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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稚气 ...

  •   苍庚上了床,入睡前,药师照常守在榻边。

      他正为苍庚梳理头发,一阵清脆铃音忽然从檐下传来,拿着梳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随即继续轻柔梳理发丝。

      苍庚看向门外,他记得那里挂了一串琉璃风铃,印象中,这是风铃第一次发出声音。
      外面一定刮起了很大的风,被窝外潮湿又冰冷,他拉住药师的手,细声细气嘱咐道:“你也睡。”

      苍点点头,笑道:“稍后。”
      稍后,榻上人呼吸渐稳,俨然已经睡熟,青色身影从轮椅上起身,悄然跨过门栏,融入苍茫夜雾中。

      苍庚一醒,便看见药师背对着他坐在桌前。

      苍面前摆着两张纸,一张是凫徯的信笺,上书妖物暂已降服,不时需以灵元加固封印,但暂且离开数日却是可以做到的。因此,凫徯来信上问,不知小友状况如何?
      ——不言自明,这是要抢人了。

      苍稍一沉吟,已有答复。

      再看另一张,纸色泛黄,墨迹陈旧,不知何年何月写成,夹在凫徯信中一并寄来,落款却是昨日。苍目光再次扫过那张乏善可陈的信笺,整篇纸上仅寥寥数字,一眼就能看完:好友,酒若成,分老朽一口。
      可见写信人在写下时,早已预料到了自身陨落之时。

      “……”
      苍恨恨地想,老东西不配做神龟,趁早转世做只酒虫最好。

      可不知为什么,见了这没心没肺的老东西留下的短短一句,他胸口郁结竟如风中流云,被吹散了大半。
      他扫过这两张信笺,心想,老的小的尽不让人省心,不知他上辈子如何亏欠了他们这一派。

      正发怔,身后传来些微下床的响动,药师也不收起信笺,回身道:“醒了?”

      苍庚点点头,揉着眼睛走到桌边,他被其中一张纸吸引了注意,盯了片刻,歪着头低声念道:“……凫徯?”
      药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信笺上确实署了凫徯的大名。

      可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苍庚竟然识字?

      仔细想来,雾失楼台这么多书卷,苍庚从来不曾主动去翻过,甚至目光也不做停留,他念书、小家伙就在旁静静听着,不念、苍庚也没表现出半点感兴趣的样子,药师自然认为他是不识字的。
      有些人虽失去了记忆,却不会失去潜意识中的本能,因此,即便想不起旧事,却照旧能读书写字,甚至运转修行功法。倘若下意识便能识字,至少证明苍庚并非外观看来如此单纯的稚童,又或者……他脑中还残留着其他旧事,即使当下记不起,却说不准哪天便会恢复。

      苍心思飞转,面上却不动声色,趁着小团子还未看清内容,将信笺对折收起,笑道:“老人家无聊,写着打发时间罢了。”
      苍庚对他的话向来毫不怀疑,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乖乖点头。

      药师想了想,摇着轮椅到美人榻边,取了本书:“今日换小朋友读一次吧。”

      那是一本寻常的诗集,苍庚不明白怎么一大早忽然要读书,手上却自然而然接过来。他读书时发音清晰,比平时说话口角更利落,很快读过一页,翻了篇。
      苍在旁笑着看他,眼中却不带笑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暮春。

      药师又有了新消遣——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整套刻刀,从大到小有尖有平,那段许久不见的奇怪木头一并重见天日,他整日埋头雕琢,一旦认真起来,时常大半天不发一言,甚至连喝水也顾不上。
      苍庚在旁边看着,总提着一颗心,担心寒光闪闪的刀锋伤到那只修长的手。到后来,这状况分毫不见好转,他入睡时,就见药师坐在桌前,醒时仍是同样的姿势,夙兴夜寐好不专注,甚至……连带着对他也视而不见了!

      终于,苍庚自来到雾失楼台后,头一回失眠了。

      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脑中胡乱想道,药师是不是不喜欢他了?
      再次翻了个身,苍庚透过眼缝看出去,青色身影不知疲倦地坐在桌前,几缕银发垂下,遮住了清癯的侧脸。

      听见来回翻身声,他好像发觉了榻上的小家伙睡得不安稳,暂且放下刻刀,摇着轮椅过来,先摸了摸苍庚的脑袋,随后伏下身子,伸手探入锦被。
      苍庚一动不敢动,尽量放轻呼吸,只觉得一只微凉的手绕过身侧,拂过后颈,一丝寒意笼罩肌肤,他不由颤抖了一下。

      所幸,这一下像是个自然而然的寒战,没被发觉他还醒着。手停在凹凸不平的脊背上,静待掌心变得温暖了些,指尖沿着嶙峋的髓骨一节一节向下,轻柔而细致地描摹着骨节的形状。如此反复两三遍,那些髓骨原本应有的形状已在苍脑中成型。

      苍所做的正是换骨第一个步骤——铸骨。

      若说有什么法子可解当下患得患失的忧虑,似乎也只有这样。苍给凫徯的回信早已拟好,信中一本正经地胡说道:“病患尚未醒,仍需以血温养,暂不必来。”
      他刻意维持了冷淡的语气,生怕凫徯看出什么端倪。

      换骨非一日之功,一旦开始便不能轻易中止,他想,抢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如此一来,即使日后凫徯亲身前来,也不能带走苍庚。至于这信,则是用来稳住凫徯的手段,留出足够的时间,以便他能全神贯注刻出一副完美的骨头。

      当然,想完成铸骨一事,绝不是只需时间足够就行,他手中那段珍木充其量只能雕出三段骨节,至于剩下的部分——
      苍幽幽叹了口气,心道,老人家真是劳碌命。

      第二天,他照常坐在桌前,刻到细微之处,便放下手中平刀,伸手去摸一柄尖细的刀刃,手在盒子中探了几个来回,却什么也没摸到。
      木盒放在身边圆凳上,苍低头挑拣一番,发现那柄用惯了的小刀确实不见了。他遥遥看了眼门外,心想或许是落在了别处,便持起另一柄制式相同的小刻刀,继续雕琢。
      可邪门的是,到了第三天,那盒子里刻刀又少了两柄。

      莫非是檐下鸟雀趁他不注意时偷走了?苍摩挲着手中光滑闪亮的刀柄打量四周,并未发现毛团儿们的身影,所幸他手中林林总总十几把大小刻刀,少了三把也无妨。

      他懒得追究,将木盒落了锁,正要接着做工,便见苍庚捧着玉壶过来,为他斟了一盏清水,放到面前。

      苍庚极少如此主动,从来都是默默无声在身边候着,手伸出去便有回音。药师一抬头,见苍庚抿着嘴望向自己,虽不说话,神色却有些失落,这才意识到,他近日一心忙着刻骨,好像冷落了小家伙。
      可换骨之事刻不容缓,保不准哪天凫徯便会找上门来,又或者面前的小家伙忽然恢复了记忆,不愿与他这老人家枯守世外了。药师目光沉了沉,转头对苍庚淡然一笑:“多谢。”却将茶盏推到一边,空出一块桌面放置木盒,手上接着琢磨不停。

      苍庚目光在药师与木盒之间几个来回,默默转身走了,房中重新归于寂静,只剩刻刀在珍木上刮磨的细小摩擦声。

      药师自是无知无觉,只觉得白昼倏忽间流逝,转眼到了深夜,他大功将成,更是浑然忘我,隐约听见小朋友上前道了晚安,便随口应了一声,敷衍地点点头。
      时至拂晓,手中木块终于有了明晰的形状。

      苍坐直了身子,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绢细致擦拭,忽略碧绿的色泽,无论形状、大小,那木块皆与人族髓骨如出一辙。

      苍甚是满意,这才发觉枯坐一夜,喉中早已干渴得紧,更因为过于专注的原因,他竟鲜有的感觉到一丝疲惫。
      揉了揉酸软的手指,苍回头望了一眼还在熟睡的小团子,随即摇着轮椅持着玉壶,悄然往后园去了。

      再回房时,好像有哪里不对。

      苍打量房中,很快发觉桌面上无端空出一块,似乎少了些什么。
      前些天只是少了几把刻刀,这回却是整个木盒不翼而飞。

      以刀的大小还有可能被鸟儿偷走,木盒却没那么容易。苍眉尖一挑,环视四下,立即发现榻上的小家伙面朝里侧,睡成一个虾子般弯曲的奇怪姿势。
      那小家伙此时安安静静,像是睡得正香,然而安静得诡异,身子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丝气息起伏。

      药师放低了声音:“苍庚,醒了吗?”
      缩成一团的背影明显一僵,自被子下传出一声期期艾艾的闷声回复:“没、没有……”

      苍哑然失笑。

      他过去掀开被子一角,本想打趣一句,不想先碰到一张湿润的脸。
      苍心下一惊,强行把小团子转过来,只见他嘴唇咬得死紧,眼泪鬓发糊了一脸,手指关节被硌得发白,怀中紧紧抱着那木盒子。

      老妖精觉得莫名其妙,又有点慌乱。

      他想伸手抚慰,苍庚却十分警惕地闪过他的手,一个翻身,将盒子压到身下,整个人伏在床上,活像一只防御状态的小刺猬。
      他一边啜泣一边偷偷抬眼看药师的脸色,双手护在身侧,显然是不打算交出身下的宝贝。

      “……”
      望着那张花猫似的哭脸,再联想近日种种,苍忽然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一时间不知该笑还是该出言安抚。
      他想了想,自袖中取出一物递过去:“小朋友,你瞧这是什么?”

      正是方才完工的木质髓骨。苍庚盯了一会那形状诡异的东西,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药师做了个可有可无的介绍:“是一段髓骨。”他向前推了推那骨头,道:“给你的。”
      苍庚往后缩了缩,看起来并不想接受这东西。

      药师又取出剩余的珍木,递到苍庚手上:“髓骨以此物为材,老人家正是为此忙碌了这许久。”
      他眼中透露出温柔:“是为你才做的。”

      老妖精哄骗小孩子相当有一套,他这样一说,苍庚抚着手中微凉的珍木,心中不安被抚平了许多,他想,原来药师没有不喜欢他,甚至这么多天忙里忙外也是为了他。
      盘紧了身子的小刺猬终于放松手脚,露出肚下木盒。

      苍把木盒随手放到一边,很费力似的挪身子到榻上,倚着床栏坐下——当下他仍维持着孱弱的药师形象,举手投足特意显出缓慢。他一面为苍庚擦泪,一面以最温和最婉转的说法,向小家伙解释了这木块要如何替换他体内的坏骨。
      可惜没用,苍庚望着那段仿佛来自噩梦的形状,非但没被说服,眼中惊惶更盛。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仿佛是出于某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本能般对“换骨”感到惧怕。
      况且,“换骨”似乎意味着某种变化,他对未知的变化不由自主心生忧怖,因而更想维持当下的现状,巴不得把一百年两百年过成一日两日,转眼间便沧海桑田。

      苍庚不善言辞,一点心思虽然没说出口,却昭然若揭写在脸上。

      药师看他一眼,落寞地笑了笑:“当下这样虽然也很好,但每次小朋友长睡不醒时,老人家孤身一人,实在太寂寞了。那时我便想,若小苍庚此刻醒着该有多好。”
      他幽幽叹了口气:“唉,你若不愿意便算了……”

      等了片刻,果不其然,一只小手从旁伸过来拉住他的衣角,宣告妥协。

  •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写套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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