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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风月 ...

  •   苍面色平静,无声盯了手中翡翠半晌。

      一炷香后,终于动了。

      左袖中始终只有一套杯盏,右边广袖藏了杂七杂八一大堆。苍很费力地思考片刻,转手取出一只星盘,打入一道妖元。
      在妖元催动下,星盘中散落的琉璃珠仿佛风中乱霰,身不由己地在漆黑盘面上滚动片刻,逐渐归于平静。而那缕妖元如无头苍蝇,徒然在盘中横冲直撞,找不到去处。

      苍顿了一顿,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嘴唇无声开合,念出一道生辰八字,那星盘与他心意相通,话音未落,收到指示的妖元有了方向,推动盘上琉璃珠飞速旋转起来。

      原来,他方才只顾着以妖元催动星盘运行,却忘了说出最关键的、所卦之人的生辰,难怪星盘空转不停,迟迟没有反应。

      对于卜卦之人来说,这大概是初入此道的生手也不会犯的可笑错误,简直如同剑修与人论剑、却稀里糊涂忘了携剑出门。可苍此时无暇嘲笑自己,他眼观六路,恨不能将心思掰成无数瓣,跟紧每一条飞转的星轨。

      在冷到几近凛冽的目光中,纷飞的银线逐渐变缓、停顿,众星变化万千、衍出无数星象,最后重新归为一盘散沙,稀稀拉拉滚落开来。
      苍凝视着最后一粒滚动的琉璃珠,瞳孔中如藏了一口深冬的井,泛不起半点波澜。

      星盘不显所卦之人的本命星与星象,无非两种情形,一则所卦者跳出三界、白日飞升,他才疏学浅,算不得仙神天命;二则,所卦者身死道消,世上再无此人。
      ——身死道消,神识随之湮灭,如此明了的事实,他性情偏执多疑,非要亲手为自己泼一瓢冷水,才敢相信。

      这时候,苍忽然想明白一件事——“老不死的”,也有迎来死亡的一天。

      修道界最高修为者称为“冥灵境”,苍过去还没遍览群书时曾问:“‘冥灵’何意?”
      沧尘子答:“据说极南之地有木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1]。修道者若能登临冥灵境,寿元便达五百岁,虽然只抵得上冥灵之木一春,却暗含着勉力修行、寿比神木的期望。”

      苍对这种不切实际的妄想嗤之以鼻,同时,也没从沧尘子身上看出一丁点“勉力修行、期望寿比神木”的意思。这老东西分明修为高深,却总是一副垂垂老矣、入土半截的姿态,全然不像其他修道者那样,挖空心思维持年轻的容貌。苍问起时,老头抚着光泽甚佳的白髯笑眯眯道:“老东西就该有老东西的觉悟,旁人是冥灵之春,老朽或许是那冥灵之秋吧。”

      苍闻言嗤笑一声——他原本打从心底看不上人族,认为人族寿命短浅、好高骛远,且不说与天地同寿,单与寿数绵长的妖族相比,也如朝生暮死的蝼蚁一般,偏偏整日汲汲营营、勾心斗角,妄想些不可及的白日梦。
      不过,沧尘子不在此列,在苍眼里,老东西已经超出了人族范围,达到“千年王八万年龟”的思想境界。

      堂中寂静,神雾风铃不屈不挠站在冷风中,一声不吭。

      苍忽然讥诮地低语一声,随即消散在沉雾中:“人族,果真薄情寡义。”
      说什么“好友”,连个招呼也不打,手一挥便作别于天地,人族从来就是这样脆弱又薄情的族类,何时起他竟忘了呢?

      苍抬眼望着檐下,嘴角还残留着一抹讥讽地淡笑,面上稍显苍白,仿佛只是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冷了骨头。
      可广袖下拿着星盘的手越握越紧,甚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等他目光落下时,情不自禁落到对面伏桌熟睡的幼童身上。

      苍心中一动,一道不该产生的想法忽地冒头,进而愈演愈烈。

      众生命有定数,不可轻易窥伺,越是精通卦术的人,越懂得避开天道禁忌。沧尘子已身死道消,因而以星盘窥其命数算不上逾越之举,可如果换成苍庚……

      苍深谙卜卦之术,对此道禁忌一清二楚,可此时的他仿佛着了魔,脑中明知此举逾矩,手上却毫不犹豫拿出星盘,打入一缕妖元,随即,低低念出几个字——凫徯没告诉过他苍庚生辰何时,可骨龄却是实实在在骗不了人的,两年时间已足够他这半吊子药师探查出结果。
      他想知道苍庚的来处与归处,想知道这纤细幼弱宛如风中残烛的小东西能否一直为他所有,会不会在某一天忽然离他而去……此时此刻,他一定要得到个清楚明白的结果。

      星盘一经开启便无法停止,患得患失的不安瞬间吞没所有理智,苍歇斯底里地想,管它什么天劫天谴,尽管来吧。

      千百年的寡情、克制仿佛一座沉睡的火山,被名为“占有欲”的火星暗中点燃,酝酿良久,忽地到达临界点,自此无法收拾、满地狼藉。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点点星辰转过四十九轮,衍化星象万千,最终如随意泼洒的水珠,散落各处,门外云烟缥缈,天色微明。
      没有天劫,也没有任何异变,星象一如方才为沧尘子卜卦时那样,落了个空。

      或许是自骨龄中探查的年龄生辰有异,又或许……为人批命,本就诸多变数,不可一一测得,想一眼望尽他人命途,本就是痴人说梦。
      穿堂寒风毫不留情呼啸而过,苍目光微暗,猛地抬头,仿佛由一场狂热的噩梦中骤然惊醒。

      .
      半睡半醒间,身子仿佛忽地腾空而起,耳畔掠过一阵寒风,像是在天上飞。
      苍庚再次梦到了凫徯。

      这一回是因为这飘飘悠悠的感觉。此种感觉分外熟悉,苍庚茫茫然想了想,他与凫徯间,好像是有这样一段过往。

      那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冰原,苍庚本来正熟睡着,忽然觉得耳畔天风无尽,虽然有些寒冷,却比冰洞中彻骨的朔风温和千百倍。他被人揽在怀里,想睁眼看一看此身何处,眼上却有千斤的重担似的,只能勉强睁开一道小缝。
      而这一条缝外面又有层层叠叠的白布,将他裹得严严实实。透过一个极小的、染着血的孔洞,他自下而上瞥见了凫徯的侧脸。

      凫徯的唇抿得紧紧的,眉头微蹙,眼中流露出沉甸甸的心事,恰在此时,他低头看了眼怀中,苍庚惊了一下,被逮个正着,急忙闭上眼。
      凫徯似乎没发现他一瞬间的清醒,轻叹了一口气。

      眼下这种飘忽的感觉,证明他被人抱在怀中,苍庚迷迷糊糊想,又是关于凫徯的梦吗?不对,不是凫徯,抱着他的人似乎比凫徯更为瘦弱,又更为用力,骨节分明的手指揽在肩上,像是要透过衣服把他嵌入身体中似的。
      他动了动鼻子,嗅到一丝幽香。

      梦中无法理智的思考,可这香气像是刻入灵魂一般,既熟悉又亲昵,甫一闻到,苍庚立时安下心来,他将脸掉转了一个方向,一头埋进那幽香里,再次陷入睡梦中。

      直到脸颊上隐约感到一点清凉。

      苍庚蓦地睁开眼,脑中还没清醒过来,话已经含糊不清地说出口:“……下雨了吗?”
      身下软绵绵的,身上是温暖的绒毛,修长的手伸过来抚了抚他的发顶,温和道:“还没。”

      苍庚摇晃着抬头,发现药师斜斜倚在美人榻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停在他鬓边,而他安身在榻上靠里的一侧,上半身伏在药师胸口,被大氅一角暖融融包围着。

      药师笑着问:“醒了?”

      苍庚直起身子,冷气立即窜入严丝合缝的绒毛中。他先是回身望了眼窗外——满目苍翠在云烟水雾中招摇,窗边纱帐飘飞、杏雨未成,再摸一摸脸颊,分明一丝水迹也无。
      小团子惶惑地歪着头,竟不知自己到底醒了没有——他分明记得之前是睡在桌边的。

      药师替他整理好松开的领口,温声细语嘱咐:“快入夜了,去床榻上睡,此处容易着凉。”

      苍庚姑且点点头。他下了地,才发现满地落英飘洒,像是下了一场花雨,回头看正从美人榻上挪到轮椅中的药师,那人原本便苍白的脸在暮色中更显凄惨,几乎与身下大氅融为同一种雪色。

      苍庚想,该是他睡糊涂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庄子《逍遥游》: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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