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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铃官 ...

  •   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终年云雾缭绕的山巅来说,不过是夏花又开过一轮。

      这日睡前,老妖精如常为苍庚梳头,刚要收起玉梳,少年拉过他的手目光奕奕道:“明日就是半年之期了。”

      药师对时间不那么在意,惊奇道:“你如何知道?”

      苍庚眼中透出些得意:“我就是知道。”
      他每日存一颗石子在手帕中,存满了一个月的份,便取一颗放到枕头下,然后重新来过。如今他枕下有五颗圆滑的雨花石,帕子里还余了二十九颗小石子。

      也就是说,明日正是第一百八十天。

      苍庚几次想开口,最终什么也没说,满怀期待的睡了——他心下正欢喜得很、雀跃得很,甚至头一回做梦没梦到那些光怪陆离的往事,而是做了个不可言说的美梦。
      他在梦中都含着笑。

      相比之下,苍对于明日的到来可不怎么期待。

      雾失楼台的日子平静和缓,与往常并无不同,苍原本期望着时间一长,小朋友就将当初的约定抛之脑后了,但一看苍庚的神色,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靠回椅背,无意识地敲了敲扶手,眼神飘到少年的清隽面庞上,难以想象将身份全盘托出后,总是笑脸相对的小朋友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不然还是胡乱敷衍一番吧?但若哪一日暴露了,后果只会更加严重……

      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贪图那一时的舒坦!老妖精抵着额角,头一次生出些悔不当初的慨叹。

      门外雨声繁乱,淅淅沥沥下了一宿。

      高处不胜寒,沉雾遇冷极易凝结,尤其是初秋的天气,阴雨连绵是常事,此夜的雨却有些异样。

      苍停在屋檐下,伸手接了一滴雨珠。细小的水滴在白皙如玉的手掌上滚了一圈,非但不散,竟如油珠似的聚在一起,颤颤巍巍抖动不停,细看之下,这水滴并不是透明的,闪着剔透的金光。
      雨势愈来愈大,从天而降的雨丝先前只是隐隐金光闪耀,到后来完全转为一片耀眼的光幕,嘈嘈切切,飘在半空中如同银针纷飞,落到地面又如泼了一层碎金,照亮了如墨夜色。

      望着这一番奇景,正是苍所等待的时机。

      天地灵气之所以取之不竭,是依仗深埋地下蜿蜒千里的无数条灵脉。雾失楼台地势奇绝,正处于数条灵脉交汇的中心,平日灵气逸散,凝成浓厚的沉雾,弥漫在方圆数百里之内,每过十年,灵气积聚至极限,便会化作金雨,淅淅沥沥下个几日几夜。对于常人来说,此地处于连绵群山中,远离尘世,加之云雾终年不散,悬梯变化无穷,是难以达至的绝境,唯有灵雨后的三日内,沉雾短暂消散,方有登临的可能。

      也就是说,错过明后三天的时机,下面的人就休想上来,当然,山巅的人也无法下去——除非苍或凫徯愿意领路。

      苍望着满目葳蕤,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春雨贵如油,这场雨更比春雨不知要贵上多少倍。满山的草木抓住机会舒枝绽叶,短短几天内长高了数倍,将原本一眼能望到头的一亩三分地填得满满当当,连寻常的小草都长到半人高,风过轻摇,仿佛河畔的芦苇。
      至于远处熙熙攘攘那一片,原本是什么来着?苍在草丛中勉强寻到昔日青石小路,艰难地过去看了看,心中豁然——此处原是一丛低矮的绿篱,此时硬生生长出了一副参天的气势。

      若是再长下去,恐怕连日后喝茶的地方都没有了。他抬头看天,所幸,此时雨势初霁,隐隐露出青灰的天色。
      饶是这样的天,雾失楼台也已多年未见了。

      不仅是天空,若非山巅边缘一圈绿幕遮住视线,甚至可以居高临下望见曲折蜿蜒的几百阶悬梯。

      朝阳升起的前一刻,雾气已十分稀薄。

      合该是一副罕见景色,但苍无暇多赏。

      方才雨势甚大,禽鸟归巢,山巅一片寂静,远处却传来脚步声,似乎还有一缕铃音。

      药师轻叹一声,无语望天——他不是没料到会有麻烦上门,可未免来得太快了些。

      来人脚步不算轻盈,步伐却极快,踏在变幻莫测的悬阶上竟如履平地,片刻不停。苍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那人已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一袭缁衣,眼神凌厉,黑发高高束起,手中托着一副紫檀木的……棺材?

      苍眉头一动。他医治过无数病患,算是见多识广,还没见过如此不避讳生死凶吉的求医者。况且,黑衣人手中那棺木应是上好的紫檀所造,斤两可想而知,能轻而易举将这棺木单手托起,已经不是寻常人了。

      ……果然是个麻烦。

      他不动声色打量那人,那人也不躲避,目光随着步伐径直迎过来,每踏一步,便传来清脆的铃音。苍循着声音瞄了一眼,见那人左腰上坠着一只精巧的朱红铜铃,成了从头到脚唯一一点亮色。

      不会吧……他一见那只铃铛,不由眉头轻蹙,立刻去看那人耳朵,果不其然,黑衣人左耳耳骨上伏着一只漆黑的蝉。

      苍唇齿间轻“啧”了一声。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猜想,来人穿过及腰的草丛,将檀木棺极轻极柔放在轮椅旁,居高临下道:“在下黥蝉。”

      苍微笑道:“竟是蝉君。”
      这“竟”字用得毫无道理,耳上墨蝉、腰间朱铃,此人身份早已昭然若揭。苍虽然不问世事,偏偏和这位蝉君有些渊源。

      黥蝉曾是一名杀手,使得一手好暗器,又精通医理,擅长以刀具银针切合伤口之术。早年他医者之名更在杀手名声之上,是盛传的三神医之一,但黥蝉有个规矩,为人医治无需金银,只收奇珍异宝,尤以有起死回生药效的珍宝为重。
      后来,世间又有一位“青衿药师”横空出世,此人无名无姓、甚是神秘,行医规矩却与早已销声匿迹多年的黥蝉殊似,因此有人便猜测,这两个该不会是同一人吧?

      是不是同一人,苍自然心知肚明。不过此传闻对他并无坏处,反而将世人注目转嫁到旁人身上,他倒乐得清闲,姑且还抱着喜闻乐见的态度。
      不过,他当初没料到日后竟有与黥蝉会面的一天。

      所谓冤家路窄,应是如此了。

      听闻黥蝉不问世事已久,或许没听说过有关他的传言也未可知。苍顿了顿,语气真诚道:“早闻蝉君大名,久仰久仰。”

      黥蝉眉峰一挑,冷笑道:“彼此彼此。”

      看来天不遂愿,这位不仅听过那传言,甚至连青衿药师的真身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苍不为所动,仍笑道:“蝉君沐雨前来,所为何事?”

      黥蝉似是对传言没多大兴趣,收了冷笑:“自然是求医。”

      苍侧首道:“蝉君难道不能医治?”

      黥蝉道:“我不擅长毒草之流,但世间流传青衿药师医术神乎其技,由为擅长疗毒。”
      他说话甚是直白,根本不给人虚与委蛇的机会,“青衿药师”四字堵得苍一时接不上话。片刻后,苍缓缓道:“既然如此,容我看一下患者。”

      黥蝉点点头,掌心在棺材盖上一拍,厚重的盖子立时翻到一旁,露出一张苍白面孔。棺中以厚厚一层绫罗铺就,奢侈如皇宫龙床,一旁放着一柄烟管,镶金点翠、流光溢彩。

      苍瞄了一眼棺中:“这……莫不是宫主?”

      黥蝉再次点头道:“正是,你可有办法。”

      药师缓缓道:“容老人家先查看一番。”言罢作势探查棺中人情状,甫一低头,脸上一派淡然顿时烟消云散。
      不怪他头疼,换成别人恐怕此时早已落荒而逃了。若说黥蝉本人是十分的麻烦,涉及棺中这人,可能就有万分。

      天下间有些地方是众所周知不能惹的,尽岁宫算其中一处。

      尽岁宫本叫做神煞殿,名字是现任宫主掌权后改的,自打更名后,整个门派上下也跟着转了性,从前嚣张跋扈横行霸道,如今却销声匿迹,不知隐匿到哪个角落里。
      宫主性情平和、与人为善,根本不足以让人退避三舍,真正可惧的是他身边如影随形的“铃官”。

      这位大名鼎鼎的铃官,便是黥蝉。

      所谓“铃官”,本是尽岁宫中一个极小的医官职位,取行走江湖、悬铃行医之意,黥蝉医术神妙,确实不负铃官之名,所行之事却大大超出了职责范围。他生性凛若寒霜,对旁人没有半点兴趣,只有一个例外——如果有人对尽岁宫主稍有冒犯,不管逃到天涯海角,最后必定死于黥蝉手下,且死得奇形怪状、凄惨万分。时间久了,众人自然对尽岁宫避之不及、哪还有人敢惹。
      而那颗象征着铃官身份的朱红铃铛,自交到黥蝉手中,便没再离开过他身侧。清脆的铃音在被追杀者听来,简直如同来自地狱的魔音,使人闻风丧胆。

      因而,苍并不是很希望与这样一个疯子产生什么瓜葛,尤其是在以尽岁宫主为前提的情况下——治与不治,似乎都麻烦得很。他边思量推托之词边走马观花查看棺中人状况,忽地动作一顿。

      黥蝉紧盯着药师一举一动,问道:“如何?”

      苍面上流露出罕有的谨慎:“再稍候片刻。”这回却敛了怠慢的眼神,细细查看宫主面色,又伸手探视脖颈、手指等处。

      黥蝉道:“如何,可有解法。”

      苍面色如常抬起头,撑着脸颊缓缓道:“也许有——”

  • 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章,新的人物,新的展开。要下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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