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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纸鸢 ...

  •   料峭山风吹酒醒,丹苏原本喝得有些上头,忽地打了个冷战,不知为何,心有戚戚。
      他侧首一看,凫徯无言低着头,想来是忆起了昔日旧事,正暗自感怀。这不是他从微蹙的眉头中看出来的,而是从眼睛里——凫徯君眼睫微微垂下,一言不发望着酒盏,分明面无表情,狐狸在一旁却莫名看的难受。

      他突然就有些不高兴了。

      他在月迷津渡六年,从凫徯脸上见过最明显的表情还要数初次会面。那时他身着一身红袍伏在水榭长廊上瑟瑟发抖,一是出于惧怕,二则伪装本就是狐族的看家本领,待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便楚楚可怜含着泪,抬眼去看传说中的凫徯君。
      随即脑子一热,做了个胆大包天的举动。

      ——倘若他没那么做,接下来的六年或许不至于如此艰难,但他还是做了。

      凫徯居高临下道:“起来。”语气不冷不热,声调不急不缓。
      狐狸乖乖起来了,下一刻又倒下了,他“唉哟”一声,弱柳扶风似的倒在凫徯怀里,双臂柔若无骨挂上去:“小狐久闻凫徯君——”

      话音未落,整个人被一缕罡风刮出几米开外,瞬间打回原形。

      直到落地,狐狸都在琢磨被打飞那一刻凫徯君脸上的复杂神情——像是惊慌、又像厌嫌,总之,不是什么好脸色。待他再抬头,所见只有一副冷冰冰的眉眼,这幅神情像是面具似的镶在凫徯脸上,一看就是六年。

      然而他反复回味挨近凫徯时,电光火石间感受到的一瞬温煦,即使过了六年,还是无怨无悔地想到:“真是值了。”
      又有点后悔,当时没先伸手摸一把凫徯君的脸蛋。

      说真的,其实他也不是存心要轻薄凫徯一把,话本子里妖魔鬼怪勾引良人时总说“与公子似曾相识”之类,他发誓他绝不是依葫芦画瓢,想以此和凫徯君套近乎,只是那人挨近时,他真的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熟稔与亲切。
      后来丹苏痛定思痛,冷静分析一番,认为“凫徯”为神鸟之名,他身为一只狐狸,可能是发自本能地被鸟肉味儿吸引了,简而言之,就是馋了。

      他本来就贪嘴,何况面前是只谁也不曾下口的神鸟,惦记六年也没什么奇怪的。

      当然,狐狸可不敢将这点肖想宣之于口,因为怕下一刻就被扔进锁灵阵里永世不得超生。但不说不代表不做,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凫徯忍耐的底线,并在边缘反复横跳,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何如此作死,他只知道他一想起当日凫徯君隐忍微蹙的眉头,心里就痒痒得紧。

      然而凫徯仿佛看透了老狐狸的把戏,自此再未对他露出除了“无表情”之外的表情。

      直到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凫徯君第三种神情,或许可称之为“黯然”。

      狐狸惆怅万分地再满上一盏酒,一口吞了一半,方才甜滋滋的万花魄此时不知为何,喝起来竟颇有些酸溜溜的。他想,真想看看那位让人黯然神伤的弥灯尊者是何等尊容。
      想着想着,他猛地一拍脑门。要说弥灯的样貌,这里不就有个一模一样的吗?

      少年仍然双臂抱膝坐在轮椅后,丹苏略支起身子,转头去看他,奈何苍庚整张脸埋在臂弯里,连侧颜也看不见。

      狐狸“啧”了一声,正要转过头,忽然——等等,那少年似乎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仔细细看过去,苍庚藏在阴影与夜雾重重包围中,还是方才的姿势,如石像般一动不动。

      好吧,大概是他喝酒上头、有点眼花了。

      丹苏搓了搓两颊,晕乎乎地坐在桌边,两手覆在耳朵上,决定不听也不去想那些与他不相干的事了。

      便在此时,苍问道:“那么,当年净莲宗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像是无意间想到此事,便随口一问,凫徯身形一僵,仍低着头道:“不知。”
      顿了顿,又道:“前次御流演武会后,我与弥灯偶然相遇,便结伴而行,分别时,相约在一月后净莲宗传承祭仪再会。可当日我赴约时,宗中僧众已尽数……”

      他仿佛回想起了当日惨烈的场景,没再往下说。

      苍不急不缓,接着话问道:“那便是说,你到时惨案已经发生,凶手不知何人,弥灯不知所踪,而你,是后来才寻到了心魔藏身之处,救出了小苍庚?”

      这简直像是早就摸清了来龙去脉,有意将整件事往某个方向上引导,凫徯仍看着手中杯盏,默默点了点头,心中蓦地有些犹疑。
      然后,他便听见前辈再次问道:“除此之外,可有什么错漏之处吗?”

      修长的手指在青竹扶手上轻敲两下,发出空荡的回响,苍凝视着对面,等待凫徯的选择。

      虽然只是短短几句,他却立即发觉,小凫徯有所隐瞒。

      沧尘子那老家伙说过,世间冥灵境者有三,净莲宗长老位列其中。一夕之间覆灭整个佛宗,至少要有碾压冥灵境的修为,当世除了凫徯,又有谁?

      ——弥灯。

      弥灯虽不会无缘无故欺师灭祖。不过,若是因走火入魔,一切便说得通。

      可依凫徯所说,他赶到净莲宗时毫不知情,又是如何得知弥灯已走火入魔、并寻出心魔所在?且心魔只是样貌与弥灯殊似,凫徯如何确定那不是什么妖魔精怪所化,而是弥灯之半身?
      还有三千界——

      苍眯了眯眼睛,想到了那尊神通广大的玲珑鼎。三千界可封□□魔、可解业火,是尊稀世宝器,当时小凫徯告诉他:“此物为旧友所赠。”但若是想自如驾驭此等宝器,非要有相当的修为不可,至少、修为要与凫徯相当。
      那么此物原主便不言而喻。

      可凫徯遇到的若是已化为双身的弥灯,这鼎必然已在心魔掌握之中,不拿来对付他就不错了,以那心魔顽劣脾性来看,即使将三千界毁了,也不会留着作茧自缚。

      ——除非,凫徯见到的是神智尚存的弥灯,他不仅告知凫徯心魔的存在,还将三千界托付给他。
      因此,凫徯才能追寻到心魔的下落,救出苍庚。

      可弥灯若果真神智尚存,怎么可能犯下后来那般杀孽?

      ……
      此间种种虽与苍庚有关,毕竟都是往事,既然心魔已经被封印,也就不那么重要。苍眨了眨眼,决定将是否说出实情的选择权交给凫徯。
      何况,他觑着对面神情,心想,或许小凫徯也想不明白其中某些关窍。

      凫徯向来不说谎话,如今当着他的面说了如此漏洞百出的一段,若不是学坏了,便是在无意识地抵赖。
      抵赖的意思便是说——他已经将不想说、或是装糊涂的意图表现到这个份上,明察秋毫如苍若是再不懂,可就是失格的前辈了。

      苍便揣着明白装糊涂,静静等着凫徯反应。

      而此时凫徯心中所想,竟和老妖精所揣摩的分毫不差。

      他确实有所隐瞒。

      所谓传承祭仪,乃是净莲宗灵童继承宗主之位的仪式,与御流甄剑大典一样,皆是修道界的盛事,尤其弥灯被视为开派祖师转世灵童,理应十分辉煌隆重。然而当凫徯到达净莲宗领地内时却发现,此地既无宾客往来,亦无特殊的布置。
      一切如常,如常到诡异。

      他在路上拉住一个小沙弥,问弥灯尊者是否已回到宗内,小沙弥诧异打量他几眼,似是觉得凫徯清正俊雅不像歹人,便带着他前往一处庙宇。
      路上,小沙弥嘱咐道:“弥灯已不再是吾宗转世灵童,施主也不必再称他为尊者了。”

      至于其他的,小沙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只是个洒扫童子,还是从师兄那里听说,前几日弥灯尊者刚回宗内,便找上住持长老和宗主,主动放弃了灵童身份。

      转世灵童在净莲宗内何等地位,是这般轻易就能放弃的吗?凫徯再问,小沙弥皱着脸小声道:“听说,他是因为没了天趣眼……”
      至于如何“没了”,他也不清楚,便扯着凫徯衣袖道:“那边正做忏法祭仪,你到了就明白了。”

      一路上又有其他僧众从身旁匆匆而过,皆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去的,看来这祭仪极为重要,召集了全宗上下。凫徯不发一言,任由小沙弥拉着他,走到一间大殿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殿前匾额上写了二字:“枉生。”

      目光穿过重重门扇,一道清瘦身影身着粗布僧衣,脊背挺直跪在殿中蒲团上。
      随后……

      夜风回旋,带起丝丝缕缕醇酒香甜,凫徯一闭眼,眼前立即涌起无边血色,过了九年,依旧浓到化不开。
      再抬眼,就见苍带着一脸明知故问的神色,直直望着他。

      那种被引导着的感觉果然不是错觉,而是前辈有意留下了让他考虑的余地。
      凫徯叹了口气,最终低声道:“并无错漏,凫徯只知这些。”

      其余的,他虽看到了、知晓了,却总觉得未知全貌,又或许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罢了。

      苍闻言,反而笑道:“老人家只是随口问问,你无需介怀。反倒是这万花魄,”他扫了凫徯手中杯盏一眼,“如此佳酿,好歹也尝一尝。”
      杯中先前是多少,现在还是多少,一点没动。

      凫徯面色郁郁,摇头道:“不了,过后还要赶路,不便饮酒。”

      时值夜半,苍环顾一眼四下沉雾,惊奇道:“这么快就要走了?”像是上一回凫徯来时深夜赶客的不是他似的。

      凫徯道:“月迷津渡不可无人看顾,今回已经外出三日,该回返了。”

      苍想起那要命的封印,确实不太放心,便从脚边拿起一个未开封的小坛递过去:“沧尘子那老东西没福气消享,给你了。”

      凫徯摇摇头,刚要拒绝,已经瘫成烂泥的狐狸劈手夺来,明抢未遂,差点摔到桌子底下,口中犹自嚷嚷:“再给狐大王满上——”
      红光一闪,身量修长的丹苏重新变回一团绒毛,人立着用后肢走了几步,最终瘫倒在凫徯脚边。

      苍笑着把酒坛推到凫徯怀里:“你不喝,留给丹君也好。”

      凫徯没说话,看了眼抱着他白靴子流口水的狐狸,默默接过酒坛,放入芥子袋。又拎起毛团儿后颈,微微花了点时间才将这块贴身的皮草剥下来,手头顿了顿,最终还是放到了膝上。
      狐狸此时如果醒着,就能在凫徯君脸上看见他梦寐以求的第四种神情,可惜他此时早就醉梦天堂,梦回往昔峥嵘岁月了。

      苍觉得怪有意思的,含笑看后辈与毛团相互纠缠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可记得你师尊常说那句话?”

      沧尘子常挂在嘴边一句:世事如棋,人心如秤,万物皆同。无寻处的草木若是能开口,估计也能将这句话倒背如流,更别提身边人了。凫徯不知道苍为何忽然想到这一茬,边与张牙舞爪急着现眼的狐大王周旋,边抽空点点头。

      苍又道:“有一次你问他话,还记得他怎么答的吗?”

      狐狸总算安静下来,凫徯抬头道:“记得。”

      他那时还小,有一回师尊又念叨起来,他心中一动,抬头问道:“世事如棋,人心如秤,那凫徯如何?”
      沧尘子想了想,笑道:“大概是只纸鸢。”
      凫徯似懂非懂点点头,没再问。

      他最初揣摩不透“纸鸢”究竟何意,后来随着境界渐升,忽然无师自通地懂了。凫徯想,这大概是说他修为当世无双,如纸鸢般浮游于众生之上,索然无情俯视尘世,不知何时便会飞升九天。

      如今苍忽然问起,他心中答案仍然没变。却听前辈平和地说道:“所谓纸鸢,无论飞得多高,终有牵绊。”
      “高空萧索广阔,风雷雨雪不可预计,引线一旦断裂,纸鸢便成了无处傍身的飞鸟,只能任凭风吹雨打,无法降落。”

      苍看向凫徯怀里的毛团,笑道:“你可得把线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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