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Jerry瓜瓜

1、如梦

　　十年前。

　　大熹朝，景帝十五年，冬。

　　南渡后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来了，似乎昨天还是夏天，一夜之间就入冬了。国破山河在，明昭城内虽不及故都那般繁荣，却也没有凋败之象。

　　文昌巷子里多半住的都是些寒窗苦读多年而不仕的穷书生，但也还是有富贵人家住在这里。落府就是这个巷子里鼎福贵的人家。

　　落府门口放着两座大石狮，前些日子才刚打造好放在这里。落家是南渡而来，算是这巷子里的新户。

　　落尧合上书本，从椅子上起来，书桌旁趴着的白猫团子伸了个懒腰，也跟着主人站起来。

　　推开木门，咯吱一声，看着天蓝得透，心情舒畅，却又说不出来的有些不安。

　　小几正在走廊边坐着打盹，听见门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少爷，你怎出来了......二爷不让你......不让你出来。”小几说着说着头似乎千斤重抬不起来了。

　　落尧微微笑，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你不说，没人知道。我出门一趟，你在这里守着。爹爹来了也不见，说我在看书。”说完，他就直接走了。

　　小几站在走廊边看着远去的少爷，心里忐忑不安。

　　龙渊阁在天安巷，这里已经是明昭城的西南角了。住在这一带都是些贫穷老百姓，几乎没有什么达官显贵。这样也满足了那些少爷公子贵妇们不想让熟人看见自己进出龙渊阁。

　　在旧都的时候，龙渊阁已经算是天下最负盛名的灯红酒绿之处了。如今南渡，虽说人来得少了些，却也还保得住京城的天字一号。

　　门口吆喝的张二看到前方走来的落尧，这身打扮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的走得这般潇洒？有头有脸人家的公子不都要东张西望，生怕人看见吗？

　　正当张二胡思乱想的时候，宋管家走了出来，点头哈腰地笑着走到落尧身旁，“落少爷，您来得可真够早的！”

　　落尧脸上泛起笑意，“宋管家，之前说好的日子到了，今天是来接他走的。”

　　宋管家那满脸笑容连连说道：“刘妈和卫公子都已经在里面等着少爷您了......只是......”

　　他见宋管家有话要说，便不再走，“宋管家有事儿？”清丽无双的脸上此时却看不出喜怒。

　　“那老宋我就直说了，少爷是大户人家，还是要想清楚呀！”宋管家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恳求。

　　落尧微笑，声音却是带着几分冷漠，“多谢宋管家关心，想了七年了，早想清楚了。”他一语落，便踏进龙渊阁。

　　宋管家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其实他也知道这事劝是劝不回来了，只是刘妈交代的，该说的还是得说，反正说了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张二凑了上来，“老宋，这是哪家的公子呀？”

　　宋管家无奈地叹了口气，“落家的公子。”

　　“落家......哪个落家？”张二好奇心一时上来了。

　　“当朝还有几个落家呀？老太爷是文帝朝的保和殿大学士，三儿子个个出息，长子户部尚书落一泉，次子礼部侍郎落一纯，老三广元府知府落一善，还有一妹妹是宋国公的夫人，也算是当朝鼎福贵人家了！唉，谁知这少爷......唉！”宋管家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龙渊阁门外冷冷清清，里面却别有洞天。一个个美貌少年在戏台子上弹琴、唱曲儿，台下起哄的起哄，连连叫好。楼梯上，走廊上到处都是人，喝醉酒的贵妇两手抱着俊俏的少年，脸颊像桃花盛开似的。

　　落尧踏着步子沿着楼梯向四楼走去，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既欢喜又紧张。

　　四楼的听竹斋屋门早已敞开，凳子上坐着的满头翠玉的刘妈是这家龙渊阁的明面掌柜，正北面的榻上坐着一位冷面公子，穿着白色的袄，一脸清冷，好似不带人间烟火气，他是这京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卫沧。

　　落尧踏进听竹斋，卫沧微微抬起头。刘妈心里咯噔一声，老宋没能拦住，脸上却带着笑容，连忙站了起来，“落少爷，您来了！”

　　他只顾着看榻上的卫沧，没听到刘妈说话，于是刘妈再说了一遍，他这才反应过来。两人都坐了下来。

　　刘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卫沧，说：“落少爷，我昨个儿又想了想，这事儿啊，要不还是算了吧！卫沧自小就在我这儿，我自会好生待他。”

　　落尧轻声一笑，问：“刘妈是觉得银子少了吗？”

　　“少爷说哪里话！您的银子都够赎三个人了，怎么会不够......我呀......是想着少爷您毕竟是大户人家，不比我们这些人，您还得为家族，为祖上考虑呀！”

　　他摆了摆手，“自是不必替我想这些。”

　　榻上的卫沧终于把眼睛抬了起来，却还是那般清冷，“风尘多年，却也习惯了，不想因我之事让你左右为难，所以......”

　　卫沧话未说完，就被落尧打断，“都不必说什么了。我落尧决定了的事是不可能更改的。”语气不带一分商量。

　　卫沧是知道他的脾气的，毕竟相识多年，便不再说话。

　　刘妈知道劝不回来，叹了口气：“少爷可想好了，出了这道门，可就是天崩地裂了！”

　　“想好了，落某之心，天地可鉴。”他说得很坚定，也是想让卫沧放心自己。

　　刘妈眼角忽然动了动，风尘打滚这么多年，她是见过世面的，不想今日却被落家少爷几句话说的有些伤心了。

　　卫沧十七岁那年就登上龙渊阁首座成为旧都洛安城的天字上上号，也是那年，落尧认识了他，这一见便误了终身，迷得一塌糊涂。

　　卫沧是风尘中人，落尧是当朝宰辅之家，刘妈早就感叹过，孽缘呀，普通人家尚不能接受这等事，何况他这大富大贵、有头有脸的人家。

　　如今，两人都二十四岁了，落家少爷一直不娶已经成为满朝怪事，只是家里的老太爷疼惜得不行，所以由着他性子，不娶就不娶吧。可今日这事要传出去，这落家可不得成为天下笑柄。

　　刘妈双手握着落尧，哀求道：“我的爷，听刘妈一句劝吧！知道你们难，可今日出了这道门你们就更难了！这落家又怎会容得下卫沧！”

　　落尧摆脱刘妈的手，站了起来，轻轻拉住卫沧的手，握着，“刘妈大恩，我们无以为报，只有这银两，以做补偿。”说罢，把卫沧从榻上扶起，拉着他走出了听竹斋。

　　刘妈站在他们身后，暗暗落泪，红尘多年，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流泪，可今日却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心里是祝福这对可怜人的。

　　走过走廊、楼梯、大厅，直到踏出龙渊阁的大门，卫沧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想了这么多年，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啊。就像梦醒了，梦里的故事真的发生了。

　　落尧抬头看看天空，清爽而高旷，“终于出来了。阿沧，你自由了。”

　　卫沧半天不语，落尧把头转向他，只见卫沧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砸，冷面已经成了泪面。
　　他心里有太多话想说，可说出口时却只是淡淡一句，“接下来......怎么办？”

　　落尧双手捧起卫沧的脸，帮他擦着脸上的眼泪，低声说：“不哭了......管他怎么办，反正带你出来了，阿沧，从此之后你再也不是龙渊阁的人了。”

　　卫沧回头看了看龙渊阁的题字，回忆涌上心头。

　　景帝元年，也是冬天，但是要比现在冷得多，家里好几日都吃不上粮了，一家人仅靠着野草根存着一口气。

　　那日清早，阿爹说要带他到洛安城去转一趟。那时候天寒地冻，洛安城又那么远，其实他心里是疑惑的。

　　特别是走的时候，阿娘一直在哭，还追到村口，在阿爹的责骂下才回去。他大声安慰阿娘，“阿娘不哭，我和阿爹去去就回。”

　　到了洛安城，阿爹把他带到了一个女人面前，女人说：“俊！真俊！”

　　之后，女人就和阿爹在屋里谈，他在走廊外等着。过了好久，两人出来了，阿爹红着眼睛说：“要听话。别想家里。”说罢，转头就跑，边跑边嚎。

　　他见阿爹头也不回地跑了，他开始大哭着去追，可女人却一把把他抱住，倒也不曾骂他，还不停地哄他。

　　他一声声大叫着，“阿爹！阿爹！你回来！你不要我了吗？”

　　只是没人再应他，从那之后，阿爹阿娘和家中弟弟永远都活在他记忆里了，他再也不曾回过家里去。

　　女人后来问他，恨吗？他摇摇头，说不上恨。

　　就这样，他入了风尘，越长越俊秀，多少男女痴迷他的容颜，可他好似没了悲喜，脸上永远都是清冷的，本想此生再无半点余欢，直到多年后，遇到了落尧。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吧，如果天地有何不满就让他卫沧来承受吧。

　　他紧紧拉着落尧的手，不要放开，永远不要放开，他什么都愿意。再艰难也要不顾一切拥在一起。他冷峻的脸，第一次出现了笑容，笑得那么甜，那么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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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