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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算计 ...

  •   “当!当!”两声短促有力的敲门声骤然响起,苍庚周身一震,除了惊吓,不知怎地还有点心虚。

      药师对他摇摇头,侧首向着门外平和道:“蝉君?”

      “正子时已过。”黥蝉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开始诊治吧。”

      说是明日,果真分秒不让,药师早就料到他要来这么一手,轻声道:“小朋友,去开门。”
      苍庚起身,药师又拉住他,自床边扯过一件外衫,替他披上:“夜里冷,不要着凉。”

      “……好。”苍庚点点头,走出两步,回头看一看身着中衣、银丝缭乱的药师,忽地折回来扯起被子,将老人家严严实实包裹起来。

      待黥蝉等得有些不耐了,刚想闯进去,门忽然从里面拉开,苍庚侧身道:“进来。”

      这少年身量比他要低几分,眼神倒是毫不躲闪,直直与他相对,黥蝉居高临下瞄了一眼,敏锐地从苍庚脸上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懊恼。
      他绕过苍庚肩头向堂中看了一眼,立即就明白了。原本应是酣睡的午夜,他的到来就像闯入了鸟巢的猛禽,打破了一室温馨,或许……还打扰了别人的好事。

      苍围着棉被,淡笑道:“蝉君见笑了。”

      黥蝉没理会他,托起身后厚重的紫檀棺木迈进房内,“当”的一声闷响放在地上,激起一片轻尘。
      他靠在棺木旁,单手打开棺盖:“动手吧。”

      “真心急啊,好好好。”药师温和应道,“小朋友,扶我过去。”

      棺中人命在旦夕,看黥蝉的神色,不像是会给他们时间整理衣着的样子,苍庚来到榻前,气鼓鼓地作出妥协,道:“你转过去。”

      黥蝉无谓的一挑眉,转身面向门户方向,片刻后再回身,苍身上披了件白毛大氅,银发温顺的捋在背后,已坐在棺木旁。

      见黥蝉回头,苍笑道:“蝉君,请吧。”

      黥蝉抱着手臂站在一旁,蹙眉看他。

      “行医最忌分心,尤其疗毒时,更要保持心绪平和,不能被任何风吹草动惊扰。”苍一面低头查看棺中人状况,一面将“心绪平和”四字说得格外清晰,“为了宫主,请蝉君暂时忍耐一阵,在外静候。”

      他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黥蝉四下环顾一周,确认这房中没什么蹊跷,冷哼一声,回身欲走。
      苍庚闻言,怔了一下,也跟在黥蝉身后要出门,药师却道:“小朋友,你留下。”

      门口两人皆回过头,苍从袖中摸出一排银针:“这毒是极其麻烦极其难解的东西,老人家一个人忙不过来,留个助手。”

      黥蝉嘴角一翘,冷笑道:“不如我来,我不说话便是了。”

      苍摇头摆手:“不行不行,我一想到蝉君在旁边就忍不住手抖。”

      “……”
      黥蝉目光冰寒看过去,苍如常温和微笑,片刻后,黥蝉猛地回身,一阵劲风狠狠带上房门,清脆的铃音渐行渐远,听声音是停在了石阶旁。

      云消雾散时,三天中的第二日正是雾气最为稀薄的时候,月光罕有的不受遮挡,直接洒落在山巅。苍凝神听了半晌,确认黥蝉那边再无响动,便从袖中取出一道星盘,放在桌面上。一颗圆润的琉璃珠像是受到月光驱使,在盘面划过一条圆弧,最终停在靠近东方的位置。
      细看之下,这颗珠子还在缓慢移动,而它移动的轨道正好与高天明月相同,星盘漆黑的盘面便是无垠的夜空。

      苍庚见药师拿出星盘,以为这也是疗毒的步骤之一,在旁小声道:“我该做些什么?”
      苍瞄了一眼桌上星盘,当下子时未过,正是深更半夜,于是招招手。苍庚见状附耳过去,就听药师的气音钻进耳朵里:“睡觉。”

      “……?”苍庚以为他听错了,诧异地侧过脸,药师一边拿起星盘,一边手臂轻舒,顺势勾住了苍庚的脖子。
      被抱了几回以后,他自然而然接受了此等待遇,理直气壮的以下巴示意苍庚抱他回榻上去。

      这么一来,苍庚顾不上考虑别的,稀里糊涂与药师重新并肩躺在一起。
      他本就睡不着,经过如此一番折腾更是毫无睡意,脑中一会儿是门外的杀手、堂中的棺木,一会儿是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且这些奇怪的遐想愈演愈烈,很快就将什么黥蝉和棺木挤到九霄云外。

      身边人呼吸平稳,不知睡着没有,苍庚翻了个身背对药师,满面绯红看向漆黑的窗外,对满腔杂乱陌生的心绪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他贴着床榻的耳朵感受到一阵微弱的震动。

      同时,苍在他身后静静睁开眼,侧首看了一眼枕边的星盘。

      时值寅中,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果有人想要闯入雾失楼台,此时无疑是最好的时机。他的五感比苍庚敏锐得多,耳边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已经到了最后一重悬梯。
      听声音,至少有十几人;至于身份,也许是对雾失楼台无尽迷雾好奇已久的修士;也许是那什么祸首的走狗;也有可能,是黥蝉身后的“尾巴”。

      脚步渐近,苍庚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响动,起身望向门外,药师像是刚刚睡醒一般,在他身后问:“怎么?”

      苍庚回头道:“似乎有人。”
      话音落下再细听,外面又没了声响,只听见夜风吹起草木萧瑟,一缕铃音若有若无。

      “许是蝉君吧。”苍若无其事缓缓起身,“老人家也该开工了。”

      一炷香后,两人穿戴整齐,苍不紧不慢推着轮椅到棺木边。

      他俯身查看棺中人面色,随后轻轻掐指,自指尖逼出一滴剔透的水珠,整个东厢内顿时暗香缱绻,满地清凉。

      正是筠灵心髓。

      所谓筠毒,无非是先入体的一滴心髓携着剧毒游走在全身筋脉中,虽然杀死了蚀骨蛊虫,却也将毒素渗入人体各处,只要再打入另一滴心髓,便能将先前的毒素逐一逼出体内。
      只不过心髓罕有,又只有筠灵能够操控,所以才说筠毒难解。

      指尖心髓逐渐圆润,随即伸出一道细如蛛丝的端绪,如有灵智般探入棺中,落在尽岁宫主手腕上。
      此时棺中人手足处的肌理已经绵软如柳絮,这一丝细线毫不费力穿透血脉,转瞬间消失不见。

      紧接着,一小滴心髓又化出千百道细得几近透明的丝线,一端停在苍指尖,一端纷纷没入棺中。瞬时空中银光闪烁、暗香流转,自成一番神奇景象。

      苍庚坐在一旁,怔怔地看出了神,直到心髓发出的光亮逐渐被窗外光线掩住,他一侧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黎明时分。

      心髓丝线已尽数离开苍的指尖,完全融入尽岁宫主体内,模糊的光打在苍的侧脸上,掩不住眉目间的疲惫。他哑着声道:“小朋友,倒水。”

      苍庚连忙起身,药师没抬手,他便一手扶着轮椅椅背,一手拿着杯盏,缓缓喂进药师口中。一盏饮尽,苍合着眼瘫在轮椅上,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竹,暂时恢复了几分精神。

      苍庚用手帕为他擦嘴角,小心翼翼问道:“结束了吗?”

      药师闭着眼,缓缓摇了摇头。
      解毒的事已经结束了,门外可还没结束。熹微的晨光中,诡异的喘息声在草木窸窣的掩映下响成一片,像是埋伏着一群濒死的野兽。他稍一倾听,便听到利刃划破肌理、热血争相喷涌的声音。

      直到一个时辰后,山巅终于安静下来。

      苍恢复了不少精神,好整以暇地取出一方白帕擦了擦手指,推轮椅到门边。

      “你在这里照顾病患,留心他是否有异状。”他回头嘱咐一句,推开一道恰好能通过的门缝,出去后凌空一划,在门上画了个简单的闭门咒。
      这符咒十分简单,从外面一把便能推开门,从里面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药师虽然自信苍庚对他言听计从,却怕一时有什么意外,苍庚忽然跑了出来,那可就大事不妙。因为他知道,此时外面这一番景象,是绝不能让他的小朋友看到的。

      漫天红霞舒卷,天际朝阳刚刚冒头,苍回过身,暂且屏住了呼吸。

      山巅仿佛被无数道巨大的镰刀打横扫过,前一日欣欣向荣的草木惨遭腰斩,残枝碎叶散了一地。轮椅缓缓向前,碾过粘稠的血泊,转动车轮的手指不免沾染血迹。苍轻捻指尖,将血迹蹭在左边尸体的肩头,又拎起右侧尸体的衣襟,粗略扫了一眼。
      很快他发现,这些闯入者除了都变成了死人之外,还有个共同点——或是喉管被割开,或是下半张脸血肉模糊,其口唇连同其中的舌头,已被削成一团烂肉。

      而这两种手段的目的只有一个——或许不会一击毙命,却能让人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难怪他在房中听到的喘息声奇特而诡异,原来是喉管被割断、失去舌头后想叫又叫不出的呻/吟。

      以黥蝉的身手,对付这些人原本毫不费力,但若是想要无声无息解决掉所有人,就要花点时间了——比如说先以银叶暗器封了所有人的口,避免任何风吹草动惊扰疗毒,随后徒手与人缠斗,直至将敌人屠戮一空。

      难怪远处的合欢树下,黥蝉衣衫残破、遍身狼藉。

      “咳。”苍刚要开口,先被血腥味儿呛了一声,“蝉君好身手——”
      话音未落,却见对面一道寒光闪烁,电光火石间,已带着凌厉的杀意破风而来!

      只觉耳畔一声尖锐的嗡鸣,随即一个沉甸甸的事物携着一缕银色断发落到膝上。苍低头一看,那是一个双目圆睁的人头,其勃颈处断口平滑整齐,似是死亡来得太过突然,这人眼中甚至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立即起身,那人头便滚出几步远,直到此时,凝在头颅中的血才缓过神似的,争先恐后喷溅在草地上。

      苍瞄了那头颅一眼,发现眉间画着一道不怎么美观的火焰状赤痕。

      他重新坐回轮椅,一手以袖掩面,一手拍着胸脯,状似惊魂未定道:“多谢蝉君,蝉君状况如何?”
      这根本是句废话,黥蝉的样子怎么看都十分凄惨,方才一只暗器出去,似乎又牵动了伤口,他按着肩膀,几乎咬牙切齿道:“你好算计!”

      苍仍不紧不慢抚着胸口,状似不解:“这是什么话?”

      黥蝉眼中几乎飞出两把小刀子来:“你早料到会有人来!”

      昨日他还以为老东西孱弱无力,又被识破软肋,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直到黎明时四下雾气突然散尽,有人悄然接近山巅,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被算计的根本是他!
      再仔细一想,什么“疗毒时不能被任何风吹草动惊扰”,说不定也是老东西信口开河!

      杀手的直觉果然敏锐,竟猜测地八九不离十,望着黥蝉的杀人眼神,苍自然不好直接告诉他,所谓“不能被任何风吹草动惊扰”,只不过是他怕门外喊杀声吓坏小朋友才随口一说罢了。
      谁知这位铃官大人比预想的还要好用。

      他以脚尖碰了碰地上那颗头颅,侧首道:“这分明是蝉君带来的‘尾巴’。”

      这地上所有尸体,无一例外眉间纹着一道火焰状赤痕,苍猜测这或许是什么门派的记号。然而雾失楼台久在沉雾中,即使十年一遇的云消雾霁之时,也鲜少有人赶得上登临的机会。这群不速之客于第二日出现在悬梯上,想必不止是巧合那么简单,最有可能的便是——尾随黥蝉而来。

      可黥蝉凶名赫赫,寻常人哪敢招惹?如此一想,这群人的身份就很明显了。苍道:“这是祸首的人马。”

      他见黥蝉不发一言,明白自己所料不错,十分委屈道:“你招惹的人,关我什么事?”

      “……”
      黥蝉暂且没说话,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他见药师安然靠在轮椅中,不由记起老东西昨日故作孱弱的模样,冷笑道:“故弄玄虚。”

      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悠悠起身踱了几步,从身后无头尸体旁边捡起方才的银叶,回身一笑:“我也从未说过我不能走啊,老人家不爱活动罢了。”
      他打量了一眼遍体鳞伤的杀手,关切道:“黥蝉小友,我看你很虚弱的样子,也需要一台吗?”

      “……”
      黥蝉想,若是目光可以杀人,或许老东西已被他凌迟一百次了。

      这时,齐膝高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声。

      几道蛇行蜿蜒的痕迹分开绿色的波浪,由远及近。黥蝉立即将手伸向腰间,按在几枚银叶上。

      见他眉头蹙起,苍笑道:“不要紧张,是老人家的宠物。”黥蝉半信半疑看他一眼,只见草丛中伸出一簇簇结着小果子的藤蔓,看起来颇为眼熟。

      苍指着那果实道:“苍耳。”

      “……”
      黥蝉当然认得出,但那貌似苍耳的果实每一个都有婴儿拳头大小,而它所生长的藤蔓足有碗口粗,根本像是条诡异的巨蟒。

      更为奇异的是,这株巨大苍耳如同长了眼睛般爬行到每一具死尸旁,准确地将尸体层层缠绕住,随即勤勤恳恳拖到山巅边缘,将残缺的肢体与肉块一起打包扔下去。
      不出半晌,精明能干的苍耳已经完成了打扫任务,甚至没有放过一片沾着血的草叶。

      “没办法,家里总要有一个能干活的才行。”药师带着一副“见笑了”的表情对黥蝉说道。

      这山巅的一切都诡异非常,可以的话还是不要随意搭话,以免再次落入什么圈套。黥蝉无言一阵,问道:“宫主如何了。”

      苍道:“已无大碍。”

      黥蝉闻言,匆匆向东厢行去,闭门咒一打开,苍庚立即满眼担心跑到药师身前。

      尽岁宫主面色安详躺在棺中,皮肤下银光熠熠如水流不止。黥蝉不敢轻易触碰,先隔着几寸静听宫主心律,又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足已不再是灰白的柳絮状,面色也恢复正常,才微微放心,随即托起紫檀棺木走出东厢。

      苍那边已重新坐回轮椅上,一副仿佛从未站起来过的安闲模样。苍庚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又见周围一片狼藉,不安道:“没事吗?有没有受伤?”

      “无妨。”苍摸了摸他的头,向着黥蝉那边笑了笑,“多亏这位大哥哥神勇无比,别看他长得凶了些,却把坏人都赶跑了哦。”

      苍庚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虽然不知道这人的脸色为何突然黑如锅底,但既然药师这么说,那就应该是个好人,于是客客气气道:“谢谢大哥哥。”

      “……”
      黥蝉托着棺木的手微微颤抖了。苍庚惊讶地发现,那位大哥哥的脸色由黑转紫,神奇的与檀木棺保持在了同一色调上。

      药师恍若未觉,温和笑道:“蝉君,你可要照看好患者,毕竟这一次只是初步洗髓祛毒,并不是彻底治愈,四十九日后还需再来一次才行。”
      他语气中带着有恃无恐的安闲,笑看黥蝉一眼。

      黥蝉左手扶棺,右手紧紧攥住腰间铜铃,默然片刻,几乎是一字一顿道:“多、谢,告、辞。”

      苍庚望着黥蝉微微颤抖的嘴唇,心道:“他竟如此感动,看来确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凶恶。”

      苍道:“不谢,哦对了,这个给你。”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方才拾起的银叶。

      黥蝉伸手接过,面色略微讶异,苍笑道:“蝉君收好。”

      黥蝉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去了。

      待悬梯下到一半,他展开手掌,方才那片银叶后面,竟藏着一个小小纸卷。黥蝉单手打开,上面只有细细一行小字:“四十九日后,月迷津渡见。”

  • 作者有话要说:  苍耳: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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