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惊变 ...

  •   两日后。

      初春寒水中扁舟沉浮,船头无人撑蒿,小舟却迎风斩浪,逆着水行得飞快。

      少时,舟中帷幕轻动,从白纱幔下钻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张嘴竟然口吐人言:“本狐真的不行了,这船儿晃得本狐心肝肺都要缠做一团……”
      船头清凉的水珠溅到狐狸脑袋上,它甩了甩头,一阵头昏眼花,又缩回船舱里,跌跌撞撞、迷迷糊糊,眼看就要靠上白衣人膝头。

      凫徯一伸手捉住了丹苏后颈,将他放在一旁软垫上,沉默不语。

      狐狸期期艾艾道:“凫徯君,本狐想化……”

      “不可。”话说一半便被无情驳回。
      丹苏喉中咕噜一声,在软垫上缩成一团,哼哼唧唧。

      半晌,凫徯道:“出发时亦是狐形,却未见你这般不适。”

      狐狸一甩尾巴:“当时是顺风,一路平缓,和现在这逆水行舟、风口浪尖,哪能一样!”

      恰在此时,迎面江风吹过,小船立即摇摆起来。幸好柳叶小舟舱内狭窄,除了两个软垫别无他物,即使剧烈颠簸,也不用担心其中陈设乱作一团。凫徯坐姿雅正、纹丝不动,淡然道:“此处容不下两人。”
      丹苏那厢已经头晕目眩,勉强抬头,就见凫徯静坐的身姿一会化成两个,一会化成四个。再一个大浪打来,狐狸不大的身子在软垫上滚了个圈,差一点晃到船板上。

      他费了好大劲重新滚回软垫中央,已是筋疲力尽,又向里蹭一蹭,便挨到了一面坚实的墙壁,狐狸暗想,可能是滚到了舱壁边上。但过了半晌,那墙壁却慢慢变得温暖起来,在这寒冷又颠簸的舟中,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他难受得紧,没多想,磨磨蹭蹭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随即不管不顾放空脑子,一通好眠。

      小舟颠簸不知何时止息,逐渐变成平缓而有规律的轻微震动,一下、两下,仿佛有人在外轻敲舱壁。

      丹苏呜鸣着打哈欠,同时伸了个懒腰,前爪伸出、五个肉乎乎的趾头张开,却没能伸得尽兴。他似乎在一个狭窄的地方,四肢施展不开,鼻尖抽动,还嗅到些许淡淡的香火气。
      双目猛地一睁,入目一片素白。

      他循着光向外探头,密林中天光昏暗,鸟鸣倒是热闹得紧。

      原来此处是凫徯怀中,方才感觉到的震动,是凫徯的心跳。

      狐狸只向外面扫一眼,脑袋立即缩了回去。

      凫徯脚尖轻点树枝,穿行在虬枝盘旋的密林中,几近无声无息——过去林中是有一条水道可以行舟的,十年过去,早已荒废,现下只能走空路。
      他直视前方,并未低头,平静道:“你醒了。”

      丹苏以两只前爪勾住凫徯衣襟,像拉起罗帏似的将一左一右两边合住,闷声道:“虽然但是,唉哟本狐头好晕……”
      等了半天,并没被拎着后颈拽出来,他才悄悄松爪,翻了个身。

      身下有什么东西硌着脊背,丹苏爪子一挥,勾出一只光华流转的玛瑙簪。

      好你个凫徯,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狐狸仿佛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阴阳怪气道:“哎呀,本狐不过归程中睡了一阵,凫徯君便有意外收获啦。”
      那簪子镶金点翠,细细一嗅,还带着一缕有点熟悉的清雅淡香,全然不似寻常庸脂俗粉的味道,丹苏哼了一声:“这簪子真好看,不知是哪位红粉佳人所赠啊?”

      凫徯默然片刻,道:“前辈赠你的。”

      “……”狐狸想起来了,这暗香正是苍君身上的味道。他讨了个没趣,抱着簪子半天没再开口。

      顺着衣襟缝隙望出去,距离月迷津渡还有一半路程。

      虽然他平时总是想方设法要逃离月迷津渡,几日不见,不知怎地,竟然有点想念那安宁平静的水榭,还有熙熙攘攘的大荷叶、自在飞舞的蜻蜓……
      ——除了伏兔。

      一想到那个满面病容的少年,丹苏不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世间常说“八字不合”,估计就是指他与伏兔了。自初次见面起,伏兔便毫不掩饰对狐狸的厌恶,瞧着那股不死不休的劲儿,丹苏一度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杀了伏兔全家。

      但很快他就既欣慰又无语的发现,伏兔倒不是针对他,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一视同仁的高贵冷艳。

      丹苏一直认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锲而不舍与凫徯搭话,三番两次间大致知晓了伏兔的生身。

      世风崇尚修仙问道,许多世家玄门为发掘修道的好苗子,会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留待年岁稍长些,看其是否有修道的天分,伏兔正是这些孤儿中的一员。他身子羸弱,一看便不像修道的材料,一经测试,果然不合格。
      所幸,收留他的门派乃是名门御流,丹苏这样的野狐禅亦有耳闻。御流不愧是天下第一世家,不会驱逐落选的孤儿,而是留他们在门中做些杂事。伏兔便同旁人一样,在御流做了个仆役。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他又流落到另一玄门中,那玄门门主道貌岸然,私下修炼邪功,以活人为素体纾解修炼时难化的魔气。终有一日,伪君子露出破绽,被正派人士讨伐,凫徯师尊沧尘子恰好在场,便收养了伏兔。

      几年前,沧尘子寿数尽了,就将伏兔托付给凫徯照顾,听说在丹苏到月迷津渡之前,两人已在此共处了三年。

      凫徯没有明说,丹苏却猜得到,伏兔的跛腿和恶劣性格应该都是拜那个修炼邪功的伪君子所赐。

      许是幼时遭受了太多折磨,伏兔性格乖戾、比二八少女还要难以捉摸,往往前一秒还好好的,下一刻就歇斯底里起来。凫徯知道他无法修道,只传授些书面经文和简单地强身健体之法与他,伏兔却不领情,一旦学习中途有什么做不顺手,立即大发雷霆、摔书掀桌,又要拼命自惩,时而狠命捶打小腹丹田、时而以拐杖击打跛腿。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从旁劝说,否则更是火上浇油,因此只能由他发泄够了才算完。

      若说凫徯的心事,第一是那尊不得了的宝器三千界,第二就是如何感化叛逆少年伏兔。

      将心比心,丹苏其实很能理解伏兔的感受——任谁自小孤苦流离、过了没几年安稳日子,又被捉去当成排解魔气的炉鼎、受尽苦难折磨,性格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然而,这和凫徯有什么关系呢?凫徯分明是世上对伏兔最好的人,好到连以撩拨凫徯为乐的狐狸都时常看不过去。将从别人那里累积的仇恨尽数发泄在凫徯身上,不过是以怨报德罢了。

      丹苏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伏兔脑子不正常。

      他翻了个身,真诚地建议道:“凫徯君,你以后还是不要对伏兔太好了。”

      头顶无声无息,丹苏本以为得不到回答,却听凫徯道:“他还小,你多担待。”

      狐狸怔愣了片刻。

      他早就习惯了被无视,被冷眼相待,何时从凫徯口中听到过这么温和的语气?受宠若惊之下,竟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晌,笨嘴拙舌回了句:“好。”

      这还不算完,凫徯伸手扶住怀里一团,轻轻落到一根树梢上:“今回出行,我心愿已了,从此或许不再涉足世间。水榭清苦,你也多担待。”

      怀中暂且没了声息。

      凫徯方才说了什么,丹苏仿佛一个字也没记住,只觉得满脑子晕乎乎的;又仿佛每个字都烙在心上,短短两句话,够他翻来覆去回味几百遍。
      他想,这是什么意思?不涉足世间,是要长居水榭中吗?既然长居一处,又请他担待什么呢?

      难不成,是他所想的那种、长相那个厮守……的意思?

      狐狸两爪捂着脸揉搓几下,忽然一根面条似的拧来拧去,直到遍身绒毛乍起,蓬乱如风中的蒲公英。

      凫徯只觉得怀中一片柔软的暖意蔓延,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狐狸故作冷静道:“好。”
      哪怕让他回去后立即与伏兔握手言和、从此布衣荆钗、念佛吃素,他也都说好。

      狐狸傻乐了一阵,后知后觉方才一个“好”字表达不出他澎湃的心情,又要开口,凫徯已轻盈落地,将他从怀中拎出来,放到地面上。
      丹苏四下环望,原来两人对话间,已到达月迷津渡外的小渡口。凫徯在几步外回头道:“现在可化形了。”

      丹苏不由憾恨地叹一口气,把话咽到肚子里,虹光闪过,重新化为身姿颀长的男人。他理了理散乱的长发,忽然想起了什么,疾步追过去道:“凫徯君,等等等等!”

      凫徯原本就走得不快,三步两步被追上,丹苏拦到他身前,蓦地伸手探进他怀中摸了一把,捞出一只玛瑙簪。
      他笑嘻嘻道:“簪子,本狐忘了拿。”

      见凫徯立在原地不动,又狐胆包天补了一句:“凫徯君,你心跳的好快啊。”

      这句就是纯粹的玩笑了,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探,哪能摸出什么心跳来。丹苏一向嘴快过脑子,话刚出口就想打自己一个嘴巴——哦豁,完蛋。凫徯难得的好脸色,他又得意忘形了不是。

      岂料凫徯君并没什么反应,平淡地移开视线,绕过丹苏,无言向前走去。这一回换老狐狸呆立原地,视线穿过凫徯方才站立的地方,落在后面一片茂密的丛林中。
      夕阳还剩下最后一丝光线,影影绰绰从树隙间漏下来,将古旧的渡口映得发红。

      方才凫徯脸上一抹极其浅淡的红霞,应当也是落日余晖吧……?

      丹苏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傻笑了一声。

      待两人踏进月迷津渡,残阳刚好落山,天色瞬时黯淡。

      此处四面邻水,波光滟滟映在屋顶,倒也不怎么昏暗。丹苏脚步轻快走在凫徯身前,在廊下一转弯,险些与来人撞个满怀。

      只见伏兔手持一盏尖顶风灯,向后一缩,堪堪护住其中火苗。

      丹苏本想问“你在这做什么”,却见少年面色惊惶,头裹了一圈细麻布,隐隐渗出红痕,他一惊,凫徯已上前一步道:“怎么了?”

      “只是不小心撞伤的。”伏兔见二人一齐盯着他,不由伏下眼,急切道:“比起这个,封印——”
      他说话间,血色已透出麻布,顺着苍白脸颊流淌。凫徯一听封印二字,立即蹙紧了眉头,他侧首道:“你为他包扎,我去查看封印。”未等丹苏点头,已不见踪影。

      “诶等等——”丹苏脑中还没反应过来,向前追了几步,心知徒然,转身道:“罢了,随本狐来吧。”
      伏兔捂着额角点点头,意外地没多话,默然跟在后面。

      “这小鬼还是知轻重的,明白封印对凫徯的重要性,方才口角利落,难得乖巧一回。”丹苏走在前面,心中思量,“这么想来,也不是完全无药可救嘛,虽然说话难听、个性又不讨喜,但为了日后和谐共处,本狐也不是不能对他好一点——”

      思及此处,他回头打量伏兔一眼,问道:“诶,疼不疼啊。”

      孰料伏兔额上麻布早已不翼而飞,而在方才被遮挡的眉心处,显出一道火焰状的赤印,艳若血痕。
      见丹苏回头,伏兔嘴角一掀与他对视,眼中嫌恶不加掩饰流露出来,比往昔更加肆无忌惮,更加恶毒张狂,仿佛面前不是活生生的狐狸,而是一滩臭肉,一条蛆虫。

      这眼神有如实质,刺得丹苏全身恶寒阵阵,几欲瘫倒。他本能地想要逃跑,却根本迈不动腿,连呼吸都停滞在刹那间。

      “丹苏!”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啸,将他从惊惧中唤醒。

      丹苏回过头,眼中一片茫然。

      凫徯化光而来,以狐狸的修为原应看不清他的动作,在这电光火石间,他却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包括从他后心喷涌而出的热血,劈头盖脸,浇了凫徯一身。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听说人族死前都会看到这东西,那时,一生中所有画面都会被无限放慢,或许妖也一样。

      丹苏维持着回头的姿势,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力向后退了数步。直到倚进凫徯怀中,他终于艰难转过头,看向前方。
      伏兔捂着肚子,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丹苏咳了一声。

      不用低头也能明白,此时他胸口有一个六角形的大洞,随着每一次震动,喉咙、伤口,都在向外涌血。
      为什么是六角形的洞呢?因为方才他回头的瞬间,伏兔以手中六角形的风灯贯穿了他整个胸膛。破碎的琉璃片夹在后背与凫徯胸膛之间,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甚是不舒服——对了,方才凫徯君头一次叫了他名字,好像很值得纪念。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能想到这种事……丹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随即疼得龇牙咧嘴。

      凫徯拥着丹苏,双目凛然如刀锋淬火,哑然道:“心魔——”

      这一声恍若椎心泣血、从胸口硬生生挤出来的质问。

      “伏兔”抬起头,金银异瞳寒光流转,映得眉间赤印几欲滴血般殷红。他笑道:“你说的什么话,好友,我是弥灯呀。”
      语气轻松愉悦,一如当年冰川下那般,天真中暗藏恶毒。

      凫徯牙关紧咬,背后佩剑锵鸣一声,立时出鞘浮于空中。心魔满面鲜血,悠然向后退了两步:“且慢且慢!你可想好,这一剑过后,至多我再被封印一回,你那无辜的小师弟可永远回不来了。”

      凫徯袖中双手握紧,眼中爬上一层赤色。佩剑似察觉主人情绪,剑身微微颤抖,最终带着不甘的嗡鸣,坠落在地。

      心魔痛快大笑几声,向后退几步,招手道:“凫徯君,有缘再见。”
      言罢,一道华光闪过,廊下已空无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只老妖怪可以一起探讨一下走马灯心得。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