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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珍视 ...

  •   是夜。
      雨自黄昏就下个不住,雨丝风片将天光尽数阻绝,雾失楼台不点明火,厢房中昏暗幽静。

      药师不受黑暗影响,将午前收集的花瓣倾在桌上,极有耐心地一片片擦拭、筛选,放入一个白玉匣子里。
      他极其白皙,几缕银丝从肩上滑落,整个人映在黑暗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光,周身筠气融进潮湿的水汽里,缱绻不去。
      小团子两手伏桌,下巴搁在手背上,静静坐在桌子对面,眼中映着药师的影子。

      二人从白天对坐到黑夜,窗外淅沥萧萧,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匣中已经存了厚厚一层浅色花瓣,盖子上刻了咒文,使花瓣边缘始终娇嫩新鲜,一如刚刚采下时的样子。

      春雨来得和缓,小团子将药师推到厢房后,药师哄他上床歇息,他不依,也就由着他了。

      苍收好最后一瓣梅花,合上匣子,向对面一看,一双杏眼黑白分明,乖巧地望着他。
      小东西话少,他一向不太明白那个小脑袋里总在想些什么,但既然肯与他老人家苦守世外,想来是喜欢清静的。
      世间能有几个幼童生来就有这种品性,这岂不就是缘分吗?

      他温和一笑,探出右手。
      对面的糯米团像只训练有素的幼犬,乖乖伸出一只手搭上去。

      苍将那只小手细细查看一番,满意地点点头。

      小东西最初相隔七八日服下一滴筠血,能保持三天清醒,近来掉转了个个儿,睡上两三天,即能清醒七日,这表示他体内除了缺失髓骨所导致的灵元滞纳外,其他伤势已经尽数痊愈。
      做到这个份上,苍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虽然中意这乖巧的小东西,到底还是像对待一只用来逗趣使唤的小玩意似的,养着可以,若是让他大费周章、越殂代疱操心什么换骨之事,那是绝无可能的。

      被养着玩儿的小玩意对老妖精心中所想概不知情,沉默不语盯着对面,见药师握着他的手忽然笑了,他嘴角便随之弯一弯,露出一丝生疏的笑意。

      苍收回手,取过茶盏,倒了半盏清水。
      拇指掐住中指第一段指节,须臾间,一抹碧绿透出肌理,在指尖凝成一颗圆润的血珠,剔透光华恍若明珠。

      小团子甚是惊愕,双眼圆睁,紧盯着药师修长的手指。

      血珠滚落进茶盏中,轻轻一晃,碧绿顿时氤氲开来,将清水晕成一泓璀璨的淡青色。
      苍推茶盏到对面,温声道:“服下吧。”

      小团子还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呆呆望着精致的玉盏。
      这一手对药师来说轻车熟路,可他却是初次知悉梦中那一缕幽香究竟为何物。
      ——竟是药师的血。

      苍见对面纹丝不动,只当小东西是暂时震惊了,又向前推了推茶盏:“放心,并无血腥味。”

      小团子却蓦地抬头道:“疼吗?”

      他嗓子几乎哽住了,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有些喑哑,有点走调。

      苍疑惑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先是觉得十分有趣——他行医时听惯了溢美之词,这样的疑问倒是头一回。可小团子神色凝重,眉头紧皱,那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天崩地裂了似的,使他没办法出言调笑。

      药师将手展开给小团子看,极尽温柔地安慰道:“一点儿也不疼。”
      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尽管服下,别想太多。”

      “……”
      小团子鼻子一酸,眼中泛起波光粼粼。那一瞬间,他确信,世上不会有比药师更好、更温柔的人了。
      那个全世界最好的人此时“虚弱”地靠在轮椅中,仍带着笑望过来,苍白的面色、纤细的手腕映在他眼中,比平日更显羸弱,整个人却骤然高大起来、简直光芒万丈。

      小东西含着泪发怔片刻,神情庄重捧起茶盏,仰头将一泓暗香饮尽。
      药师哄他上床,他就乖乖起身,回到榻上,一双眼眨也不眨,仿佛在药师身上生了根。

      苍习惯了小东西莫名的亲昵,仍觉得今日那双明亮的黑瞳过于热切了,又带着些不同以往的意思。
      ——那好像是某种坚定地决心,他一介草木,读不太懂。

      虽然不懂,但苍莫名心满意足,希望小东西照着现下的状况,越发依赖于他,只对他一人露出这样的神色。
      苍想,若是他这具人身中以妖元幻化出的心窍果真能称得上是“人心”的话,那么此时他心下这种感受,应当就是人族所谓“幸甚至哉”了。

      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微笑,扶住小团子,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别动,先将束发解开。”

      柔软的黑发上沾了些潮湿的水汽,稍显毛躁,覆手上去,像是在抚摸雏鸟头顶的绒毛。幼童被药师不同寻常的温柔劲儿哄得晕头转向,睁圆了眼睛,呆呆坐在榻上任人摆布。

      苍拿着一把玉梳,一下一下,轻柔地从发顶梳到发梢,圆润的梳子齿在头顶摩挲,小东西舒服地眯着眼,逐渐有些困倦了。
      头一次体会何为“人情”的老妖精却不肯浅尝辄止,他把小东西放回被窝里,亲手盖上被子,还不愿意离开,手支着脸颊,在榻边摆出一副看他入睡的慈爱做派。

      夜雨寒凉,冷雾漫卷,小团子迷迷糊糊想了想,忍着压顶的困倦起身,费力掀起厚重的大氅,探身覆在药师腿上。
      苍略微讶异低头看那一大团温暖的绒毛,再一抬头,锦被下的小东西仿佛安心了似的,已经沉沉睡去了。

      ……
      一觉不知睡过几日,醒来时,窗外仍然淅淅沥沥,春雨连绵。
      小团子睡得安稳,连梦也没做一个,起身望了一眼,白绒大氅照旧盖在身上,房中既无人影,也没有熟悉的幽香,入睡前温声笑语,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起身下床,仍然赤着脚跑出门。

      屋外天色未明,或许是因为下了雨,雾霭比平日更盛,教人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雾中一道纤弱身影径直跑到正堂门口,用力推开陌生而厚重的大门。
      进了堂内再向左边过一道月门,是药师的卧房,他只进来过一次。

      地面灰尘堆积,印着几道单薄的车辙,桌上放着药师从不离身的小水壶,被褥散漫的铺在榻上,像是几百年没使用过。

      小团子脑子里骤然“嗡”的一声。
      许多小孩子最擅长的,莫过于“自己吓自己”,那个始终追在身后的梦魇太过可怖,致使他一直没学会何为“安心”。

      白玉砖冷如寒冰,幼童赤脚站在上面,恍惚坠回了冰川底下。他死死盯了小水壶一阵,又孤魂野鬼似的游出门,冷不防绊倒在高高的门槛上,也不起身,顺势趴在门前。

      此时暮雨初歇,烟雾蒙蒙,一阵料峭春风吹过来,短暂吹散了满山巅的云气。
      小团子空茫的眼中,突兀映进一道青影,静静停在远处一棵合欢树下。

      散漫的雾气重新蔓延开,眼见就要合成一片。他哆嗦了一下,立即爬起来,向树下跑去。

      苍安然坐在轮椅上,正魂游天外,他自冥想中察觉一阵脚步声,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来人已经到眼前了。

      小东西面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赤着的脚沾着几片草叶,衣襟上满是泥水,还没开口,眼里先蒙上一层水雾,将想说的话全都噎在嗓子里。
      想说的太多又不知从何说起时他就会这样,是学习说话时的小孩子常有的毛病。

      苍被他这幅模样惊了一瞬,忙问:“这是怎么了?”

      小团子还是说不出话,去握药师的手,刚碰到指尖,忽地一个激灵——那手仿佛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冰块,寒意直从手心窜到全身。
      抬头一看,眼前人形容狼狈,银发一缕缕贴在青衣上,从头到脚浮着一层透心的清冷。

      他到底在雨中淋了多久?

      一腔慌乱顿时转变成心酸,幼童断断续续问道:“……为什么,在这?”
      苍见小东西只是担心他,放下心来,指着正堂的方向信口雌黄道:“那门下的横木实在碍事,轮椅不易行进,便索性不进去了。”

      这话解释过来其实就一个字——懒。

      草木精灵天生在土地中盘根错节,化形后也不喜东奔西走。老妖精筠性难移,平日又被服侍惯了,一身懒肉更是在轮椅上生根似的,抬个手都嫌麻烦。
      待榻上的团子睡熟后,苍一伸手才发现,他习惯了有人端茶送水侍候左右,竟将往日从不离身的杯盏落在正堂了。

      枯坐一夜,小东西没有转醒的迹象,窗外的雨却暂时停了。苍实在口渴得很,烦躁地敲了敲轮椅扶手,慢吞吞直起身,准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轮椅行至中途,刚过庭中树下,便在此时,细雨不期而至。

      好雨知时节,这场雨来的颇为知人心意,苍得过且过停在原地,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雨丝拂过周身,清凉适意。再看前方回廊阶梯遥远曲折,他立即打消了前进的念头,干脆在风雨中静坐了一天一宿,倒是找回了些当初未化形时风吹雨打的乐趣。

      雨随山风来去,断断续续,筠性喜水,尤其是清凉的春雨。苍怡然自乐,小团子却一无所知。

      他只看到药师清癯的下巴尖上挂着水珠,整个人被寒雨硬生生泡成了一尊白玉雕像,一袭青衣糊在身上,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至于脸上的虚弱笑容,怎么看都是为了使他安心硬挤出来的强颜欢笑。
      这倒不怪他多想——苍天生便一副随时羽化登仙的出尘相貌。

      苍想安慰那泫然欲泣的小东西,便温和一笑:“是你平日太过细致周到,才使老人家变得这么懒。”
      打趣完又故作洒脱道:“几滴雨罢了,不妨事。”

      他这安慰起了些效果——那孩子方才还只是含着泪,一听他这话,忽然“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小团子既心疼又自责万分,心想,他为什么没有早些醒来?自己在榻上睡得舒服,却放任药师在外面受苦,到头来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那边哭得停不下来,苍没见识过小孩子这一套,不由手足无措,本想为他擦泪,谁知冰凉的手一触到软绵绵的脸蛋,小东西反而哭得更厉害,眼泪如同后园的泉水,怎么也流不完。

      苍无计可施,将小团子两只手拉起来,围在手掌中,微微俯身,对上那双雾气蒙蒙的杏仁眼,轻声哄道:“不哭不哭。”
      小团子扁扁嘴,还想哭,但忍住了,他心中愧疚,狠命咬唇半晌,强忍着鼻酸抬起头,哽咽着说了句:“不哭。”

      药师是只过分耿直的筠灵,见那孩子不哭了,又温言安慰几句,便不再多想,以为此事就此翻篇。

      次日,他照常在树下摆弄花瓣,伸手去探水壶,里面却是空的。
      环顾一圈,不见那小小一团人影。

      这下他真的有些诧异了——小东西只要醒着,是从来不离他身边半步的,即使去打水,也要提前与他报备。
      他将水壶放回桌上,转动轮椅,沿着石板路走了一段,遥看了一眼门户大开的诊室。

      又向别处走,出乎意料地,半路就遇见了小团子。
      苍本想问他在此处做什么,还没开口,小东西牵着他的手,像是急着展示什么似的,拉着他往正堂方向去。苍不知所以、好奇心骤起,想看看从来不言不语的小家伙究竟做了什么好事,也就任他拉着走。

      距离正堂还有几步路远,他便发现了与以往不同之处。
      ——高高的门槛前石块堆砌,垒成一面还算平滑的斜坡。

      小团子与他对视一眼,满眼期待。
      苍会意,推动轮椅过去,石块严丝合缝,毫不松动,轮椅沿着斜坡轻轻松松越过门槛。

      小团子甚是满意,小脸上一派神气,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
      那副模样,活像一只初次开屏的小孔雀,总算有了点孩童的稚气。

      据说小孩子初次做成什么事,做父母的一定要鼓励。苍想到这一层,便顺着小东西的意,十分配合地笑道:“做的真好,想要什么奖励?嗯,让老人家想想……”
      心中却想,最多也就是摸摸头,或是捏捏那张软软的小脸蛋,说是奖励,倒像是自己寻个开心。

      反正雾失楼台只有这么大,他便信口开河随意应承,岂料幼童还真的煞有其事思索起来。

      只见那小东西低头捏了一会儿衣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突然迈开腿,三步两步跑过来。

      幼童体型纤弱,体内髓骨像空心的竹节,不能完全支撑起身体,这几步跑得急切,身形便摇摇晃晃,像只站不稳的小鸭子。

      仿佛怕面前人后悔似的,他跑到苍身前,既不敢抬头也不敢停顿,忽地倾下身子搂过来。
      小孩子的身量比轮椅高出一截,双膝轻轻搭在轮椅踏板边缘,向前一倾,整个身子扑了个满怀。

      药师身材瘦削,十岁稚童双手一搂,竟能环住他的腰。小团子深吸一口气,满腔满心都是熟悉的香味,再满足也没有了。

      苍却怔住了。

      即使是他游戏人间那会儿,也从没和旁人如此亲密接触过,更没料到一向安安静静的小东西突然这般主动,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怀中小团子却抬起头来,黑曜石似的眼睛径直看着苍,拘谨地主动开口:“再不许淋雨了。”
      顿了顿,又低下头将脸埋在青色衣襟里,闷闷地嗫嚅一句:“……对不起。”

      ——这具躯体初次被如此珍视地轻轻一抱,似乎被小家伙温柔地怜爱了。

      搂在身后的小手横硌在腰侧与椅背间,不知为何紧紧攥着。苍没来得及理一理此刻心绪,下意识拉过那只手,展开满是疤痕的手指,只见手心不仅有陈旧的疤痕,还横陈着新鲜的、被尖锐石块割伤的痕迹,伤口上渗出薄薄一层血迹,混杂着脏兮兮的泥土。

      小团子像是怕他嫌弃似的,慌忙从他手中缩回手,连同另一只手一起,一并背到身后,有些忐忑地望着他。
      苍心中一动,觉得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缓慢苏醒,搅动的他几乎维持不住一贯的淡然。

      这一回他没迟疑,径直拉过两只小手,捧到掌心,一点一点吹去伤口浮土,又取出手帕,小心翼翼拭去血迹,头也不抬嘱咐道:“疼便出声,无需忍着。”
      他此时万万不能抬头,否则面上动容之色便无处遁形。

      待他把那副花费了千百年打造成的淡然微笑重新戴在脸上,终于抬眼道:“下次不许这样。”
      “老人家不再淋雨,你也不许受一点伤,好吗?”

      小团子总觉得,药师的笑容虽然与以往一样好看,又有些他说不出的不一样。他怔怔点头,缓缓伸出手去,与那只伸过来的修长尾指打了个勾。

  • 作者有话要说:  天然属性伏妖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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