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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血光 ...

  •   狐狸大咧咧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没羞没臊地砸了咂嘴。

      “……”一瞬间,凫徯怀疑他这前辈生了双比天趣眼更了得的读心眼,世上没谁的小心思能逃得过他一端详。

      无言片刻,他认命地把毛团儿揣进怀里,起身低声道:“我明白。”

      最好是明白了。苍笑了笑,又想,即便此时不明白,有封印在,凫徯便不会远游,水榭中时日悠长,总有明白的一天。他摇着轮椅小心翼翼绕过身后的苍庚,和凫徯并肩行在青石板路上,忽然想起什么,在袖中摸索一番,取出一物递过去:“下次会面不知要等到何时,这个便送给丹君吧。”

      凫徯接过来一看,正是丹苏短暂化形后头上插着那支红玛瑙簪。他点点头,把簪子放入怀中,道:“多谢前辈。”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石阶边缘,凫徯下了一个台阶,苍在他身后促狭笑道:“不谢,只是你那水榭里日子太过寡淡,狐族生性爱美爱热闹,你也体谅丹君一些。”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奇怪,仿佛是做长辈的嘱咐新郎多多疼爱刚娶回家的新嫁娘,凫徯背影一僵,似有若无的回了句:“嗯。”
      待一袭白衣完全消失在石阶上,苍以袖掩面,笑了个痛快。

      等他笑够了回到桌边,苍庚仍然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抱着膝盖一动不动。他便摇着轮椅回到刚才的位置,仿佛从来没动过地方。

      这一回换骨后,苍庚抽枝拔节,已是少年模样,即使如幼时一般抱膝坐着,看起来也与昔日白白软软的小团子天差地别。夜深露重,苍在轮椅上静静瘫了一会,没急着叫醒苍庚或是干脆抱他回房,反而在桌上摆开了好大阵仗。

      铜钱、星盘、水晶算筹……尽是占卦的用具。

      他一样一样扫过,看得认真,自然没发现身后的苍庚悄然睁开眼,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不过眼神恍然,像是极其困倦的样子。

      不知是这具花肌木骨的身子对万花魄没那么敏感,还是酒后劲儿来得晚,刚喝下一坛时,苍庚只觉得有点头晕,便抱着膝盖合眼缓了一阵,顺便将桌旁两人的对话从头到尾听完了。
      直觉告诉他,药师不想让他听见这些,凫徯似乎也不想,所以他干脆抱着膝盖,假寐了好一阵。

      直到此时,酒劲儿终于上来了,苍庚脑中浆糊一片,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半睡半醒间,他又回想了一遍方才听到的话。

      凫徯在撒谎。他听到一半就知道了。

      苍庚与药师不同,药师是凭着推断猜出凫徯有所隐瞒,而他作为亲历者,在听到凫徯说他是弥灯的半身时,识海中种种莫名的记忆、梦境的碎片忽然串联起来,轰然打开了回忆的大门。
      就在片刻间,苍庚忽地记起了一切。

      他闭上眼,脑中恍惚了一阵,像是穿过层层云雾,再睁眼时,他正走在一条长长的通道上。

      脚下的通道燃着火焰,前方路途蠕动扭曲,发出金属摩擦之声,须臾,从路面下伸出成片的刀尖,蔓延至走廊尽头,真正成了一片刀山火海。一片诵经梵音中,一道苍老庄严的声音缓缓道:“吾宗大乘佛法,一心本净,六度万行,慈航普度,摄化终生。汝却自甘堕落,抛却涅槃灵童之身份,坠入小乘歧路,此为罪一。”
      “自身难渡,何谈渡人。我执甚重,必生魔障。此为罪二。”
      “…………”
      “今以刀山业火之刑涤汝罪身,汝可服罪?”

      眼前分明蒙着一层白练,不知为何,视物却毫无阻碍。随即,苍庚听到自己口中回答:“弥灯服罪。”

      苍庚立即明白了,这是净莲宗灭门那天、弥灯初次入魔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克制心魔,试图将自身分为两半,此时正是欲断未断的当口。
      苍庚便在此时初次产生意识,借由弥灯的眼睛与身体,与他一同感受着火灼刀割。

      再次迈过一道刀山,弥灯双脚已经血肉模糊、焦黑一片,下一刻,他的胸前散出一阵微弱的青色光华,兀自将心口烫得发痛,甚至痛过脚下数百倍。

      苍庚敏锐地感觉到,那缕青色正是将他的身体破坏殆尽的业火,他瑟缩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只是一团小小的光点,在那青光的灼烧下避无可避,只能不断向上逃。
      逃着逃着,他看到另一团赤红光芒占据了弥灯双眼处,正虎视眈眈看着他。

      即使对方也是相同的一团光点,他却立即反应过来,那是心魔!

      心魔打了个转,似是觉得苍庚没什么威胁,两相对峙片刻就失了兴趣,转而游到弥灯耳后,以诱惑的语气悄声道:“你可是当世无敌的弥灯尊者,动动手指便能毁天灭地,何必听这些秃驴啰嗦?不如——”

      话没说完,心魔忽然没了声音,苍庚眼前一黑,应是弥灯不堪烦扰,暂时压下了体内躁动。

      待他再睁眼,便看到了数年前梦中的场景。

      四周死寂无声,地面铺开厚厚一层粘稠血水,未散的血雾喷溅在金刚像上,更显面目狰狞,一派地狱图景。
      唯有中央的一个蒲团,只沾染了一层淡淡的血迹,像是地狱中的一方净土。

      他僵硬转头,瞥见遥远的殿门前站着一道白影,是目睹一切的凫徯。

      ——弥灯终究未能抑制住心魔,只是一瞬失守的间隙,无可挽回的大错已经铸成。

      苍庚想起第一次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脸,以为梦中那些人之所以对他露出那般惧怕的目光,是因为他相貌丑陋、像个怪物,如今忽然明白了,那是对化身成魔的弥灯的恐惧。
      而随着苍庚面上伤疤逐渐消退,无意中再一次在水中照见自己的脸,又回想起冰洞中穿着白色僧衣那人的脸,才明白熟悉感从何而来——他和那人,竟生得一模一样!

      他原本不明白其中缘由,如今也懂了——因为他和心魔,本是同一体,他们原本都是弥灯,自然相貌相同。

      他此时虽然栖息在识海一角,却清晰的感觉到弥灯的悲痛与绝望,如同漆黑的浪潮,转瞬将他淹没。

      视角再次一转,苍庚顺着眼睛望出去,此处是一座孤峰绝顶。

      也许是过了一个昼夜,也许是好多个,此时旭日将升,云若流火,弥灯立于绝壁边,任天风鼓荡僧衣广袖,半袭斑驳血迹在红霞映照下,看起来倒也不那么可怖。

      凫徯就在不远处。

      眼前浸满鲜血的白练被弥灯摘下握在手中,透过凫徯的眸子,苍庚看见弥灯眼中本应有瞳仁的地方,只有两个空荡荡的血洞,涌出的血泪已经干涸,留下两道暗红痕迹。
      天际露出一线金光,随着朝阳升起,弥灯空荡的眼眶中,竟逐渐被一片白色填充,随即,出现一对黑色的瞳仁。

      苍庚觉得身子一松,一瞬间,他似乎完全占有了这具身体,这是他头一回在弥灯体内占据主导权,当时他初生于世,根本不识得凫徯为何人,如一个婴孩般带着几分天真道:“你是谁?”

      凫徯默然片刻,惊疑不定道:“我是凫徯。”
      苍庚又问:“那……我是谁?”

      如今的他当然早已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口中却仍然如此发问,苍庚没怎么费时间便明白过来,此处是梦境。
      而他现在正站在旁观者的视角,重新回溯捋顺残缺的记忆。

      于是他完全放下戒备,任由过去种种再次重现。

      梦中的他先低头打量自己一身的狼狈,又将手中浸成赤色的绫子展开,凝视上面两团比别处颜色更深的血迹,眉头深蹙,仿佛真的记不起任何前情。忽然,弥灯胸口爆发出一阵青光,他仿佛被灼伤般向怀中探去,从领口中扯出一条红色丝绳,绳上坠着一尊指节大小的青色玲珑鼎。
      鼎中光芒大盛,弥灯死死盯着手中小鼎,眸光闪灭,同时,那一团赤色光点忽然涌现,苍庚犹豫了一下,没有退却,开始与他争夺起肉身的主导权。

      弥灯痛呼一声,捂着双眼蜷缩在地。

      凫徯疾步上前,握住弥灯双肩唤道:“弥灯,弥灯!”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两团光点争得不相上下,而苍庚立即察觉到,这具身体原本的意识正在飞速湮灭。

      最后一刻,弥灯颤抖着伸出一只手缓缓展开,手心正是被鲜血浸透的玲珑鼎。
      他声音含糊,似是咬到了舌头,话都说不清楚,咬牙道:“三千界……拿着……”

      凫徯指尖微颤,俯身去拿三千界。

      下一刻,弥灯另一只手在地上一撑,直起上身,抓住凫徯背后剑鞘。凫徯立即反应过来,握住剑柄劈手抢夺,佩剑锵鸣一声,露出寒光闪闪的剑锋。
      弥灯见状抛下剑鞘,毫不犹豫抓住剑身,将脖颈凑到剑锋前,可他的两只手仿佛有不同的意愿,一手向前一手向后,拉拉扯扯,无论如何也无法如愿行动。

      在他的识海中,苍庚已被业火逼到了角落里,心魔控制了一只手,与弥灯的意愿僵持不下。

      于是,剑锋堪堪割破皮肉,停在喉咙一寸前。

      朝日彻底破云而出,普天灿烂,弥灯双眼竟变为一金一银两色,熠熠生辉。他双手鲜血淋漓,抬眼看向凫徯,嗓音喑哑道:“凫徯,杀了我吧。”

      剑锋仍然不动,凫徯满眼迷茫。
      两人一时僵持,只有热血落在地面上的滴答声。

      这时,那赤红的光团忽地如同大火肆虐,自弥灯识海中蔓延开来,苍庚心下一沉,本能地感觉到不妙。
      凫徯对面,剑下之人不再等了,他松开一只手,像是戏耍般单手摇了摇剑锋。鲜血顺着手指流到手肘,他却仿若未觉,戏谑道:“你不杀我,可要后悔的。”

      就在凫徯犹豫的片刻,心魔终于彻底占据了弥灯识海。将一点残存的意识与苍庚挤到一个小角落里,他驱使着弥灯肉身,一路向北,转眼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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