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Jerry瓜瓜

2、亡魂

　　景帝二十五年，广陵府。

　　和尚站在城门外，黄昏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城门敞开，城楼上没有一兵一卒，城门里望进去躺的都是尸体。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和尚面无表情，嘴里在唱着杜牧的诗。空旷的广陵府，悠长的声音向四处扩散。仅剩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和成群的乌鸦成了和尚的听众。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他走入城中，大街小巷早已满目疮痍，有谁会相信这里曾经是大熹朝的大都市。城里静得可怕，只有他一人和四十多万游走的冤魂。

　　“阿弥陀佛！”和尚如洪钟的声音响彻城池内外，乌鸦扇着翅膀向远处飞去。和尚席地而坐，经文如来自远古的歌声超度着这里躺着的每一个亡魂。

　　第四十九日的夜里，万里无云，月光皎洁照耀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和尚大声念着“阿弥陀佛！”他绝望地坐在地上，四十九日的超度还是没能阻止一切的发生。

　　月光下，一具具尸体，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脸上带着血的，断了头的，他们动了起来。乌鸦也感到大事不妙，一群群飞出城去，一时间布满了广陵府上空。

　　和尚从地上站起来，清冷的面容没有一丝波动，“阿弥陀佛！贫僧曾立誓许愿，必要度世间每一个亡人......今到凡世历劫，目睹广陵惨状，只盼贫僧能助诸位早日轮回。还望放下执念，轮回去罢！”

　　四十多万亡魂的嚎叫声响彻天地间。

　　“卫沧......没用的，没有人压得住......哪怕你这个阿罗汉也不能。”声音从城楼上传来，男子一身素袍，头戴着羽冠，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和尚依旧纹丝不动地挺立站着。他的眼睛里只有四十多万冤魂。“没用也要试一试呀。”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道士站在城楼上，一阵幽风卷来，他的长袍随风摆动着，“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这四十多万亡魂如何都不能出了这城门，否则天下再无宁日。”

　　和尚看着已经开始骚动的尸体，心里极其难受，终究还是他来迟了。

　　景帝二十四年末，枣沂会盟谈崩，北梁迅速出兵数十万抵达北淮。北淮是大熹南迁后的北大门，北淮一破，北梁军便可一泻千里直抵广陵府，而后直插京师。北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北淮，几十万军队浩浩汤汤向广陵府奔来。

　　景帝给郭子云、落易、符常三大守将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守住广陵府。三位将军率领城中百姓殊死抵抗，北梁军在城外劝降，城中无一人投降。三十七日后，城破，北梁军统帅下令屠城，四十多万人化为冤魂。

　　十日屠杀，往日的繁华之地，鱼米水乡已沦为废墟。

　　数十万冤魂恶鬼在城中，乌鸦成群，恶臭飘散直到江边，江那边的镇江府偶尔也能闻到空气中夹杂的恶臭。

　　朝廷请了无数的高僧、道长前来超度收尸，可所有人到了江北便止步不前。谁也没有这个胆进入这巨大的死人堆。

　　卫沧一路千里迢迢从西南寺院中赶来，这里早已成为了修罗场。虽然自己修为深厚，却也知道无能为力，只能靠着自己的修为尽力一搏。

　　年轻道士拔出他手中的剑，眉心紧锁，一剑直插云天，“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声音好似天神怒吼，所有的尸体开始挣扎。

　　“卫沧！你还等什么！再不出手，你的慈悲之心就要害了天下苍生！”年轻道士头上青筋爆出，两指用力地控制着空中的剑。

　　卫沧闭眼，“阿弥陀佛！”

　　只见一道金光从地上冲上云天，宝珠在明月下格外耀眼，宝珠飞到空中造出巨大的结界，金光闪闪。一柄锡杖在空中震动发出声响，一时之间结界之内就如几千个僧人在念经一般。

　　卫沧双掌合十，两眼紧闭，冲上来的恶鬼无法碰触到他。那年轻道士在空中一跃，握住飞剑，化为一道光华，从天而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灭！”只见那光冲进恶鬼群中，周围光波直冲几里。

　　卫沧抬头，一掌击向空中，锡杖迅速也跟着年轻道士冲入尸群中。

　　一时间，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没有了恶鬼的嚎叫，没有了阴风的怒吼。所有的恶鬼冤魂化为青烟，年轻道士紧握着剑站着。锡杖、宝珠纷纷飞回卫沧身旁，而后化为一道金光消失。

　　年轻道士脸上挂着些许笑容，但是笑容也掩不住他的疲惫。他慢步走到卫沧身前，“没想到还是让你先到一步。加持了四十九天不还是一样的结果。”道士苦笑。

　　卫沧叹气：“贫僧无能！”

　　道士走近卫沧拍了拍他的肩，“就算世尊来了也未必有办法。”

　　卫沧忽然微微一动，道士察觉连忙退后几步。年轻道士的脸色在月光下尤其苍白，如若不是说着话，光看这张脸已经和那些尸体无半点区别。素色的道袍也溅着点点血迹，看得出来血迹是几天前的，并非是刚刚在群尸中染上的。

　　“无月，你之前遭遇了什么？”卫沧清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颤动。

　　无月只是微微笑，本不想让卫沧知道，却因为灭了群尸而一时放松，竟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是逃不过卫沧的法眼。

　　无奈，无月迟疑片刻便知道瞒不过去，只能据实告知：“路过武渝，出了些意外，没想到竟成了如今这半仙半鬼之身。”他轻轻叹息，阖上了眼睛。

　　“究竟什么东西能把你这个地仙伤得如此之重？”卫沧有些诧异。

　　无月苦笑，摇头：“不提也罢！”

　　卫沧不再追问，只是轻淡地问了句：“两百年修为所剩无几，今后如何打算？”卫沧有些怜惜地看向年轻道士。五十年前，卫沧有事前往青城山，在山中结识无月。无月是当年鼎鼎有名的清虚真人之徒，清虚真人登仙后，他搬到后山之中继续修行。卫沧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修仙一百五十年，早已成为陆地神仙，但甚少人知道世间还有这号人物存在。

　　“哈！修为没了从头再来！”无月的笑声旷达，“倒是你......贬入凡世，无尽轮回，何日才是个头？”

　　卫沧笑了一笑，“从这一世起，贫僧再无需进入轮回，永远保持着记忆，永远流浪在这世间。”

　　无月倒吸一口凉气，这难道比轮回好吗？看着世间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而卫沧却保持着不老不死之身孤独地游荡在这世间，回不了西方，也入不了地狱，这比轮回，比忘记前尘往事还要痛苦百倍吧？

　　“五十多年交情了......我就问句不该问的，你到底犯了什么错？”无月每次都想问这个问题，他疑惑，明明卫沧是位阿罗汉，又有无上的修为，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才会让他接受这样的惩罚。

　　“五百年前因事被贬入凡尘，但说是错，贫僧觉得不是。”卫沧淡淡回应。

　　无月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的，只是好奇让他开了口。“那我就告辞了，还得赶回观中处理些事情。”无月转身准备离开。

　　“阿弥陀佛，你仅剩的最后一点修为刚刚也用了，如今回去只怕心绪大乱，如何重头再来......贫僧这里有颗梵芸丹，你且拿去服用。”淡漠的语气不带一丝波动。

　　无月惊诧，“梵芸丹......那是，那是大菩萨之物......你是阿罗汉怎么会......”

　　“故友赠于贫僧的，并非贫僧之物。”

　　无月知道这是一句假话，虽说自己是个陆地神仙，但多少还是有些常识的。梵芸丹只有大菩萨才能持得，别人是无法持有的，卫沧赠给无月，无月也需立即服下，否则就再无功效。

　　无月话到嘴边，却又收回，只是说：“哦哦，原来如此......多谢了！”说罢便把梵芸丹吞下。

　　“阿弥陀佛。”

　　“就此别过！”无月便先一步离开，乘舟逆江而上直奔青城山。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日再见到卫沧，说来奇怪，从相识到现在也不过五十年，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也许对于他而言，自己不过是千万年无尽的生命中一个小人物罢了。无月笑笑。

　　月亮落下，东方露出鱼肚白，夜终于过去了。广陵府的阴风也散了，不久阳光就会再次照射这里。可是废墟要变回往日繁华的都市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了。卫沧回头看了看广陵府的城楼。

　　他想起当日青城山上，无月说自己从十多岁便跟着清虚真人修行，立志一生除魔卫道，可后来才悟道无论仙佛人，最大魔永远是自己。卫沧很认同这句话，虽然从未和无月说过，如此年轻便能有这般见解，着实不易。他日天宫之上，无月必能位列仙班。

　　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思绪万千，卫沧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的本愿，想起了过去山中苦修的种种宛若昨日。

　　过了江，向南再走六百里地就到明昭城了，往事再次浮上心头。算一算也到了再次降生的日子了，这一次他会降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