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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上门 ...

  •   无寻筠海三面临山,唯有西方地势平缓。站在平原这头,视野开阔,一眼便可看到天边。
      这处平原土壤肥沃,气候温和,是极适合耕种的地方,被开垦成无数块农田,每隔几里地就有一处农家。平原东边是苍茫的密林,再往深处走,是无边无际的竹海,传闻其中住着不知修炼了多少年的大妖,不过,也有人说是一男一女两个神仙——毕竟传说中那竹林是仙人躯体所化,寻常妖怪哪敢住在里面?
      祖辈定居此处的农人自小听着这个故事长大,不免对那片竹林心怀敬畏,所幸它与平原间还隔着茫茫林海,因而两面井水不犯河水,一直相安无事。

      星罗棋布的农家院落间,无数条羊肠小道连接纵横,又汇聚成一条宽阔的大路,通向东方。在眼前与天边的路途中段,坐落着一家寻常的茶馆。

      平日里农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便在此处闲聊天候收成,算是方圆几十里内最为热闹的地方,而今,茶馆中却不见半个百姓,只有数十个衣衫齐整的人静坐其中。这些人有的身着青衫,有的身着玄衣,互相间泾渭分明,按颜色坐好,再观其领口,尽皆绣着各式家纹,应是几个不同家族的修士汇聚一堂。因为这茶馆不够宽敞,稍微有头有脸些的坐在堂中,还有不少人在屋外歇脚。
      那几个领头的不知围在桌边说些什么,语调逐渐激昂起来,引得屋外的修士纷纷屏气凝神,贴在门边静听。

      茶馆东窗下有一口古井,井边站着一个身着白衣腰挂拂尘的少年,左臂下挟着几个水囊,手中还拿着一个,右手持着水瓢,向囊中灌水。他虽然也想听一听堂中谈话,无奈资历最小,被师兄们支过来打水。
      灌满最后一个水囊,他正扣盖子,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冒昧打扰一下。”

      少年吓了一跳,不由一抖,眼看手中水囊要掉到井里,一只手从旁伸出,捉住了囊口的绳扣,又将水囊拉了回来。
      鲜红的绳结落在凝脂般的手上,红白相映,很是扎眼。顺着手向上看,手腕处白皙纤细,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少年一抬眼,先对上一双墨绿的眸子,翠如冷玉,邃如冰潭,不由怔了一怔。

      那人一捋广袖,将水囊递过去,温声道:“惊扰了小道长,真是对不住。”

      少年也见过诸多世家家主,竟没有一个比得上这等姿容气度,对面将手举了半天,他才缓过神,连忙伸出双手接过水囊,仓皇道:“没有!没有惊扰!”想起方才那人说的话,脸色又悄然染上一层微红:“不、不是什么道长,在下只是通玄观清静峰南明殿续随真人门下第九弟子……”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清逸卓绝的人,不免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口中都在说些什么,一边结结巴巴自我介绍一边鼓足勇气,悄然抬头扫了一眼。只见那人眉目温和,也没有不耐烦,只含着笑不住点头,等他把话说完。

      少年飞快低下头,脸刷的红到耳根,不说话了。

      正慌乱着,又听那人道:“可否请小道长帮个忙?”
      他说“小道长”三字时,语气轻柔而自然,仿佛一道暖阳照进这背阴的井边,少年不敢看他,胡乱点了点头。

      一只手伸到面前,手中持着一方精致的玉盏。那人道:“劳烦斟满。”

      少年有些惊异,抬头一看,不由睁大了双目。方才匆匆两眼,他总是不由自主去看那张脸,因而此时才发现,此人竟坐在一辆青竹轮椅上。
      但是,即使坐在轮椅上,也并无病残之相,反而添了种说不出来的离尘气质,让人不敢唐突,又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少年舀了一瓢清凉的井水,倒入玉盏,那人接过,以袖遮面喝尽了,又递过来,道:“劳烦小道长,再斟一盏。”

      少年只敢趁他喝水时偷偷打量他,因此刚开始一心盯着眼前人看,然而越到后来,面色越古怪起来。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从他略感不对劲开始,数到现在,已经三十了,若是算上之前没有计入的,面前这人怕是喝了有四十盏水了!

      正当他纠结着要不要说出这个可怕的事实时,那人放下玉盏,一眨眼便收入袖中,笑眯眯道:“这天真热啊。”

      少年:“是很热,真热……”

      那人微微躬身:“老人家行动不便,给小道长添麻烦了。”

      少年用力摇摇头,脑中灵光一闪。老人家,他说老人家!也是,此人外貌虽不过弱冠有余,但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人物,想来一定是驻颜有术的得道高人。那么,或许是堂中哪个世家的家主,对这边放不下心,从别处赶来,亦或是位隐世的高人,抱着与他们相同的目的,来到此处。
      他想通了这一节,看向青衣人的目光中不由添了一丝尊崇,毕恭毕敬道:“不麻烦,不知前辈是……”话未说完,堂中忽然传来一道拍桌声,硬生生将他的话打断了。

      少年与那人同时敛了声响,转头望向将二人与屋内隔开的窗子。窗纸经年风吹日晒,已变成薄薄的一层,隐约可见一人忽然起身。只听那人愤愤道:“坐在这里说破嘴皮又有何用?倒不如做些实事,杀进林中去!”
      另一人缓缓道:“若真如陈师兄说的这般容易,还能任那群恶匪苟活到如今?你也知道,那魔头似乎对筠海格外重视,因而派遣众多走狗看守此处。万一我们杀进去时他真身显圣,该怎么办?”

      被称作陈师兄的人道:“魔头行踪不定,什么时候现身更是说不准,不过十之一二的可能性,众人便如此畏首畏尾,像什么样子!”

      又有一人道:“非是畏首畏尾,实为谨慎行事而已。若是他真的出现了,在场诸位都插翅难逃。十之一二,已经是极为危险了。”

      陈姓修士愤愤道:“谨慎行事?我看不过是贪生怕死罢!此处原本生民安乐,人寿年丰,现下却因恶徒盘踞而不得不背井离乡,难道诸位自谕正道,就眼睁睁看着平民受苦吗?”

      方才那人不快道:“这是什么话?魔头凶残阴险,手眼通天,明知不敌于他,还要去白送性命,才是愚痴!”

      那陈师兄冷笑一声:“近来向魔头献宝倒戈以求自保的玄门颇多,你如此积极为他造势,莫不是通玄观诸位也想加入此列?”

      通玄观即是少年所说的本家了,听了这三字,青衣人无声瞄了一眼小道士,那少年却因自家师兄也牵扯到这场争吵中,心情正紧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窗纸,仿佛想盯出一个洞来。

      而堂内犹自吵得激烈,只听一声“休得胡说!”又有一人拍桌而起,虽然看不见脸,仍能想象到此人必然满面赤红,激愤道,“魔头的能耐大家有目共睹,袁兄只是诉说事实而已,怎么就成了为他造势?御流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惨痛吗?饶是天谕主也承受不住魔头一指,公子无愆青出于蓝,据闻已是近神之身,还不是惨遭迫害,至今生死不明!陈师兄心怀大义,不如舍下我等,现在便出发剿匪,别忘了将你的同门都带上,千万不要与我们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待在一处,污了贵派的名声!”
      陈姓修士还欲反驳,他的同门却不希望他再继续了,几人拉拉扯扯,低声劝慰,好不容易将他重新按回桌边。门外修士亦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窗外的少年听得提心吊胆,见气氛一时缓和了些,伸手擦了擦汗,方想起身边还有个身份不明的人在,本欲询问他是何处高人,一转头,却楞在当场。
      只见井旁空空荡荡,除了一个空水瓢,哪还有什么青衣人?

      他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起了幻觉,直到俯身捡起水瓢,看到地上印着两道车辙,才敢确信此处确实有人来过。
      可是,那位神仙一样的人去往哪里了?他环顾四周,最终望向远处的密林,只见那暗黑的林中青影一闪,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青衣人正是苍。他下山后先去月迷津渡,又折返雾失楼台脚下与筠倾城会面,最后来到此处,短短十几日,竟奔波了数千里。
      其中当属最后一段路程最为难走。

      密林中绿意盎然,枝叶遮天,将烟尘与暑气尽数挡在外面。苍坐着轮椅行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叹了口气——终于到了熟悉的地界。

      无寻筠海三面尽皆山势陡峭,荒无人烟,尤以东方为最。那里奇峰兀立,怪石嶙峋,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而无寻处,就在其下的山谷中。
      那地方一面是万丈绝壁,一面是茫茫筠海,没有人能想到危崖之下氤氲的云雾中,竟会有人居住,当然,即便好奇,也只能想想,根本无法达至。

      因为与凫徯的师尊交好,苍对无寻处、乃至筠海东边颇为熟悉,至于西方,只有在他入世那年走过一次。当时平原上阡陌纵横,鸡犬相闻,热闹得很,因此这一回他也没有多做准备,本想着沿途讨几口水喝,谁曾想此处百姓早已举家搬迁离开此处,空留一口口深邃的水井,他又不愿动手,只得一路忍着干渴赶路。
      进入树林中,少了日光炙烤,便舒服多了,再加上方才喝足了水,简直如同淋了一场大雨般畅快。

      随着向林中深入,道路本应更加难走,这一条小路却如狂风过境般,硬生生被拓宽了几米,地上脚印交杂,将花草摧残殆尽。同时,熟悉的气息越发逼近,无需特意感受,已有一缕亲切的幽香袭来,旁人无法看到,映在苍眼中却十分清晰,只见那幽香呈现浅淡的青色,亲亲热热萦绕在他周身,经久不散。
      正是筠海中逸散的筠气,与他身上的暗香如出一辙。

      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粗犷的大笑,那缕青气仿佛受到惊吓般,骤然氤氲开来,又凝成极细的一丝,顺着指尖飞快缩入袖中,半晌,才小心翼翼探出一端。

      苍轻柔抚摸衣袖一下,随即悄然凑近一簇灌木,隔着繁茂的枝叶向外望去,对面仍是满眼翠色,却与此方大不相同。
      只见远处成千上万的灵筠迎风招展,那是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碧绿,使人周身顿生凉意,而密林与筠海间,突兀隔出几丈空地,稀稀落落生了些杂草,仿佛连这边的草木也被那透心的凉意逼退了似的。

      此时那片空地上,或坐或立停着数百人马,这些人不像茶馆中的人一般服装整齐,穿什么的都有,腰间背上的武器也各式各样,想必就是那些修士所说的祸首走狗。从众人闲适放松的样子来看,他们在此扎营已久,正三五成群喝酒闲聊,方才的一声大笑,正是从一圈席地而坐的大汉中发出的。

      一边是清雅的筠海,一边是幽深的密林,忽然出现一众凶悍的人马,显得十分突兀。虽然离得很远,但仍可以看清,那群人虽然服装各异,却有个共同点——眉间一道赤红的纹样。

      苍无声笑了笑,看来这一趟确实来对了。

      心魔将青衿药师涉足之处尽数屠戮一空,甚至找上筠倾城,只为寻找苍的下落,按其性格,必然会安排人马看守无寻筠海,意图寻到些蛛丝马迹。
      既然如此,他就主动送上门来。

      苍藏身之处距离筠海还有几丈远,空中浮游的无数道青气有所察觉,纷纷自远处蜿蜒而来,有的停到膝上,有的绕在银发发梢。他与这些调皮的筠气正温存着,远处又传来一阵放肆的大笑,人声更加嘈杂,数道青气不由激烈的闪灭几下,又绕到苍手边磨蹭,倒像是愤慨不已、委屈诉苦的样子。

      苍笑了笑,轻声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嘴上安抚,手上却转动轮椅,向那群人行去。
      这可吓坏了那些青气,连筠海中漂浮着的缕缕幽香也纷纷飘过来绕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拉住。

      那群恶徒看不见这些气流,只嗅到一片沁人肺腑的幽香席卷而来,同时,身后千万灵筠无风自动,满枝碧叶尽数哗哗作响,犹如波涛起伏,声势浩大。众人不由一惊,起身环顾四周,其中一人向后喝道:“你是什么人!”
      其他人闻声立即回头,只见十几步外停着一辆轮椅,一人端坐其上,笑眯眯道:“各位侠士,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尽管这人态度温和,但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同路人,观其样貌,又像是修为莫测的样子,众人如临大敌,一时间,锵鸣之声四起,数把武器纷纷出鞘。
      肃杀之气顿时弥漫开来,苍身上缠绕的青气或钻到他的衣袍下,或飞快潜进筠海,空气中浮动的幽香刹时消散的干干净净。

      只见对面的青衣人面带微笑伸手入怀,众人以为他要取出什么武器,顿时紧张起来,那人摸索一阵,取出来的却是一页信笺。

      苍笑道:“劳烦诸位,将这封信交与祸首……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应不应该去接,正僵持着,人群中有一人道:“拿来给我看看。”

      听到这一声,他们自觉让出一条路,从中让出一人。苍抬眼望去,立即看出了这人与周遭的不同。旁人眉间的火焰纹样皆是粗制滥造、以朱砂草草画上去的,这人额上的纹样却描画精细,殷红如血。且论穿着,那人一身黑袍,下半张脸带着金光闪亮的精致面具,倒像是祭司的装扮。
      看来这就是这群乌合之众的头领了。苍将信笺递过去,又由众人手手相传,交到那人手里。

      那人先看信笺,信封上空无一字,用手一捏,里面只有薄薄一张纸。遂抬头道:“你……”
      只说出一字,他便顿住了,目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番,啪的一声打在身边人后脑上,道:“不是说了见到青衣银发坐轮椅的人要立即通报吗!祸首大人的命令你也敢忘!”

      被打的人一缩脖子,茫然道:“我、小的一时紧张……”

      那头领又扫了苍一眼,不动声色走到他身边,忽然伸手制住他的双肩,喝道:“我抓住他了!快!包围!”

      众人一个激灵,立即围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将轮椅挡在中间。

      “……”
      苍温和道:“这,大可不必。我本来就要在此处等待回音的。”

      那人不听他的话,见他已是笼中之鸟,转过身自顾自点了几个人道:“你们几个,看住他,其余人过来,我要将此信呈给祸首大人。”
      身边立即骚动起来,众人眼神中皆透着亢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片刻后,上百人已井然有序站好,为首的正是方才的头领。

      林中没有祭坛,也没有像样的摆设,那人便在一个半人高的大木桩上铺上一层金黄的虎皮,看样子是刚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披风,又以双手恭恭敬敬将信笺放在上面。

      苍心疑道:“这是什么把戏?”
      因为众人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他便抬头看向身边的看守。那几人此时也紧紧盯着远处的树桩,面色紧张而兴奋。

      正疑惑间,树桩前的头领忽然双膝跪地,举起双手,激昂道:
      “诸神寂灭,魍魉无存!”
      身后立即以同样的动作跪倒在地,群情激奋道:
      “唯我祸首,万古独尊!”

      “……”
      近百人同时嘶吼,声势十分壮大,苍坐在轮椅上,一时哑口无言。

      而那些人似乎觉得还不够,于是震天的口号一遍遍在山林中回响。

      诸神寂灭!魍魉无存!
      唯我祸首!万古独尊!

      ……
      足足过了七遍,苍只觉得手脚都蜷缩在了一起,树桩那头忽然有了动静。只见那虎皮上无端升起一缕黑烟来,跪地众人立即紧盯着那薄薄地信封,喊得更加卖力。
      下一瞬,一缕黑红火焰骤然腾起,刹那间吞没了整个树桩。再一眨眼,众人面前已空无一物,只剩一块烧焦的土地。

      为首那人离得最近,看的也最真,转过身来喊道:“祸首大人显圣了!祸首大人收到奉物了!”
      身后同样激动万分,纷纷围到树桩边瞻仰神迹。只见焦黑的地面十分平整,竟连一片灰烬也未留下,众人不由紧闭双目顶礼膜拜,嘴上称颂不断。

      千里之外,一双紧闭的异瞳骤然睁开。

  • 作者有话要说:  大魔王登场!中二病少年大家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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