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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如故 ...

  •   凫徯与弥灯邂逅于三日前。

      天上阴云只在方寸,投到地面却是无限江山。那天深夜,小镇百里外同样大雪纷飞。

      时值丑时,山下小村庄中灯火尽灭,鸡犬不闻。雪山重峦叠嶂,同样安寂宁静,唯有碎雪落地声如蚕食桑叶,沙沙作响。

      一声异响忽地打破了雪夜寂静。

      先是一阵几不可查的微震,老木梢头疏松积雪纷纷飘洒,整条山脉仿佛巨兽苏醒,发出低沉悠远的轰鸣。
      那声响似乎发自地底,仔细分辨,又像来自雪峰山尖。不像山音,倒像海潮涌荡。
      若有见识广博的老人家还醒着,此时必定大惊失色——久住雪山脚下,他们分辨得出,这响动意味着什么。

      然而,这样的夜里,无论人还是野兽,都安睡在温暖一隅,浑然不知大难临头。

      山音愈发激荡,却不刺耳,婉转低回,如一首致命的古老歌谣,飘进众生美梦。
      兀地,一声颤音越过临界线,山巅万顷冰雪顿时失去控制,汹涌倾倒。

      第一片雪花落在凫徯肩头,随即消融。
      雪是白色的,但在雪下的人抬眼时,只能看见如墨漆黑。雪海遮天蔽日呼啸而下,转眼间遮蔽了头顶星空,凫徯不等被淹没,脚尖一点,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主动融进雪做的浪潮里。
      白衣入雪,转瞬消失不见。下一刻,夜空骤然升起一颗明星。

      四下忽而亮如白昼,如天边电光闪烁。雪势气吞山河而来,却如暴露在正午烈阳下的一点冰屑,瞬间便消散地无影无踪。
      一场声势浩大的雪崩竟就这样结束了。
      凫徯周身炎气冲霄,转瞬四散,夜色重归黯淡。他如同一柄锋锐难当的利刃,冲破寒气,一直升到与山巅同样的高度,眼前雪色飞速融化。
      大块纯白尽头,突兀出现一双水缸大小的莹黄妖眼,瞳如细线、怒目圆睁。

      原来山巅冰雪背后,掩映着妖兽藏身的巨大山洞,此时积雪被凫徯融尽,它图穷匕见,干脆埋伏在重重雪浪背后。
      妖兽头角峥嵘,体型硕大,是只道行至少千年的蜃兽,凫徯已到它嘴边,却不躲避,反而径直迎上去。

      妖气扑面而来,蜃兽张开血盆大口,欲将眼前人族一口吞下。

      这人族虽然还没有它的一片鳞甲大,蜃兽却自心底感到一丝不安,但美食到嘴边,没有放过的道理,妖物胆大包天,凝结妖气在口中,心一横,想要强行吞下这块硬骨头。
      然而,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千年老妖突然猛地一颤,向后一缩,竟是强行转头,往山洞深处躲去。

      妖识灵敏,它察觉到了除嘴边这人族外另一道危险气息,一个人或许还能勉强承受,再加一个,便不是它能消享的范围了。

      凫徯也有所察觉,还没回身,一人如缥缈风雪拂过身侧,留下一缕淡然香火气。
      蜃兽顾头不顾尾,一味向里逃窜,避无可避,暂时把自己当成穿山甲,两只稍短的前爪拼命挖刨石壁,山洞经不起它这般折腾,碎石砂砾纷纷掉落。
      凫徯担心雪峰因此崩塌,释出灵元,结成一道封印,护住山洞四壁。

      后来的人温声笑道:“多谢。”手上动作却不那么温柔,单手扯住蜃兽尾尖,轻轻一提将力拔山河的老妖拖回脚下,另一手两指轻合如兰花,顺手弹出一道青光。

      那青光正体未明,但肯定不是好惹的,蜃兽惊骇万分又挣脱不得,妖元上涌,眼见一声可使人肝胆俱裂的长啸就要发出,恰在此时,青光迎面击中脑门,华光闪过,庞大兽身骤然缩小,下一刻,将出口的威风长啸忽地化作一声微弱哀鸣。
      制住它的人一勾手指,青光缓缓飞回,原来是一尊流光溢彩的玲珑鼎。

      蜃兽被人倒悬拎在手中,头晕目眩,额上剧痛,伸出前爪一模,鼓起好大的肿包。

      它有千年道行,即使是人间所谓冥灵境,也未必能破它原形鳞甲。蜃兽捂着头顶大包,又惊又惧,不知惹到了哪路神仙,想先讨饶,一开口,却发出稚□□音:
      “嗷嗷!嗷嗷嗷——”

      它说不出话了!非但如此,一探妖丹,妖元尽数被牢牢封锁,根本不听他调遣。

      身着白色僧衣的青年抚着细声细气嗷嗷叫唤的蜃兽,点点它额头:“妖多灵智低下,修行不易,你想提升境界,是好事,但万不该贪图冒进,危害其他生灵。像你这样道行深厚的妖,更需看重天道循环、因果定数。”
      说着,将蜃兽放回地面,指尖轻动,凌空画了封印阵法:“你便在此静修,待何时真心向善,即可出关。”
      蜃兽双爪合十作礼佛状,点头如捣蒜,心想,这是不打算重罚的意思,本蜃先服个软,关个三年五载,出来又是一条好蜃。
      青年满意一笑,如清风拂面,又道:“那便先静修两百年吧。”
      “……嗷嗷嗷???”

      山脚小村庄依旧寂静,夜还长,众生大梦未醒。雪峰山巅失了百年积雪,如三千华发变青丝,露出黑黢黢的山洞口。
      一道剑光闪过,山巅巨石崩落,恰到好处挡住洞口,将洞中哀嚎尽数阻隔。
      走出数十丈远,回头眺望远山,此时大雪连绵不断,想来再过数个时辰,山顶又是一片皑皑。凫徯收回目光,回头道:“弥灯尊者,许久不见。”
      弥灯含笑点头,僧衣在寒风中鼓荡飘飞。

      两年前,二人初见。

      那一年御流甄剑大典非同一般,小少主公子无愆也在甄剑行列,世家玄门、旧识挚友纷纷来贺,盛会比往届辉煌热闹许多。
      大典前日,御承天宴请数位旧友,一众修为莫测的老家伙平日闭门不出,此次盛会不仅在于甄剑,更是久违的切磋机会,是专属于老妖怪们的演武场。轮到凫徯师尊沧尘子上场时,那老头却笑着摇摇头:“老家伙不中用了,让小娃儿代劳吧。”

      另一边,净莲宗长老也赞同:“少年人的对手,自然是同辈为宜。”
      老僧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雪白僧衣的少年,眼神清明灵动,含笑向对面同龄人点头示礼。
      那是凫徯初次与弥灯会面,却在对方眼中寻到了相同的熟悉感。

      他见弥灯点头,便也颔首回礼,两人走上演武台,遥遥对望。周围的老家伙们不知两边师长搞什么名堂,这种场合竟让小辈出手,喝茶的喝茶,闲聊的闲聊,正百无聊赖,忽闻一声清越剑鸣。
      场中人除了弥灯,尽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台上少年人失去踪影,他们也不再置身于御流,四下回望,周身星河环绕,云雾飘渺。抬眼一看,前方万千流星闪现,声势浩大、震天动地而来,众人惊惶躲避,身子却动弹不得,转瞬之间,肝胆欲裂,惊出一身冷汗。
      再一眨眼,还是坐在擂台旁,楼阁檐下华灯初上,连火苗也不曾抖动一下。
      凫徯站在原地没动,背后长剑受灵气驱使,虚浮空中。弥灯伸出两指,轻巧一拨,长剑转了个方向,重新折回剑鞘。
      他向对面笑笑:“点到为止,承蒙指教。”

      次日,御流宗主定下道境新规,“近神”二字一出,震惊世间。世人自以为猜中了近神境者真身,可真正明白的,却只有当日演武台边十数人。

      自那之后再次会面,就是这风雪夜中了。

      两人分明只交谈过寥寥数语,凫徯却不觉得生疏,仿佛经年旧友久别重逢。
      他想,他与弥灯各在天一涯,只遵从自身意愿行事,却不约而同选择相似的方式寻求证道机缘。连今日邂逅,也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弥灯与他想到了一起,笑道:“我就知道是你。”他望着东方平缓的原野:“我途经那里,听乡间百姓说,前几日来了个好心的公子,为老人家修补房屋、为牧民寻回走失的牲畜,种种善举,简直是活佛降世。”
      凫徯闻言笑了笑:“在尊者面前,在下不敢妄称活佛。”

      弥灯出身净莲宗,宗内讲求佛身轮回,他降世时异象惊天,后又有种种神迹,众僧认定他是开宗祖师转世灵童,说起来确是名副其实的在世活佛。

      弥灯却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新奇地眨眼:“你变了。”他印象中的凫徯还是当初的谦谦君子,温和有礼,虽不至于不苟言笑,却也不是爱开玩笑的人。相较起来,反而是他这佛门中人,性情更为活泼跳脱。

      凫徯明白他的意思,不反驳,只是笑笑:“你却没变。”

      凫徯从前降服妖魔时,或一击毙命,或废除道行贬为凡兽。弥灯却不同,他怜妖修行不易,罪大恶极的洗净灵识交予宗内,平日随众僧出门布施,亲身赎罪;还未铸下大错的则施加封印,命其终日诵经念佛,假以时日洗心革面,便能造福人间、或得证妖道。
      弥灯以为他指的是此事,展颜一笑:“凫徯君放心,我还应付得来。”

      旁人设下封印,里边的妖再想重见天日就难了,弥灯与妖定下契约,却是真正言出必行。他在每道封印中留一道细微神识,若大妖有心向善,他可以及时察觉,解除术法。
      也因如此,他的神识分成数千数万份,每时每刻,心思百转千回。

      这回也一样,弥灯分神在雪峰山巅,稍一静心,便听到蜃兽在山洞中哀嚎抱怨不休。他侧首笑道:“这妖太顽皮,还需磨炼。”

      凫徯看着他,目光温煦:“量力而行就好。”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察觉到了,每一次他与弥灯对话时,总是不由自主放缓语气,正如靠近灯火的冰雪,身不由己软化下来。

      于是,他眼中盛着那风雪夜中不灭的明灯,轻声问:“这两年可有进益?”

      弥灯心知凫徯这是担忧他分散神识会影响本元,笑着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忽地痛呼一声,双手紧紧按住双目。
      他闭眼的一刹那,恍惚有一道金银流光从眼睑下转瞬即逝。

      凫徯看在眼中,心神剧震,神识封印一时失控,识海深处骤然涌现无数嘈杂人声,如雪崩般将他淹没,他怔在风雪中,久违地打了个冷战。

      而蹲伏在地的弥灯此时自身难保,根本无暇抬头,他自袖中扯出一条三指宽的白练,轻车熟路绕在眼上,手指在脑后活动片刻,却怎么也系不好绳结。

      片刻后,凫徯终于缓过神来。他见弥灯指尖颤抖,便转到弥灯身后,将缠绕在白练上的发丝捋顺,轻轻系了个活结。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弥灯也不说话,薄唇紧紧抿着,眉头轻蹙,面色苍白如同夜雪。

      无言静立半晌,气氛愈发凝重,弥灯却蓦地笑了:“好啦,别那么严肃,我没事。”他一手抚上眼周,转头看凫徯,似乎白练并不影响他视物:“你问进益,这便是我的进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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