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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噩梦 ...

  •   出了门,一人一轮椅沿着小路向前,各怀心思,一路无言。唯有车轮压过石板缝隙时,偶然发出一声空荡的轻响。

      小团子贴着轮椅左边,那人没交代向哪走,他也不问,亦步亦趋,一步也不落下。

      从膳房出来后,他再次绕到轮椅旁,主动去握苍的手,手心贴着手心,悄悄抚过每一个指节。苍不由垂睫一瞥,见小东西低着头数着石板,貌似规规矩矩,便微微一笑,不追究小孩子暗戳戳的小动作。

      一行脚印,两道车辙,破开沉雾,又沿着原路转回诊室。

      小东西步子越走越虚,身子轻轻打颤,苍以为他是来回两趟累得狠了,连忙将他引到榻边,温声道:“你先休息一阵。”
      幼童不答话,还是紧紧握着他的左手不放。

      正是这只手,替他拢起散乱的头发,动作轻柔地在他脊背上探寻,赶走疼痛和梦魇。他在噩梦中虽然浑浑噩噩,却清楚地记得那缕幽香,低回的曲调,还有那只温柔的手。
      所有一切,都来自面前这个人。

      那么,此时此刻此地,果然并非梦中,而是实实在在地醒来了。

      幼童重新陷进棉花堆里,尽管已经疲倦了,仍然强打精神,一双杏仁眼睁得溜圆。苍无奈,温言道:“小朋友,闭眼。”
      小朋友乖巧地合上眼,心里却明镜般清醒,苍见他逐渐平静,试探着活动了一下。

      幼童立刻睁开眼望向他,没开口,手却攥得更紧。
      他眼神坚决,一点也没有想松手的意思,药师莫名想起了护食的小动物,戳了一下软软的小脸蛋:“放心,我不走。”又为他掖了掖被角,道:“你若是不睡,就陪我说说话,好吗?”

      小团子点点头,他很想知道更多关于这人的事。

      伸手拂去纱帐上一片柳絮,苍问:“还记得凫徯吗。”又补充道,“就是将你送到此处的人。”
      小团子歪头想了一会儿,最终缓缓摇头。他脑中空白一片,所有的记忆都始于梦中的冰川、烈焰与煎熬,可听到“凫徯”这个名字的瞬间,胸口又莫名泛起一阵酸软,就像第一眼见到面前这个人时一样,尽管脑中想不起任何事,识海深处却有什么被触动了似的,不由自主替他作出反应。
      他从这种难言的哀切中推断,虽然记不起,但凫徯应该不是个坏人。

      想得一多,眼皮就沉重起来,他这细弱的身子骨本就不堪折腾,能醒来已经是个奇迹了,遑论在冰冷的山巅游荡了一大圈。

      苍见他有些倦了,声音放轻几分:“我是受凫徯所托医治你的药师。”心中却道,姑且报出凫徯的名字,这样即便老人家有什么疏漏,也可以算到凫徯头上。

      这句自我介绍似乎有些迟了,幼童眼睛微眯,恍惚间只听到“药师”二字,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堕入梦中。
      苍有一下没一下拍着他,心想,什么都不记得最好,乐得省心。

      可这一回却是他自找麻烦——他就不该提到旁人的名字。

      幼童原本什么都记不起,那“凫徯”二字却像长了腿似的,一直追到梦里。他心有挂念,连睡梦中也不得解脱,眼睛一闭,又回到朔风凄紧的冰天雪地中。
      这一回梦境与往昔有所不同,他不是仰躺着,而是伏在冰面上。勉强抬起僵硬的脖颈,就见一道白影出现在冰洞洞口。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原来他身边还有一人。小团子眼珠缓缓移动,余光瞄见一角染血的白色僧衣。

      从洞口到他身下,大片血迹断断续续蔓延,红得扎眼。洞口的白衣人步履沉重缓缓走来,一双白靴同样沾了血迹,已经发黑了。正在此时,幼童听他身边那人说了句:“凫徯君,你来了?”
      声音喑哑,但能听出是个少年。凫徯闻言停住脚步,不再向前走。

      小团子抬不起头,看不见凫徯的表情。他想,原来这就是凫徯,不知他是什么样子?

      身边穿着白僧衣的人像是能听见他的心声似的,很快就遂了他的意。他正伏在冰面上动弹不得,忽然感到一阵撕裂的剧痛,眼前天旋地转,竟是被硬生生扯着头皮从地上提起了上半身。
      疼痛太过真实,让他忘了是在梦中,被迫抬起的脸面向前方,与凫徯四目相对。

      名为“凫徯”的人身着一袭白衣,与他想象中勾画的模样如出一辙,甚至连眉眼也一模一样。小团子想,真奇怪,他们仿佛认识很久了似的。

      凫徯面色变幻莫测,眼中如同酝酿着一场暴风雪,他颤着声问:“你是谁?”

      下一刻,头皮上又传来剧痛。这一回,幼童与身边人打了个照面。他勉强睁开被鲜血糊住的眼,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脑中像有万顷冰川同时崩塌,那人一张一合的口中说了什么,他尽数听不见,满脑子只剩下无尽恐惧。

      周身猛地瑟缩一下,小团子骤然睁开双眼。

      眼前青白一片,天旋地转,最终落定成白纱繁复的床顶。四下静谧无声,连鸟雀啁啾声也无,只有散漫的轻尘迎着透入窗棂的天光飞舞。
      一切静谧而安闲,凄风冷雪、冰川惨痛,不过南柯一梦。

      幼童惊魂未定,盯着床顶四角坠着的玉风铃,心想,那是谁?

      他甚至不知道那人究竟是人是鬼,那张脸却像烙铁似的,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轻轻一碰,便像被烈焰烧灼般疼痛。
      身上盖着几层锦被、一件厚重的大氅,下面的小团子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苍正在树下看书,就见那小东西磕磕绊绊跨过门槛,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这白嫩嫩的团子摔到地上,仿佛能摔出软糯的豆沙馅来。他忙赶过去,手刚伸出就被紧紧攥住了。

      小东西好像格外喜欢他的手。

      不用他搀,幼童扶着轮椅站起来,双腿微微打颤。苍为他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关切地问:“怎么刚醒就急着跑出来?”

      小团子不语,一双湿漉漉的杏仁眼带着几分惶惑,直直望着他。

      苍又摸摸他的头,温言安慰了一番,他才安定下来,却始终不肯离开轮椅半步——只有在药师身边时,他才能确定自己已经走出了那片无垠的风雪;只有握住那只熟悉的手,嗅到清冷的幽香,他才敢相信身边一切是真的,不是梦。

      于是,药师发现,这小家伙愈发粘人起来。

      最初几次醒来,他若是不在榻边守着,小东西便赤着脚跑下地,昏头昏脑的满山巅寻人。
      这习惯始终没改,直至幼童对此处略微习惯了些,自睡梦中醒来后不再横冲直撞,也要寻到苍才罢休。

      老妖精最初对这份没由来的亲近莫名其妙,转念一想,幼鸟甫一出壳便知道追随母亲,想来小孩子也是一样,第一眼见的人是他,自然与他亲近。
      ——不仅亲近,还十分温顺可心。

      时值花朝,轻丝连绵。山巅上雾霭氤氲,四季不甚分明,花木却严守着时令,第一场春雨后,空气微冷,数枝梅花应时应景,凋零了一地。

      药师近日忙着收集花瓣,又懒得弯下身,小团子整日在他身侧,正好供他驱使。两人停在花丛旁,一个拾起花瓣递过去,一个用绸巾细细擦干收在帕子中。幼童背靠轮椅,仿佛一根刚刚破土的小竹笋,安静坐在地上,依偎在一身幽香里。

      药师甚是喜欢他这一点。

      筠性薄凉,他生性散漫,本就不是话多的性子,也有些烦恼如何与闹腾的小孩子相处。谁知小东西并不像普通稚儿一般喜动不喜静,让他甚是省心。雾失楼台久无来客,也只有这样的性子才能在清冷的山巅住得下去。

      两人半晌无言,集了满满一方柔软喷香的花瓣。苍将手帕收起,伸手向身旁石桌上一探,不出意外地探到满满一壶清水。

      幼童听见杯盏之声,立即从轮椅后起身,他身量刚好够得着石桌,伸长了手臂举起玉壶,颤巍巍将茶盏斟满。

      苍伸手去接,广袖中露出的手腕纤细苍白,甚至清晰可见青色的血管,看起来一如当日推着轮椅想要越过门槛时那般纤弱无力。

      凫徯临行前,在石阶边顿了顿脚步,回身想说什么,苍打断他:“若是道谢就不必了。我看这小东西身形伶俐,哪日若醒了,留下做个洒扫童子正好,雾失楼台恰缺个端茶倒水的,也抵了老人家为他大费周章。”
      凫徯没想到他这前辈竟如此没有人性,欲言又止半晌,不知道回句什么话才好。
      药师哈哈一笑:“玩笑罢了,放心,老人家不会苛待他的。”

      他慢吞吞接过茶盏,慰劳似的拂过小团子发顶,对着十万八千里外的凫徯心道,这可不是老人家逼迫他的。

      小东西醒着时,总是不声不响跟随左右,斟水、开门、推轮椅,将老妖精颐养的愈发懒散。苍只当是人族所谓“孝心”之类的情感,分毫不知他在小团子心中究竟是个如何病弱单薄的形象。
      他坐没坐相瘫在轮椅中,志得意满地想,养孩子还真是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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