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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乡野 ...

  •   乌飞兔走,转眼抛下百年流光。

      御流往北数百里,一片广袤平原上,坐落一座小镇。镇中唯一一家酒肆立在长街中段,不大不小,刚好八张桌。

      当日自清晨起便彤云密布、大雪纷飞,接近正午又转为绸缪雨雪,边落边融,积了一地泥泞。
      窗外北风紧催,酒幌子在竹竿上翻腾挣扎,合该冷落空荡的大堂里,此时人声鼎沸。

      仅两桌客人。一桌两人靠窗赏雪、不甚起眼,另一边占着堂中央的位置,将两张四方桌拼在一起,围了七八人,边啜饮温酒,边朗声交谈。
      他们衣着各不相同,腰间皆佩武器,赫然是修行者。

      近日数万计修士齐聚御流,共襄盛事,三日前才落幕。光是这寻常的小酒肆,已送走几拨人马。店中的小伙计初见修道者登门还心惊胆战,如今也习惯了。

      他年纪轻,心思活泼又胆大,虽与修道半点不沾边,却喜欢听过路修士谈天说地。这会儿忙完手上活计,便悄悄凑到众修士桌旁,甫一近前,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公子无愆。
      小伙计想,果然还是他。

      公子无愆本名御无愆,乃“御流”少主,世人为表尊崇,不直呼其名。
      御流是天下第一世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御无愆这个名字原本就带点传奇色彩,近日更是甚嚣尘上。小伙计从来来往往的过客口中左拼右凑,大致听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修道者们前往御流,为的是天下演武会。此盛会十年一度,隐者高人汇聚一堂,共同切磋武艺、交流心得。
      规则虽是所有人公平竞争,但得道已久的老家伙们尽皆默契收手,将扬名立万的机会留给年轻人。
      这一回的最终胜者,正是公子无愆。

      众人兴致勃勃、从各个角度描绘当时情景,小伙计一闭眼,似乎也看到了那副动人的场面——
      瘦弱的剑僮捧着剑立在台边,面容略显稚嫩的白衣少年不接兵器,缓步上台。仅以一道剑指,连败三十二人,态度却始终从容谦逊。

      一人感叹:“在下若没记错,公子无愆近日刚满十四吧?”
      小伙计心想,他十四岁,不就与我一般大?悄然打量桌边众人艳羡神色,他低下头,心中莫名有点难受。

      众修士自然不会留意他,继续谈论修道界的惊天奇闻。一桩桩一件件,虽与他们无甚关联,但听着北风饮着薄酒,不免生出些指点江山的豪情来。

      一位修士持着杯,目光渺然:“假以时日,公子无愆也许能青出于蓝。”蓝指御无愆师尊,也是他的生父,御流宗主御承天。
      立即有人摇头:“‘近神境’,哪是那么好成的?”

      小伙计缓过神来,心道,“近神境”,这个我知道。
      不仅他知道,这世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两年前,御无愆满十二岁,与宗内三百名同年弟子一道参加甄剑大典。
      甄剑大典,顾名思义,甄选随身佩剑。御流乃剑宗,因此这仪式极其重要,往往选中哪一把剑,便是终生的伙伴,需惜剑如人、不离其身。
      听说御流里藏着天下间最好的宝剑,御无愆却尽数看不上眼,他自己锻了一把神兵出来,叫做什么来着……小伙计想不起来,不过这也不重要,因为那次大典,引人注目的另有其人。

      大典当天,御承天昭告天下,修道最高境界不再止于“冥灵”,升为“近神”。

      天下间冥灵境修道者共三人,其中两位龟龄鹤寿,停滞此境久矣。与他们相比,年不过半百的御承天可谓正值壮年,论突破桎梏,应属他最有可能。因此,新的“近神境”强者身份虽没明说,众人心里全都有数。

      不止修道界,天下众生,无不震惊。
      什么“冥灵”、“元婴”,那些复杂的修道境界,常人很难理解。但“近神”二字不同,光是听着也能明白,近神,便是接近神仙。

      据说千年之前,曾有人白日飞升,但那终究是遥远的传说,已不足信。如今“登仙”之说再出,立时在世间掀起惊涛骇浪。
      御承天之名在数十年前广为流传,近年来本被他天资绝伦的幼子压过,如今重新焕发光彩,荣登茶余饭后磕牙闲谈乃至俗世话本中最受欢迎的话题。

      正如御承天修为已经封顶,这个话题结束的很快,其中种种,被编排太多次,早就无可再说,只等哪天他真正飞升成神,方有新的谈资。
      修行路途漫长艰险,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好。

      不过,有近神境强者为父为师,从起点上便胜过旁人百倍。一人道:“近神境不谈,同辈第一人应该不错。”
      有人觉得这话太过武断:“倒也未必。许多青年才俊志不在此,并未到场。”
      一人附和:“对啊,凫徯君、弥灯尊者就不在。”
      此话一出,又有三五人点头,纷纷对此深表遗憾。

      论年少成名,弥灯尊者与凫徯君更早——早得过了头,自一出世便引人注目。

      二十年前,天降流火于净莲宗领地,宗中长老率人查看,发现火中有一婴孩,无惧烈焰灼烧,便是弥灯。
      无独有偶,据说凫徯君出世时,头顶神鸟盘旋,啼鸣三日不去。
      听闻两人是同日降世,一西一南,显出两种异象,种种巧合神妙非凡,不能不引人遐思。

      再后来,凫徯君与弥灯尊者长成翩翩少年,果然不负众望、名动天下,不过,扬名方式出乎意料。
      两人行走世间,遇鬼镇鬼,遇魔伏魔,但凡路见不平,定会出手相助,善名逐渐远播四方。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修道者心怀天下,除魔扫恶是该然,但渐渐地,又传出些让人匪夷所思的流言。
      有人目睹弥灯尊者为羸弱老妪劈柴洗米,又有人说,见凫徯君帮助乡人插秧种田。

      这与众人期待的天才成长方式好像不太一样。

      修道之人,尤其是天资绝伦者,既蒙受上天眷顾,岂不该一心悟道、攀登道境顶峰?再者,善举虽值得称颂,但如凫徯、弥灯这般人物,应是一剑霜寒千里、妖魔鬼怪寂灭,而不是囿于家常琐事、鸡毛蒜皮。
      修道界上上下下都疑惑,不爱修道爱世人——天赐之人的境界,他们果真理解不了。

      再再后来,御无愆年少成名,以其绝伦之姿成为修道界青年一辈中第三颗耀眼明星。
      如果说公子无愆散发着使人不敢直视的锋锐剑芒,那两位则镀着一层慈悲的佛光。

      再了不得的来历,也只能做一时谈资。神秘光环逐渐散去,众人对凫徯、弥灯的关注远不及从前。但此次演武会非同寻常,御流少主首次在世人面前出剑,同辈之中,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
      许多修道者重新想起那两个已经蒙尘的名字,心中暗含一丝期待。

      不过,期待果然落空,演武会当场,连两人的影儿也没见到。

      一修士叹惋:“今年演武会入场玉符贵得要命,在下狠心买了一道,本以为能长长见识……”
      “再下次演武会,又是十年后了。不知那时修道界已是什么情形,也不知那二人是否还会再出。”

      这时,一人神秘兮兮发话:“诸君还是早点断念吧,凫徯君与弥灯尊者必不可能同时现身。”
      那人一身锦衣,腰佩折扇,显得与这伙佩剑的修士格格不入。
      旁边都看向他:“为何?”

      众人结伴而行,互相略知底细,眼前这位本是富家子弟,因看多了话本故事、志怪传奇,心向往之,方拜入玄门。此次演武会一行,旁人是来切磋武学、互通有无,他却当做是来观光游玩的。这会一见他神色,便知又有新奇故事可听,众人催道:“快说快说。”

      那人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沓薄本,向桌边一圈展示:“这可是二十年前的孤本,里面收录的卜词,皆是当年亲眼目睹异象之人所写。”
      书皮上赫然四个墨迹氤氲的大字:双星争辉。

      身在修道界,本不应听信这等荒唐杂谈,但事实上,喜欢看话本子的修士不在少数。偶尔听一听平民百姓如何看待各派高人大能,亦是趣事一桩。如果两宗派之间不和,那就更热闹,双方弟子还会买下对方门派相关的话本子,当众宣读那些离奇到可笑的故事,羞辱对手。

      这边人声热闹,窗边茶客似乎也被吸引,抬眼观望。

      锦衣修士见众人都看他,无不自得翻开书页,上下找了几圈,朗声阅读:“却说这两位人物同年同月同日降生,落地时便引动天地异象,流火漫天,朱雀啸日,正如双星凌空,交相呼应。且他们二人,一人主南方火命,一人生于西方,火金相克,孽缘陡生,是为不祥。若是不见面也就罢了,一旦相见,必然要——”
      话本子上不拘言语,明晃晃写了“折损一位”,修士话到嘴边,暗觉不妥。好在此时,一人突然插话:“怎是朱雀?”

      他指的是“朱雀啸日”,传闻此乃凫徯君降世之异象:“若是朱雀异象,为何取名凫徯?”
      又有一人道:“啊,在下听说的分明是毕方来着……”
      弥灯尊者出身于名门佛宗,降世时有众僧目睹,凫徯君背后宗派隐秘得多,降世时异象确有,但天上飞的到底是什么鸟,可就说不准了。更遑论话本子上,更夸张的写法也有。

      锦衣修士想了想,道:“想来是凫徯君的师尊见识不够,将朱雀认成了凫徯,反正都是神鸟,差不太多。”

      这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众人听了也不纠结,又催他继续讲。那小伙计逐渐被吸引过去,在旁边同样听得津津有味,后脑忽然挨了一下,一回头,掌柜的在他身后低斥道:“你个吃干饭的,忘了自己是做什么的了!”

      小伙计这才发现,手中茶壶已经空空如也,众修士面前的酒也冷了。
      他急忙跑到后厨,提了壶热酒。

      再回来时,堂中央仍然热闹。窗边两位茶客于嘈杂中默默起身,与小伙计擦身而过,其中一人温声道:“小二哥,茶钱放在桌上了。”

      离席的是一个跛脚道人、一个盲眼和尚,他们在众修士之前进门,不要求添新茶,也不大声讲话,小伙计几乎忘了堂中还有这两人。

      他应了一声,脚跟一转走到桌边,收起桌面上几枚铜钱,随即利落解下手腕上的白抹布,擦着擦着桌子,手头忽然一顿。

      酒肆过客天南地北,什么人都有,如此不齐整的却少见。这一对天残地缺进门时,他觉得新奇,因此趁着倒茶的功夫,仔细打量了好几眼。如今歪头想了又想,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方才那二人的长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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