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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初见 ...

  •   不管药师心中作何感想,小团子苏醒之日似乎已经近在眼前,种种迹象越发明显。

      苍再也不能像往日那般淡然置之,最初三五日、后来几乎每天一次,他突然勤快起来,频频摇着轮椅踏进东厢,观察小东西每一丝变化,就像看着一株刚刚破土的嫩笋,既焦躁又不得不耐心等待它拔节、抽枝。

      十日后,小东西似乎逐渐能够听见外界的声音,苍低低唤他时,小小的身子忽然颤动了一下。

      半月有余,当修长微凉的手指将那只疮疤遍布的小手笼在手心时,幼童无意识似的张开手指,虚虚合上苍的掌心。

      又过了一个月,药师照常搓揉那张面团般绵软的小脸,小团子像是被搔到了痒处,忽地缩起脖子,蹭了蹭耳边停留的手。

      这一回不是错觉,苍清楚明白地看清了小东西的动作。他的手仍靠在顺滑的鬓发旁,低头仔细打量,只见幼童纤细浓密如墨色蝶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在努力挣脱梦魇的蛛网。

      ——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迷茫懵懂地望过来。
      苍抽出手,心中难得升腾起一丝紧张。

      不管是在昏睡中还是醒来,小东西都离不开他,若没有筠血将养,即便恢复神智,仍逃不过油尽灯枯的宿命。
      换言之,小东西全数生机尽在他掌握当中,生杀予夺、全在他一念之间——难得凫徯竟这样信任他这寡情的老家伙。

      苍对此心知肚明,且对此种彻头彻尾的掌控感十分着迷——尽管如此,面对这将要苏醒的小东西,他还是莫名有点紧张。

      老妖精想,人和鸟果然还是天差地别。
      ——毕竟雏鸟的爪子不像这小东西的手指一样软乎乎的,还带着温度。

      既然认识到了两者不同之处,他便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不过,妖与人族的思考方式不同,所以老妖精左思右想,意欲尝试一件连他自己也不知是否有必要的事。

      厚重的门扇久未开启,甫一活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悠长嗟叹。
      待空中飞舞的尘埃随着雾沉下去,苍摇着轮椅,时隔一年与这间陌生的宽阔厅堂再次会面。

      雾失楼台中有亭台楼阁数十间,诸般陈设、物玩一应俱全,既有藏书万卷的经阁,也有收着神兵的武器库。以他雷打不动的怠惰性子,只在最初由凫徯推着走马观花看了一圈,顺道记住了这么个地方。

      此处乃东厨一间。

      堂内各式厨具应有尽有,搭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灶台,规模堪比人间小国中的皇室膳房。墙角立着几个高大的檀木柜子,不知施了何种术法,其中贮存的蔬果粮食色泽鲜艳,仿佛刚从枝头摘下来,还带着些微露珠。
      苍目光扫过那些对他而言稀奇古怪的厨具,最终只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琉璃盏,盛出半下薏仁米,并自我安慰道,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他自然而然将自己代入了半是饲主半是老父亲的位置,小东西既然生就一副人模人样,尽管丑了些,姑且就当做人族幼崽养活。
      人族不同于鸟兽,不能以虫蚁雨露为食,苍为表关爱,决定亲自动手张罗一顿吃食,庆贺小家伙大梦初醒。

      他望向左手边,那里立着一架小巧的绿釉陶灶,灶下整整齐齐码着几方银丝炭,同样施了术法,未被雾气打湿半点。
      一缕妖元打入灶下,熊熊火焰立时升起,将木炭烧得劈啪作响。

      火光跳动,苍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直到此时,他幡然醒悟——他原是一株草木来着。
      一时间,老妖精捧着水波荡漾的琉璃盏,进退两难。

      就这么一段迟疑间,他便错过了一个重要的时刻。
      山巅另一侧东厢内,幼童身子一震,悠悠转醒。

      他茫茫然盯了床帐顶一会儿,眼珠缓慢转了一轮,像是还没学会如何与这具身躯共处。

      半晌,他终于缓过神来,先是如同小兽般抽了抽鼻子——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散落着一缕熟悉的暗香,甫一闻到,他一个激灵,挣扎着想起身。
      这时,小团子才察觉他身上层层重负。

      他就像一只被翻转过来的小甲虫,扑腾着瘦弱的四肢,费了好大劲,才从棉被与绒毛的窠臼中抽出身来。

      环顾四周,屋子大的空旷,陈设却十分简单,除一张方桌,两个鼓凳,别无他物。房屋四处蒙尘,只有他睡着的床榻是干净的。
      然而这一切落在幼童眼里都十分新奇,他一会儿抬头看横梁上的云纹,一会儿低头打量自己,险些忘了大费周章直起身的目的,直到那清新沁人的竹子味儿又跑到鼻子下打转。

      小团子立即回神,如同被一双手拉扯着,着魔似的赤脚下了地。

      地面覆了一层旧尘,只有床榻到门口有走动的痕迹,却不是脚印,而是两条并行的车辙。他久睡后第一次动用双腿,关节如生锈般咔咔作响,最初几步踉踉跄跄,但很快就掌握了要领,待走到门前,身形已稳健许多,晃晃悠悠间,在车辙旁印下一串起先歪斜、逐渐直成一线的小脚印。
      门扇虚虚掩着,只需轻轻一拉就能打开,对于一个孱弱的小孩子来说却过于困难了。幼童先是手脚并用挂在门上、又以整个身子的重量向后拉扯,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活生生憋成了一个红豆汤圆,那雕花木门终于大发慈悲,“吱呀”一声开了。

      小团子猝不及防向后退了几步,摔在冷硬的白玉砖上。
      周身酸软无力,自骨髓深处渗出无法抗拒的疲惫感,醒来后第一次探险本应就此告终,但那幽香丝丝缕缕、始终牵引着他,幼童瘪了瘪嘴,颤巍巍撑起两条细弱的腿,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费力迈过门槛,外面是平整的青石板路。路上落了一层水雾,他脚底结着厚痂,倒也不觉得冰冷。

      路分几道,向各处蜿蜒,小小的身影原地转了一圈,四下打量。只见周围草木葳蕤、深苍浅翠,几步之外云气渺渺、雾霭茫茫,景物全然看不真切。
      一低头,路面上印着两道新鲜的车辙,他心中一动,向着那个方向踽踽独行。

      走到一半,那竹香像个调皮的引路人似的,悄然围绕在他身边,仿佛告诉他没有走岔路。幼童拖着绵软的双腿,迫不及待紧走几步,一抬眼,先看见一扇气派的大门。

      他这一路穿廊绕柱,所见之处尽是飞檐反宇、碧瓦朱甍,左手边极尽奢华,右手边却是望不到头的苍翠云霞,小孩子茫然穿梭于诸般格格不入的美景间,心想,莫不是他还在梦中?
      他急于寻那道幽香,便是想确定他到底醒来了没有。

      可眼下到了近前,他又不敢接近了。

      幼童原本就瘦成一把空心骨头,再放轻脚步,简直悄无声息。堂中同样寂静无声,他屏着呼吸瑟缩在红格窗楹下听了半晌,直到手脚变得同石板路一样冰冷,终于下定决心探出头去。

      一道青影赫然入目,他只电光火石间瞄出去一眼,立即缩回脑袋,惊魂未定地捂住嘴。
      里面果真有人!

      说不清为什么,他对人惧怕到了极致,当即便想起身逃开,可那幽香正是从堂中传来,而且,正是从那青衣人的方向——
      小团子隐约觉得,那人并不如何可惧。

      他纠结地想,那就再看一眼,就一眼。
      门后悄然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眼中盛着探寻与不安。

      便在此时,青衣人似有所感,骤然回过身来。

      小团子脑中茫然闪过一缕疑问,他分明没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屏住了,究竟是如何被发现的?
      下一刻,他来不及细想,忽地怔在原地,那望出去的一眼也收不回了。

      一双墨绿眸子仿若剔透的琉璃,将所有日光敛入眼底,与之对视的瞬间,幼童仿佛倏地被拉进深沉无波的幽潭,遍身发冷,喘不过气。
      两相无言对视半晌,没有任何前兆的,那人忽地展颜一笑,眸子弯成温和的笑眼,眼中深潭顿时雪融冰消,漾成一湾极温柔的春水。小团子仿佛从万籁俱静的雪夜里走了一遭回来,心口冰冻的血猛地流回四肢百骸。

      直到此时,才有余裕打量那人的全貌。

      但见对面一袭苍色衣衫,三千银丝以玉簪低低挽着,眉眼如琢如磨,肤色是几近透明的苍白,仿佛下一刻便要融入散漫的淡雾中。

      幼童自苏醒过来,还没见过旁人,他没有半分尘世记忆,却怔怔地想:“他真好看。”
      他见了青衣人第一眼,便不再惧怕了,心中反而生出些说不出的亲切,使他情不自禁想要接近那人。

      可他又不敢贸然过去,加上方才一时紧张,全身绷得死紧,此时放松下来,竟暂时动弹不得。

      门里人则不动声色,心下暗道:“哦,是那小东西。”

      小东西早有醒来的迹象,对此苍并不吃惊,他此时惊讶的是,这小家伙竟一睁眼就下了地,还擅自寻到他身边来。
      他怀中还抱着琉璃盏——盏中浸着的薏仁米已经鼓胀成圆鼓鼓的颗粒,挤挤挨挨靠在一起。

      小东西睡着的时候虽丑陋寒碜,胜在乖巧,此时醒来了,唯一的变化不过是睁开了眼,面上带了表情,却与先前大不一样。
      那双眼合着时,眼梢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睁开了便是一双圆圆的杏仁眼,瞳仁乌黑闪亮,像一对湿润的黑曜石,为破相的小脸平白添了几分生动。
      连带着从门后探出脑袋的小动作,都变得可爱起来。

      幼童虽然没发出响动,但他胸口一颗心跳的像擂鼓一样,乍一走近,五感敏锐的老妖精立即有所察觉。他促狭心起,故意忽地回头,吓了那小东西一跳。
      受到惊吓的神情也甚是可爱,仿佛一只炸毛的雏鸟,徒然睁大双眼、僵立原地。苍觉得有趣,轻轻哼笑一声,幼童终于回过神来,惶然垂下眼睑,低头盯着脚尖。

      等了半晌,对面轻声道:“你怎么到此处来了?”声色如人,温润和缓。
      小团子抬起头,见那青衣人理了理衣襟,银发自肩上滑落,像是落下了一片雪白的月华。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苍也不急,等了一会儿,见对面抓着门框的小手略微放松了,又含笑道:“过来,给老人家看看你可好些了。”说着,像是哄懵懂的幼兽般,合掌轻轻拍了下,随即展开双手伸过来。

      那手修长白皙,幼童心中一动,立刻被这一招吸引,在门口磨蹭了一阵,终于一步一步挪过去。
      小团子近前,苍便拉过他一只手臂,挽起袖口细细查看,又拂过脸颊的伤口:“还疼吗?”

      小东西苏醒前,药师忐忑难安不知如何相处,待人真正站在眼前了,老妖精那运筹帷幄的掌控感再度满溢而出。他望着面前拘谨的小人儿,无不得意地想,就这么一个小东西,老人家难道还左右不得?

      指尖动作轻柔,如蜻蜓点水,幼童望着那双墨绿眸子,懵懂摇头。视线向下落,那人纤细白皙的五指被满目疮痍的手臂映衬着,更显得如玉般光洁。
      手背处蹭上了几道碳印,如白纸上氤氲的墨迹般显眼。

      他被那双手吸引了,想碰但不敢碰,一直痴痴盯着。

      苍分外喜欢小东西一派天真的举动,见他似乎十分在意,如实解释道:“我见你总算能下地了,本想给你做些吃食——”
      摩挲着怀中盏沿,他露出无奈的微笑:“奈何火光十分可惧……”

      陶灶中火焰有术法加持,经久不息,但他抱着琉璃盏纠结良久,那几块银丝炭耐不过他,终于燃烧殆尽,此时正徐徐冒着青烟。
      这几道印子正是他三番两次意图克服本性、进行大胆尝试的证明。

      苍虽厌嫌火焰之类,但毕竟是得道化形的筠灵,不至于惧怕。
      可幼童却不同,“火”字入耳,唤起了他脑中某些可怖的回忆,他向陶灶方向看了一眼,立即回头抓紧了药师衣袖,面色紧张。

      憋红了一张脸,小东西终于磕磕绊绊说出第一个字:“不、不……”
      残存在他脑中的所有记忆中,“火”是顶可怕的东西,比人更可怕。他本想告诉青衣人“不要碰”,可一时惊惧,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苍想,原来会说话——先前他问了几句,小东西一概不作答,他还以为那业火将他嗓子也烧坏了。他见幼童反复念叨同一字、又急又怕的模样,便自作主张猜道:“不想吃?”

      小团子匆忙点头。他想,他说不想吃,那人就不会去碰火,虽然和他最初的意思有点偏差,只要结果相同就够了。

      苍便随手放琉璃盏在身边案板上,叹道:“那便不吃了。”——也是,小东西除了筠血外滴水未进躺了数月,若是还未辟谷的肉/体凡胎,岂不早就饿死了?苍想,倒是他多此一举。

      幼童见青衣人面上如释重负似的,又想起刚才那句“火光十分可惧”,隐约明白眼前这人分明同他一样,也是惧怕火焰的,可为了他又甘愿勉强自己,不由相当感动,心想,这个人不仅好看,对他还这么好。

      苍见小东西眼中水光潋滟,只当是被那火光惊住了,伸手抚摸他发顶:“乖孩子,不怕。”
      广袖起落,铺面而来清冷又熟悉的幽香,小团子脑中晕乎乎的,稀里糊涂点点头。

      他面色发白,苍低头一看,幼童竟赤着脚站在地上,便牵起他的手:“初愈不宜外出,随我去休息吧。”

      此时别说休息,这人就是带他去刀山火海,他也愿意随行,小团子点点头,不声不响走在轮椅旁边,一面努力跟上,一面悄悄瞄身边那人。
      下一刻,青衣人身下轮椅发出“当”的撞击声,停在原地不动了。

      “……”
      进来时分明不费力气,想从较为低洼的堂内跨过门槛却不是那么容易。苍低头瞥了一眼卡在门前的车轮,几番尝试,这轮椅不知怎么回事,仿佛偏要和他作对似的,总差那么一点。
      老妖精觉得有点没面子,皱眉强笑道:“老人家真是不中用……”

      他这一番尴尬的挣扎落到身旁人眼中,自然而然带上一股子孱弱,幼童看他如此为难,默默绕到他身后。

      轮椅以青竹造就,触手清凉平滑。小团子髫年身量,鼻尖正及那人后脑,玉簪低挽,银丝流泻,幽香立时氤氲开来,正是屡屡将他从梦魇中解救出来的那缕清冷竹香。
      一颗心狂跳起来,他骤然产生了一种想把脸埋进去深吸一口气的欲望,又堪堪忍住了,最终只是踮起脚,将鼻尖更加贴近那一头银发。

      顺势一推,轮椅终于行至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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