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录》折原心

16、旧识

　　春有百花夏有凉风，秋阳寒月几升几落，转眼又是一年。
　　日子过得散漫自在，万般闲事不挂心，这一年对苍来说，天天都是好时节。筠灵本就寿数长远，何况区区几百天，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倏忽间便过去了。

　　雨水节气刚过，眼看又要步入终日不见天光的初春雨季，头顶一直阴沉沉的，又有云雾罩着，若不是檐下新出壳的几只毛团儿每日拂晓便吵吵嚷嚷，压根分不清时辰。

　　苍一偏头，从身旁花窗望向外边，不禁暗自羡慕舒枝绽叶的垂柳，有心去淋一淋清凉的春雨。
　　下一刻，他想起了与小家伙定的规矩，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原处。

　　——先前他扮成孱弱的老人家，是一时贪图安逸，后来也想过向苍庚说明实情，却总是把握不住时机，再后来，面对着那小小孩童纯粹的双眼，越发觉得无法开口了。
　　于是就这么得过且过到如今。

　　苍想，反正也没什么损失，罢了，就这样吧。

　　窗外山风裹挟着阴冷的寒意，他时常栖身的美人榻上铺了厚厚一层绒毛，这坨绒毛十分眼熟，正是苍庚床上那件大氅，如今完璧归赵了。

　　药师懒懒靠在榻上，一手枕在后脑，一手持着书卷。他有时为苍庚念些书本上的东西，内容看似不着边际，实则他精挑细选过的。这些故事要么写古老的传说，要么是诸如天神仙女相爱相识之类的童谣，尽是些天马行空、与人世间半点不沾边的故事。
　　此类逸话听得再多，也不会勾起半分对山下尘世的好奇与向往。

　　身旁白玉砖上摞着厚厚一层书，直堆到与美人榻齐平的高度。苍翻了翻手中乏善可陈的话本子，随手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本。
　　书中有花有草的，水墨画边上有题词，他翻回书皮看了一眼，是本附图的词集。再翻回那一页，正好一行诗闯进眼中。

　　“云中谁寄锦书来——”
　　苍低吟一遍，像是想起了什么，往门口看了一眼。正堂檐下一左一右挂着两盏从没点亮过的琉璃灯，灯下坠着一只通透的玉风铃。
　　风不止，那风铃却像根定海神针，直上直下立在风中，一动也不动。

　　风铃不是凡品，名字与雾失楼台很是相配，唤“神雾”。凫徯下山时，说是自此一别再难亲身前来，可以尺素互通。只要取一只神雾风铃挂在这，另一只挂在茫茫云海边缘某处，书信来时，风铃自会反应，到时还需劳烦前辈他老人家前往山下收信。

　　不过，自从那风铃挂上去，至今还没响动过。

　　美人榻一侧靠着落地的花窗，那花窗圆月似的形状，四下雕着勾云纹，里外悬挂轻丝幔帐，如一只连接正堂与后园的巨大圆眼，自榻上向外望去，便能见无边风月。苍转头看窗外，隔着几层纱幔，只见山巅云烟杳杳，水雾缭绕。
　　他自言自语道：“哪有什么锦书来？沧尘子这没心肝的老家伙。”

　　沧尘子是凫徯的师尊，亦是他为数不多可称“旧识”的活物——这范围既包含人族，也包含妖魔精怪。
　　当日那鼎中封印的魔物一看便知十分棘手，所以凫徯暂无来信情有可原。可那老东西竟也杳无音信，他分明托凫徯知会了沧尘子风铃的用途！

　　莫不是老东西已经……

　　苍忽地从榻上直起身子，在袖中摸索一阵，取出一块晶莹的翡翠。翡翠镂刻成空心，其中晃晃悠悠盛着几滴桃粉水珠，隔着一层碧绿外壳，看不太分明。
　　再仔细一瞧，那水滴中盘着一点萤火似的光亮，如同酩酊醉汉似的，在翡翠中摇摇摆摆，上下飘忽。

　　苍见那光点还活蹦乱跳的，不由笑骂道：“这老不死的。”

　　当初他入世前，问沧尘子有什么赠物没有，老家伙想了想，万般不舍似的掏出一块翡翠。看他那肉痛的德行，苍还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拿到手里一看，并无特别之处，也不曾发出仙器神物特有的波动，不禁纳闷地问：“这是什么？”

　　老叟抚着白须笑道：“万花精魄。”

　　他见苍仍是一脸不解，自觉地解释道：“这可是不得了的东西，只需取一滴，再辅以春秋冬夏各季花瓣，便能酿出一大坛子世间难求的珍酿‘万花魄’。好友啊……”

　　“好友便是这样么？”苍眉头动了动，并不领情，“你总说世事如棋局难测，好友即将入世，只赠这种东西，你们人族未免太薄情寡义了。”

　　“这话就错了。”沧尘子目光落在那翡翠上，神色依依不舍，仿佛那是他一副心肝似的，“赠物岂在贵重，但看其中心意。好比天下首富赠金百两和濒临饿死的乞丐让给他人一个肉包子，你说哪个更贵重些？”
　　苍：“黄金百两。”

　　“……”
　　沧尘子若无其事继续道，“若不是无寻处紧邻着无寻筠海，不生其他花木，老朽还不愿拿出这压箱底的宝贝给你。”
　　无寻处是沧尘子山门所在，正临着苍的显化之地无寻筠海，四下遍生灵筠，中无杂树，别说野花，连杂草也不生半根。

　　老头嗜酒如命，全然不像其他修道人那样勤勉，终日沉沉醉梦间，简直让人疑惑他这一身冥灵境界何来。若说这精魄是他眼中的至宝，倒也有几分说服力。苍望着沧尘子肉痛的表情，还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话，嘴上却道：“即便如此，我要这东西有何用？”
　　说着一抬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碧色弧线。

　　沧尘子大惊失色，手疾眼快接住那快要落地的宝贝，拿袖子爱惜地蹭了蹭，搜肠刮肚想了个让苍收下的办法。只见他双指合并在额上一点，一粒光点便从眉间飞出，径直没入翡翠中。

　　翡翠重新交到苍手中，他问：“这又是什么？”
　　沧尘子道：“此为一点神识，好友带在身上，千钧一发之际将它放出，老朽即刻便能感知。”

　　只见那神识入了万花精魄，简直像只大老鼠掉进米缸，在其中飘忽闹腾好不自在，和它那没正形的原主如出一辙。

　　不过再没正形，老东西终究是冥灵境，有了这点神识，翡翠便成了一块当世难求的护身符。

　　这还差不多，苍一点头，颇无诚意道：“谢了。”

　　两人已穿过整个筠海，到达边缘，再往前，是苍从未涉足过的凡尘世间。他看了万卷书，知悉了从古至今人间大事小情、礼法纲常，见过的人却只有沧尘子与凫徯这一老一小，所学的东西也就仅限于纸上谈兵，如今，终于到了行万里路的时候。
　　饶是寡情的老妖精，此刻也不免百感交集，回头看去，身后人满面踌躇，像是有话要说。

　　他不开口，耐心等着，果然，沧尘子沉吟片刻，缓缓道：“尘世种种，与这孤峰世外不可同日而语，好友此番入世——”

　　苍会心一笑，想说“你尽管放心”，话还没出口，那老东西话锋一转，道：“——此番入世，想必要行万里路，途经万千花丛。若得了闲，不如随手酿一坛那万花魄，倘若成了，还望以神识知会老朽一声……老朽话还没说完呢好友！咦，好友，你往何处去了？”
　　青竹轮椅已经消失在密林中，苍握着翡翠，心想，这好友谁爱当谁当吧。

　　于是，沧尘子浑然不知，在苍这里，他永远失去了一个“好友”的头衔，取而代之是无尽的“老东西”“老家伙”“老不死的”。

　　苍望着手中一抹桃粉，忽地想到，这老家伙误打误撞，也算做了件有用的事，雾失楼台别的不说，花木向来枝繁叶茂。

　　榻边一摞子书卷尽是苍庚搬来的，药师怕他劳累，本说要亲自去书房，小团子却十分倔强，坚持此事由他来做，进进出出忙活了半晌，此时伏在桌旁，睡得正熟。苍放轻动作绕过他，摇轮椅到柜子前，取了几个匣子出来。
　　玉匣样式相仿，分门别类盛着各季花瓣，一经打开，满室馨香。

　　山巅日子清闲，正好寻一件新鲜事做。

　　苍心想，待他酿成了那什么万花魄带回无寻处，可要好好馋老东西一番。再者无寻处与筠海毗邻，苍庚既然已被他归为同类，不妨一同带去，一则带小朋友瞧一瞧他当初显化之所，二则，这也算是认祖归宗了吧？

　　转头一想，无寻筠海离雾失楼台十万八千里，他何时愿意踏出这山巅还不好说呢。话又说回来，酿酒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日后的事，还是等酒成之后再思量。
　　苍一面整理花瓣一面漫无目的的遐想，轻声一笑。

　　便在此时，一阵寒风忽地穿堂而过。

　　这风突如其来，掀舞起桌上花瓣，满匣子落英轻飘飘飞到半空，又打着旋儿降落，苍眼神一转，手臂轻舒，以广袖挡在小团子身前，顺势接住将要滑落在地的翡翠。

　　瞥了一眼遍地缤纷，他摇摇头，心道，这风儿甚是顽皮，还好没惊醒苍庚，也没把老东西压箱底的宝贝摔碎了。
　　目光落到手中，下一刻，墨绿瞳孔骤然缩紧。

　　只见那翡翠中的一点荧光像是油尽灯枯的烛火，在万花精魄中闪烁几下，忽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