《忘年录》折原心

45、结伴

　　他们上次见时，苍庚还是一副稚嫩模样，距今只过了大半年，却似翠竹拔节，身量变高了不少，面容也有了成人的轮廓，因此狐狸乍一看去，还没认得出来。

　　见是故人来，他自然欢喜，再一看，少年衣物遍染尘土、破破烂烂，头上束发也乱作一团，整个人狼狈不堪。“他不会是死了吧，这可如何是好？”狐狸急的自言自语，奈何破不了阵法，只得满地乱转。
　　他正发愁，苍庚似乎听到了呼唤，缓缓睁开了眼睛。

　　丹苏大喜，喊道：“苍庚小友，你还好吗？”

　　苍庚凝视他一会儿，迷茫地点点头。

　　狐狸却一顿，想起另一事，问道：“你不是在……你怎么在这？”

　　苍庚闻言，终于记起自己为何在此，吸了吸鼻子，整个人散发出“惨遭抛弃”的悲凉气息。

　　这事说来话长。

　　半年之约，他本与苍筠说得好好的，于是心满意足睡下了。待他醒过来，山巅却已是物是人非，枕边只留下一封手信，写着药师暂去月迷津渡数日，让他不必担心。
　　出门一看，果然连人带轮椅带小水壶，全都不见了。

　　一个平日连上榻都难的人，如何行过望不到头的悬梯，还有漫长的路途？山下的人那么多，又那么可怖，一路上会有多少危险？若是渴了、谁为他斟水，累了、谁为他推轮椅，刮风下雨、他能找到避身之所吗？苍庚一想到这些，心都揪起来了，情不自禁向悬梯跑过去，下了几步，又忽然停住。
　　他确实担心的不得了，但信上要他乖乖等着，又不能不听话。

　　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嗅到一缕飘忽的血腥气。

　　苍庚对血腥味极敏感，这道血气又不同寻常，带着似有若无的暗香，分明就是筠血的气味，而血腥气的来源，隐没在悬梯那头的渺渺云雾中。
　　他不再犹豫，先折回山巅简单收拾一番，然后立即循着血气，潜入沉雾中。

　　事情便是这样，苍庚并非不能流利言语，但他还未与药师以外的人说过很多话，刚开口，面上先红了大半。
　　丹苏观他神色，立即心领神会道：“本狐知道了，你定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抛下了吧？”

　　苍庚睁着一双湿润的杏仁眼，可怜巴巴点点头。

　　“莫伤心，这种心情我懂的。”狐狸以过来人口吻安慰道，“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又一想，“不过，你是如何出了雾失楼台的？”

　　苍庚闻言，默默拉起袖子，丹苏一看，唬得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白玉般的手臂上，横陈着大大小小数道伤口，有新有旧，看着就疼。

　　“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狐狸惊得口角都有些不利落了。

　　苍庚缓缓道：“我的血，可以寻路。”
　　准确地说，并不是寻路，而是寻苍的方位。

　　他体中混杂了大半筠血，以血为引，就能在迷雾中指出那缕血气的来源。但从山巅到山外，路途漫长曲折，每当血迹干涸，他便再划一道新伤，等到从手腕到上臂布满了伤口，终于寻到山下的石亭中。
　　然而，亭中空留浓重的血气，却不见人。苍庚记起信中写月迷津渡，便千里迢迢赶过来了。

　　狐狸奇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苍庚闻言，忽地记起了什么，在头顶摸索片刻，自束发中拈出一粒芝麻大小的东西。

　　“……”狐狸想，他该不会是一路行来太过孤单，养了只虱子？

　　但不是，苍庚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将小虫放上去，小心翼翼道：“你还好吗？”
　　过了片刻，纸上氤氲开两字：“还行。”

　　丹苏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御风蠹！”

　　苍庚不知道这小虫还有名字，以手挡着风，羞涩地笑了笑：“我到山下时，见雾中挂着一只风铃，它就停在上面。我问它知不知月迷津渡在哪，它说知道，我便随它来了。”
　　但他怕人，一路净是夜晚赶路，挑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才会如此形容狼狈。

　　丹苏有些敬佩他了，由衷道：“辛苦你了。”

　　苍庚闻言，反而皱起眉头，心想，他双腿完好，一路行来还如此费力，药师是怎么过来的呢？

　　丹苏猜到他心中所想，安慰道：“放心，前些日子本狐见过苍君，他很好。”

　　“你见过他！”苍庚立即抬头，目光灼灼看着狐狸，“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丹苏见他如此恳切，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斟酌着道：“他已经离开了。”眼见苍庚面色黯淡下去，他又急忙道：“不过，本狐可以带你去找他。”

　　苍庚：“你知道他在哪？”

　　“这个嘛，本狐暂时还不知道。”丹苏指尖蹭蹭鼻子，又道，“但咱们两人联手，总比你一人更容易找到吧？”
　　苍庚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点头。

　　丹苏立即趁热打铁：“但是……本狐现在遇到了些小麻烦，没办法和你一起去找苍君了。”
　　苍庚道：“什么麻烦？”
　　狐狸眯眼一笑：“小麻烦，你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做就好。”

　　他简单交代几句，苍庚似懂非懂点点头，在地上坐了一阵，恢复了些体力，便收起御风蠹，随即缓缓提气，忽然双掌齐出，猛地向前拍去！
　　等了片刻，四下秋风缓缓，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有一只受惊的蜻蜓骤然腾空，稀里糊涂飞向廊下，又撞上一片如水的屏障，弹向空中。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会……”丹苏不可置信地伸出手摸索一番，又不甘嚷道，“这下不算！再来！这回听我的，气沉丹田，用力，对，用力——”
　　他在这边作出施法的姿势，苍庚便学着他的样子，再次提起手掌，虽然体内毫无波动，仍学得十分认真，用尽全力推出双掌，同时正色道：“喝！”

　　他用力过猛，一个趔趄倒向地面，然后——摔在长廊地面上。

　　“？？？”
　　这一掌连落叶也没带起一片，丹苏本不抱希望，没想到苍庚就这样穿过了封印，确实是“易如反掌”。
　　但眼下顾不得这许多，见封印破了，他大喜过望，一跃而起冲向外面，随即一声闷响，猛地被弹回地面，仰躺到少年身边。

　　苍庚关切道：“你没事吧？”

　　丹苏头晕目眩，待他缓过神来，立即拉着苍庚到封印前，道：“伸手。”

　　苍庚不解，伸出一只手，指尖如穿过水面，泛起一阵涟漪。他问：“怎么了？”

　　狐狸摸不准同为弥灯的分身，苍庚究竟有多深的修为，本想借着他的力打破封印，不曾想瞎猫碰上死耗子，三千界并不排斥苍庚进出。他眼睛一转，笑道：“没事没事。”
　　说着拉过苍庚，道：“随我来。”

　　两人七拐八拐，进入一间房中，此处是凫徯的卧房，狐狸每日都睡在此处。他一进门，立即开始翻箱倒柜，扔了一地杂物。苍庚道：“这是做什么？”

　　“咱们出门在外，总不能身无分文吧。”丹苏头也不抬道，“自然是准备些衣物啦、银钱啦，还有——”
　　还有那块传家宝，怎么就是找不到？

　　凫徯有一块无暇美玉，是沧尘子留给他的，他爱惜此物，只在月迷津渡内贴身佩戴。按狐狸混迹人间数十年的鉴赏能力来看，那玉至少值几千两雪花银。

　　“反正你也不戴它出门，这么一块宝贝被埋没了怪可惜的，凫徯君一向与人为善，我孤身一狐，出门讨生活也不容易，又被封了法力，就当是补偿……”狐狸口中絮絮叨叨，手上却一刻不停，将房中翻了个底朝天，仍是没找到玉，只好拿了柜中银两，掂了掂，数量还不少，才满意收手。

　　苍庚不知做些什么好，默然站在一旁。丹苏一回头，见他一身破烂布条，道：“哎，你这样怎么出门？快过来换一身衣服。”
　　乱翻别人的东西，似乎不太好……苍庚隐约这样觉得，但见狐狸一副主人的模样，以为他与凫徯定然关系密切，便点点头走过去。

　　他先是取下后背的小包袱，又脱去外袍，丹苏这才留意到他还带着行李，不由好奇道：“你都带了些什么”
　　那包袱层层叠叠，裹了好多层，待完全打开，狐狸满怀兴趣凑过去一看，顿时大失所望。那里面并没有什么珍奇宝贝，只放着一套素色衣物。

　　苍庚将衣物往身上比了比，道：“怎么样？”

　　“不错，很合身。”狐狸敷衍道，“既然你有备用衣物，就换上吧。”

　　苍庚却摇摇头，又将衣服放下，小心翼翼折好，放回包裹中。

　　丹苏心中不解，伸手摸了一把，衣服用料极好，剪裁也甚是精致，却无半点灵力波动，不由疑惑道：“这是什么宝衣或软甲吗？”
　　苍庚又摇头。

　　这件白衣是他换骨前药师放在床边的，说是早就准备好了，待他身量足够了，就可以换上。于是他离开雾失楼台时，身无他物，却带上了这套白衣，想等两人有朝一日重逢时再穿，给药师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
　　当然，还有其他想带的东西，可找了一番，却没找到，只能作罢。

　　苍庚将包裹重新系好，丹苏自手边捞出一件衣物，向他身上比量一番，道：“那就这一件吧。”
　　凫徯的衣物，几乎是清一色的素白。所幸苍庚如今的身量刚好撑得起这个尺寸。丹苏为他束起黑发，拾掇一番，上下打量，满意地点点头。

　　苍庚却不甚在意衣装，小心翼翼道：“能不能给我……”

　　后面几字，声音愈发放低，丹苏没听清，大声道：“什么？”
　　苍庚嗫嚅道：“……帽子。”

　　狐狸投来疑惑眼神，苍庚忙道：“一块布也可以。”

　　丹苏纳闷：“你要那玩意做什么？”

　　苍庚有些不自然道：“我想把脸遮起来，之前那块布弄脏了。”

　　狐狸又不解：“好好的，遮脸做什么？”他想，这样一张漂亮的脸蛋不让人看，岂不是暴殄天物，莫非是因为容貌过于吸引视线，才要遮起来？

　　苍庚低下头，内心挣扎了一会，小声道：“我太丑了。”

　　“？？？”
　　狐狸道：“你在逗本狐吗？”

　　但苍庚垂着头，咬着下唇，仿佛真的十分苦恼。

　　丹苏想了想，只能猜到一种可能——雾失楼台上没有镜子。
　　他已收拾妥当，便将苍庚拉到身边，对镜一照，评价道：“玉树临风，赏心悦目。”

　　苍庚不敢直视镜中，脸红到耳根，别过脸道：“……我真的不丑吗？”

　　丹苏失笑：“傻孩子。”
　　他将足够安身立命的银钱物件收好了，身子一旋，化作一团毛茸茸，抬头道：“好了，走吧。”

　　苍庚闻言，最后瞥了镜中一眼，不安地环视一圈，俯身收拾起满地杂物。

　　“哎，何必多此一举呢，凫徯君不会怪罪咱们的。”狐狸在一旁翻滚。

　　苍庚不语，默默将东西全部物归原处。毛团儿一跃钻进他怀中，抱紧了脖子上的芥子袋，欢欣道：“走啦走啦。”

　　出门几步，便是三千界阵法，丹苏略微紧张道：“抱紧我！”

　　苍庚不明其意，还是抱住肩膀，将狐狸护在胸口。

　　一人一狐平安无事穿过如水屏障，丹苏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三千界认得弥灯的血脉，因此不排斥苍庚。说起来真是可恶，竟连一座破鼎也敢看狐下菜碟。不过，眼下终于出了这座水牢，接下来还有谁能管住他狐大王，还有谁！

　　“小朋友，对不住了！”狐狸心下暗道，眯起眼睛，闪电般窜出苍庚怀抱，撒着欢跑了几步，转瞬间便消失在芦苇荡中。

　　然而，他还是高兴地太早了。

　　待苍庚从挤挤挨挨的树木缝隙间追过来时，只见一个小小毛团儿蹲在树枝上，背影无限惆怅。

　　放眼望去，是宽广的江面；面前，停着一叶扁舟；而狐狸，忘了自己晕船。

　　苍庚拍了拍衣摆上的枯叶与轻尘，温和道：“你不要跑的太快，这树下水深，掉下去很危险的。”

　　毛团回过头，苦涩道：“谢小友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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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苍庚：我太丑了。
筠倾城医生扶了扶眼镜：这位是典型的PUA后遗症，请各位谈恋爱时擦亮双眼，注重心理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