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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祸首 ...

  •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那人却不恼,像是习惯了一般,侧过头道:“吾之挚友啊,趣事来矣。”

      此处是一间幽暗的卧房,房中摆设一如普通的民宅,说话的人一身玄衣,侧躺在榻上。

      房中另有一人,看样子就是他的“挚友”了。那桌边的苍白少年并不答话,仍伏在桌上,怔怔望着透光的窗纸。
      榻上那人本来故作深沉想卖个关子,等了半天,见少年不搭理他,不由原形毕露,嚷道:“喂喂喂,伏兔,你在听我说话吗?”

      少年被他吵烦了,回头望过去,恹恹地道:“你说。”

      榻上人打了个响指,空中顿时腾起一缕黑焰,一封薄薄的信笺自火焰中飞出,本是向着桌边飞过去的,半路却一转弯,又落到床前地面上。那人嘴角牵起一抹顽劣的微笑,道:“你看看这个。”
      他左脸眉目清秀,右脸却缠绕着数道暗红焦黑的疮疤,眼上覆着一条长长的黄符,其上以鲜红的朱砂绘满咒文,使这张可怖的脸更为诡异。此时这人正笑嘻嘻挑着嘴角,若整张脸都是完好的,笑起来想必尽祛清冷、如春风拂面,但放在这好坏参半的阴阳鬼面上,只让人觉得遍体生寒,不想看第二眼。

      但伏兔看惯了,也就不觉得有多碍眼。他拿过一旁靠着的手杖,试了一下,信落得太远,够不到,便撑起身子,一深一浅走过去,俯身拾起信封,又坐回桌边。
      再一回头,榻上的人嘴角仍含着笑,那黄符下的眼睛,即使看不见,想必此时正闪烁着促狭的光芒。

      ……幼稚。

      他展开信封,粗略一扫,先是皱眉。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写了满篇,字形之飘逸狂放,不仔细辨认,根本看不出内容。
      再看落款,仅一个“筠”字。

      是他,伏兔心道。又从头开始看,先入目几个大字:“祸首大人敬启。”
      少年无声撇了撇嘴角。

      榻上那滩因为旁人不搭理他、便以恶作剧报复的黑乎乎的东西,竟也能被尊称为大人?真是笑死人了。虽然跟在“祸首”这拙劣的称呼后面,“大人”二字也并不显得有多尊贵。

      这信不宜辨认,待伏兔放下信纸,已过了一炷香时间,祸首早就等得不耐烦,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两根手指百无聊赖在榻上敲个不停:“看完了?”

      伏兔点点头。

      下一刻,那张薄薄的信纸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拿起,自动折成了一叶小舟,缓缓浮到半空中,如在浪里般摇摇摆摆驶向床边。

      祸首道:“写信来的便是你那师叔吗?”
      伏兔道:“是。”

      “他信中所说的是不是真的?”祸首垂睫打量了一眼自己,“这身子虽是化出来了,可是没有髓骨撑着,根本直不起身。你又孱弱,每次附身不过一刻的功夫就难以支撑,十天半个月见一次光,本尊简直气闷死了!”

      “至少一半是真。”伏兔道,“我在无寻处时听沧尘子讲过,筠灵有阴阳之分,筠海中有一道灵泉,阴阳两气交替汇聚,先是显化出筠倾城,又化出苍筠。按自然顺序来讲,下一个显化的应是倾筠筠灵。这与信上所写一致,应不会有假。”

      “那他说的那什么髓骨呢?”祸首迫不及待问道。
      伏兔摇头道:“我不曾听说。”

      信上交代了筠灵显化的秘辛,还写道,筠灵的髓骨不仅坚韧无比,且能随着主体变化形状,正是当下祸首大人最需要的。原本灵泉重新积聚太阴之气至少需要几百年,苍却有办法缩短这个过程,在数月内便催生出新的筠灵。
      到时那筠灵的髓骨便是祸首的囊中物,唯一的条件则是,不能再打苍庚的主意。

      这种关乎生存安危的秘密,自然是不会轻易与旁人说的,否则觊觎筠灵的人会愈来愈多。祸首想了想,道:
      “他不是说要以筠灵的髓骨换取那个、苍庚安然无恙吗?那便没理由说谎。”
      他每次提起苍庚,总是以不同的称呼,诸如“那一半”“弥灯的一半”“吾之宿敌”,想来也觉得麻烦,便承认了信中那个名字。顿了顿,又道:“嗯,果然还是‘祸首’比较有品位。”

      “……”
      伏兔扶着额,没回话。片刻后,他道:“那么,便不需要黥蝉了?”

      最初祸首想找出苍庚的下落,但那青衿药师不知把人藏到了何处,他遍寻不见,又不想一直如现下这般整日瘫在床上,只能退而求其次,想要造一副髓骨。要换骨,自然得寻一个精通此道的医师,几乎不用考虑,他便想到了尽岁宫中的铃官。
      于是前日他附在伏兔身上,寻到了尽岁宫,神识一扫,却发现黥蝉根本不在宫内,正想着要不要顺手把尽岁宫夷为平地,不想在宫门外与黥蝉打了个照面。

      那时候黥蝉手中举着一具紫檀棺木,祸首一见便想起来了,听说尽岁宫主身中蛊毒,黥蝉必然是带着他外出求医去了。

      身后是尽岁宫上下几百口,想来黥蝉并不放在心上,棺木中却是杀手的命根子,几乎没怎么费力,他便将黥蝉擒了回来。

      而如今苍主动送上门来,忽然间既有了髓骨、又有了现成的药师,自然不需要旁人了。

      那艘纸船驶到榻边,榻上人轻轻呼出一口气,小船便掉转方向,船尾摇摆,恰巧露出一个“筠”字。
      祸首歪着头凝视小船,忽然开口道:“说起来,这写信的,不正是现成的筠灵吗?”

      伏兔与他对视一眼,立即懂了些什么。

      “黥蝉先留着。”祸首心情大好,低声一笑,“本尊带你看些有趣的玩意。”

      .
      时空倒转,恍惚停在一条水榭长廊中。
      黑衣人手托檀棺,独自在前,身后两人一青一白,车轮滚滚。

      前方廊边木栏上,半蹲着一个黑衣青年,身旁的苍白少年凭栏站立。两人与这水色天光格格不入,渐近的三人却淡然走过,分毫不曾侧目,仿佛那里什么也没有一般。

      少年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推轮椅的白衣人,直到三人走远了,他仍紧紧盯着那道背影,面色愈发苍白。
      黑衣青年瞄了一眼少年神情,嬉笑道:“本想看看这个黥蝉是否可靠,没想到竟有意外的发现。”
      他面上仍横陈着半边可怖的疮疤,眼上却未覆黄符,一双金银异瞳眸光熠熠。

      伏兔沉默不语,面色冷如冰霜。

      祸首讨了个没趣,回身去捉一只红色蜻蜓,那飞虫却如穿过虚空一般,毫无障碍穿过他的手。

      此处是黥蝉的记忆之境。

      堂中两人你来我往,谁也没有留意到当时黥蝉就靠在窗下,在他身后,两个闯入者同样静默不语,听着药师与凫徯的争辩。
      准确的说,其中一人并非不想搭话,但觑了一眼身边人脸色,又识趣地闭上嘴。

      一刻后。

      异色双眸缓缓眨了眨,伏兔周身一震,环顾四周,仍是熟悉的卧房——两人已从黥蝉记忆中脱出。

      祸首动了动手指,道:“好友,帮个忙。”
      他枕边放着平时一直覆在眼上的黄符,伏兔伸手过去,将长长的符纸拿起,望着上面赤红的咒文,又怔了片刻。

      这道符正是锁灵阵中七道长符之一,不仅由凫徯亲手绘制,画咒用的朱砂里还掺着他的血,当下虽已不在阵中,仍有镇魂驱魔的能耐。弥灯因天趣眼而入魔,神识尽数凝聚在双眼中,祸首轻易不会用眼,否则便难以抑制住弥灯残魂,脱出封印时,他灵光一闪,驱动伏兔肉身,顺手带走了一道符纸。
      昔日在阵中,这黄符是用来镇压妖魔的,如今却帮了妖魔一个大忙。

      见伏兔望着朱砂咒文发怔,祸首也缄口不言,默默合上双目。待少年回神,将符纸重新覆在他眼上,方开口道:“竟在黥蝉记忆中看到青衿药师,果真出乎本尊意料。”
      伏兔不语。

      祸首一时无言,想了片刻,没话找话道:“青衿药师与凫徯不欢而散,看来确实可以信任。”
      伏兔面无表情,仍是不语。

      祸首叹气,无可奈何道:“狐狸没死,你不开心了?”

      少年未回话,一瞬间冰寒的目光却证明,此言正中他的心事。

      他们进入黥蝉记忆,本是为了窥伺黥蝉在尽岁宫的过往,以断定尽岁宫主是否真的足以作为把柄。天趣眼不可用得太久,看过了想看的,两人本欲退出记忆之境,却在边缘浮光掠影间瞥见一只小小的毛团儿。
      黥蝉应是没有细看那一团毛茸茸,因此脑中只有一个场景,即一只身量瘦小的赤狐,窝成一团,凫徯为他盖上锦被。

      伏兔面色登时变了,祸首暗道一声不好。

      当初伏兔助他脱困时仅提了一个条件:破阵可以,附身可以,只要干掉那只名叫丹苏的赤狐。
      祸首虽然灵体受损,但这小小狐妖在他面前,与蝼蚁无异,根本不够看。他轻蔑一笑,立即满口应承。

      可十分匪夷所思的是,这只蝼蚁非但没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咳。”祸首仅剩的两根能够活动的手指互相打着架,缓缓道,“这实在是意外之事,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那狐狸命硬,胸膛开了人头大的一个洞,竟还死不了?

      伏兔瞄了他一眼,虽未开口,眼神已胜过万语千言。

      “……”祸首沉默片刻,忽地低声怒道,“收回汝的眼神!不要以为吾待汝温和些,汝就可以放肆!本尊座下信徒无数,不要以为少了汝一人,吾就、吾就……”
      就会如何,半晌后,仍未说出下文。

      两相寂静,一时气氛凝然。

      桌上停滞的纸船忽然开动,摇晃着浮到空中,轻轻撞了伏兔额头一下。
      面沉如水的少年捉住纸船,侧首望过去。榻上人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不易觉察地妥协:“以后还有机会的,本尊神通广大,一定实现汝之祈愿。”
      伏兔嘴角微动,眼神中看不出明显地情绪。祸首又道:“待我抓到了那狐妖,由你亲自动手,如何?”

      伏兔低下头,无声摆弄着纸船,指尖轻轻一推,小舟在他掌中转了个弯,又向榻边驶去。

      舟尾航迹无痕,仿佛划开了室内冷凝的气氛。祸首面色微霁,向着纸船吹了口气,另寻了个话头:“那老东西与凫徯也很亲密,怎么没见你如厌恶狐狸一般厌嫌他。”
      这两边怎么能比?伏兔冷笑一声,仿佛怕被秽物沾染一般,刻意绕过那个名字,轻蔑道:“那畜生是什么东西,也配肖想凫徯。”

      肖想……说得仿佛凫徯是什么宝贝似的。祸首越发不解:“你……不是极讨厌凫徯吗?”
      当初他附身在踏入阵中的伏兔身上,发现这少年竟承得住他的灵体,一时大喜过望,一时又怀疑这好事来得太过轻易,其中或许有诈,正疑心不已,伏兔却大方敞开记忆之境,任由他探寻。
      遍览了与凫徯相关的记忆后,祸首得出结论,伏兔一定极讨厌凫徯,不然……他实在理解不了伏兔的所作所为。

      伏兔乜斜祸首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握紧了搭在跛腿上的左手,凝视着桌边的手杖,幽幽道:“说了你也不懂。”

      祸首确实不懂,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这青衿药师可以一见。”
      伏兔道:“可以。”自然是由他去见。尽管他与榻上那人同样行动不便,但两者相较,起码他还能下地活动。

      “那便辛苦好友了。”祸首向他一笑,眼神一转,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此行舟车劳顿,路途遥远,我特意为你准备了个解闷的东西。”
      伏兔眼神在房中梭巡一个来回,并没有发现什么新鲜事物,不过,考虑到祸首的品位,他对此不抱太大期待。

      祸首下颌微扬,含笑道:“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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