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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苏生 ...

  •   不过,药师很快就发现,他将这件事想得太过简单。

      自从一开始因一时疏忽、差点断送了幼童的小命,药师心上总算为小东西留出了一块针尖大的余地。在每隔四五日一滴筠血的温养下,那小团子越发圆润、光洁,两个月后,外伤已尽数痊愈,只剩遍身业火灼烧留下的深浅疤痕。

      那一日,苍照常倚在美人榻上发怔——作为一株草木,冥想是他与生俱来的爱好,神识一旦浮于空茫中,十天半个月才回神也是常事。以往他一筠独身无牵挂,或停在庭中树下,或倚在窗边望着无尽沉雾,好不随心自在。如今却不同了,他那一点灵识正飘飘然于天地间,感知到雏鸟出壳、嫩芽破土,蓦地便想到,那山巅上还有个同样幼小的活物,正等着他回去。
      心思一转,冥想状态被打破,神识便循着来路落回本体。

      窗外云霞聚散,被正午天光映得闪闪发亮,像是一把星辰磋磨成细粉洒在半空。苍忽而回神,恍如隔世,瞳孔收缩又放大,静坐了一会儿,三魂七魄终于各归原位。
      他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从袖中取出星盘,懒懒拨弄几下,这才惊觉已入定了足足十天。

      过去他从冥想中回过神时,往往会先在榻上发个呆,过了半日才驾着轮椅起身,先去屋□□园畅饮清泉,再到檐下寻那毛团儿,沿着青石板路巡视一轮他的一亩三分地,复又回房躺好,周而复始,习以为常。
      今时不同往日,老人家清醒过来,先是心一沉,发现自己又犯了最初的差错——第二次将那小东□□自撂在一边,不知是死是活。

      但幼童已经不像初来时那般枯槁,最初需要四五日一滴筠血将养着,逐渐地可以捱过七、八日。苍心中着急,偏偏面上不动声色,也不知是与谁解释,或是要掩盖某种近似心虚的情绪,自言自语道:“再多个两天,应该……也无大碍吧。”
      嘴上这么说,懒得生锈的老妖精却一下子起身,久未行动,身形先晃了两晃,他等不得平稳,三步两步迈出正堂。

      疾行的青影带起沉雾流转,苍走到一半,心想,自打留下这小东西,他恐怕将往昔一年份的路都走完了。
      但意外地,他并不觉得如何麻烦。

      凫徯离开了两个月有余,疏于打扫——其实是完全没有洒扫过的各个房间又落了一层轻尘。幼童躺在榻上,身上雪白的大氅也沾了灰。
      他依旧无知无识,与房中沉默不语的桌椅一样,躺成一个让人习以为常的摆设。

      苍踏进东厢房门,有点讶然的发现,他竟然习惯了现下这幅场景——地上横陈一排轻飘飘的脚印,他像是踩着树影的孩童一般,每次循着相同的印记前来,走到榻前,那小东西雷打不动的摆在那。

      仿佛感知到来者何人,随着一缕竹子味儿近前,那张拧巴的小脸缓缓舒展开来,分明未睁眼,却能看出眼角眉梢带着的安心。
      ——呼吸平稳、神色如常,除却形容略显枯槁,并无大碍。
      苍缓了口气,身下显现青竹轮椅,一只手伸过去,碧绿筠血缓缓渗出,滴落幼童唇间。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小团子身上盖着的长长绒毛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药师眉头微蹙,心想,难道他已清醒了?

      他又无声盯了一阵,看不出个所以然,伸手去拨弄那张软糯的脸,幼童也毫无反应。苍侧首想了想,靠回椅背,轻吸一口气,随着他胸口起伏,房中似有若无的幽香顿时消散的干干净净,苍坐在榻前,仿佛入定成了一株真正的草木。

      他以手指撑着侧脸,静静看小东西的动静。而幼童果然如他预想一般,小脸再次愁苦紧皱,眉峰微微颤动,仿佛陷入了一个焦躁的噩梦中。
      苍想,果然如此。

      山巅赋闲的玩意儿不多,小团子算是极新鲜的一个,虽终日躺着不出声,好歹也是个活物。苍每隔几日与他打个照面,渐渐地,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每当他接近,那小东西便会换一副神情。

      他最初以为是小东西并未完全失却感知能力,因此能察觉周围风吹草动,只是被旧伤所累,无法睁眼。但几经观察,似乎又不是这样。
      譬如他将檐下的毛团儿扔进东厢中飞腾鸣叫,小东西便毫无反应。
      ——好吧,这纯粹是因为他一时无聊,才做出如此莫名的举动。

      如此看来,小东西唯独对他有所感应。苍重新释出周身气息,观察着幼童变幻莫测的神色。反复逗弄这小家伙,于他来说,自有一番身居掌控者地位的乐趣。
      待他玩够了,便微微俯身,伸手过去探查幼童脉搏,一袭幽香随之弥漫,沉入雪白的绒毛中,缱绻在幼童鼻尖。

      那香味似有若无,时刻缠绕在顺滑如缎的银发、轻薄翩飞的铢衣上,苍自身习以为常,自然而然忽略了这与生俱来的气味。
      这一点幽然落入幼童梦中,却是唯一的期许。

      .
      风在高天上打着旋,回音渗进冰洞里,如鬼哭神嚎、在耳畔激荡不休。
      小小的身躯躺在层层冰川下,周身无数伤口鲜血横流,皮肤与冰面粘连,将他整个人钉在原处,一动也动不得。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感觉不到那些伤口有多疼,因为他周身血管中流火奔腾,肺腑如焚,甚于外在的疼痛几万倍。

      幼童浑浑噩噩地想,他是谁,他在哪?
      他想不明白,也无力去想——自脊背处时刻传来彻骨的剧痛,将他整个人、整颗心困在这望不到头的风雪冰川中,无可遁逃。
      他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什么、忘记了什么,但思来想去,最终一无所获。

      于是,噩梦无休止地循环往复,他在无尽苦痛中挣扎、煎熬,接近麻木。
      便在此时,一缕微弱的香气悄然潜入,幼童忽地睁开眼,体味到了一丝奇异的清凉。

      身下的冰川仿佛在一瞬间融化了,变得绵软柔和,肺腑间喧嚣的烈焰渐次平息,取而代之以低回清冽的幽香。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沉浸在一川温润的春水中,那亘古不变的冰川、喧腾的流火、蚀心透骨的剧痛,仿佛从未曾出现过。

      倦意铺天盖地袭过来,幼童不由自主闭上眼,睫毛微颤。入睡前一瞬,透过一丝缝隙,他隐约看见无边碧色围在一泓春水四周,随着和煦的微风轻摆。
      ——那是望不见尽头的竹林,将梦境染上一眼万年的苍翠。

      一觉好眠。

      他还没完全清醒,已经开始渴盼下一个美梦到来了。但像是有意捉弄似的,非要他等到几近绝望,那缕幽香才会重新翩然而至。
      这一回又有不同,小团子觉得,他像是等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长,眼睛睁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身下仍是无法自欺欺人的坚硬冰川。

      梦中无所谓时间长短,他并不知道,距离上一次药师来访,不过区区十日罢了。

      所以,当那香气终于入梦时,他情不自禁伸出手,用尽全力去调动不听使唤的肢体,想要留住些什么。

      身随心动,下一刻,床榻上那只遍布疮痍的小手轻微颤抖,忽地活动起来,一把握住了苍的指尖。

      药师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却没有立即抽出手。小东西气力极小,仿佛全身力气都用在了这一下,手指沿着苍的指节徒劳摸索几番,便软软滑落下去。
      苍侧首看向榻上,幼童睫毛微颤,眼睑下不安地滚动着,像是被魇住了。

      他心中微微一动,不知怎地,想起人族做父母的初次目睹腹中孩儿胎动时,喜出望外手舞足蹈那副模样。
      老妖精不近人情,此时忽然对那种感情略微通晓了一二。

      他拾起小东西温软的手——这手平日里冷若冰凌,即使陷在棉花堆里也捂不暖,唯有服下筠血后会温热片刻。苍轻轻摇动那小手,低声问:“醒了吗?”

      自然没有回答。

      唯有他一人的话音缓慢消散在满室薄雾中,房间空旷,几乎激起一缕回响,微茫的颤动传回耳畔,一时间,苍觉得自己真是莫名其妙。

      但更莫名其妙的还在后头——他望着小团子不安紧蹙的眉头,福至心灵,指尖轻点幼童手心打着拍子,轻声哼起了一首温柔和缓的曲调。

      ——这是他偶然听来的,词早就不记得了,这曲子却依稀残留在脑海中,似乎是人世间广为流传的子守曲。
      轻柔的哼唱仿佛后园中潺潺的冷泉,缓缓流淌入梦。幼童身体逐渐放松,神情终于恢复平静。

      小东西神色安然,像是陷入了美梦,苍却如同大梦初醒,心想,他这是做什么呢?

      既然被凫徯称为“小友”,那这小东西便大有来头,或许是因为受了重创、或是修炼某种特殊的功法,才维持着一副稚嫩的外表——苍原本这么想,可骨龄却作不得伪,他几番探查,终于确定下来,这小东西确实只是个髫年孩童。

      寻常这么大的小孩子,还是跟在父母身后撒娇耍赖的年纪,万一醒过来便哭闹着找爹娘,他老人家可吃不消。
      再者,即便小团子乖巧,不哭不闹,他这个年纪,一定有一肚子天真的问题。苍虽能言善辩,但说话向来七分真三分假,点到即止。如今面对未经世事的稚子,又不好满口惑众的妖言。

      都怪他当初一反常态心血来潮,非要充当一回好前辈的角色。可谁能想到这看似只剩一口气的小东西如此争气,这么快便要苏醒过来了?
      看来他的雾失楼台,自此恐怕不得安生。

      药师面色变幻莫测,心中说不上是烦扰亦或些微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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