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东游纪事》云中雪下

9、三问

　　大周的长乐京最近可是热闹，先是扶国使团献宝以结邦交之好，再有八大古寺高僧出尘入世，开壇讲经。如此佛法盛事，上一回还是太/祖皇帝时三藏法师从天竺取经回来的时候。

　　百姓们跟着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转头就听见街头巷尾在传，“不值钱”公主和离了。

　　和离？驸马呢？

　　唉，犯了事，被发配边疆了。

　　咦？不是说走的前一天病死在牢里了么？

　　嘶——

　　“不值钱”公主之所以不值钱，就是因为千金之躯下嫁给了一个宫廷小卒，谁都知道那是皇后看她不顺眼，且公主成婚四年有余，没有子嗣不说，还传出公主养了一堆面首却从未传召驸马过府的谣言。

　　不顺眼，没孩子，养面首……这里面门门道道可多了，谁知道驸马是病死的，还是被谁给害了，女人啊，一个比一个狠毒。

　　瞧瞧，如今是女人当权，男人没活路咯！

　　……

　　诸如此类的市井传言，甚嚣尘上。倒是没几个人留意到驸马是因盗窃进献经卷而获罪的，更没有人会去探究究竟是不是□□盗走了经卷。

　　除了方缘。

　　掖庭宫在皇城内，倒是难得避开了外面的喧闹。方缘因为调查《大云经》一案，在外闲逛了几天，回到掖庭时遭到女官好一顿数落，连着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在补做落下的活计。

　　公主和离，□□病死狱中的消息都是王子源平君来看望她时告知的。

　　此案算是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人受到伤害，没有冤情要诉，没有哪一方利益受损，但方缘还是觉得有一根刺卡在喉咙里，让她吃不香，睡不稳。

　　“方缘！”

　　精神本就不好的方缘被王子的大嗓门一喊，更加衰弱了，只能有气无力地回：“什么事？”

　　“我们今晚去吃饭吧，长乐京最大的酒楼！我还没有吃过全羊宴……别绣了，这不适合你！”

　　方缘放下手里的针线，她倒是也不想绣，可没见墙角那边有一双暗中观察的眼睛吗？

　　源平君身为一国王子，对方缘倒是毫不见外，隔三差五地来掖庭同她说话，目标也很一致，吃饭！方缘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副看着就有食欲的脸。

　　可方缘每回都没多大兴致，要知道王子不日就要启程回国了，她可不想到时候被抓着衣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给人送别——这事估计王子干得出来，那场面，她承受不来。

　　终是陌路，不若缘起不结。

　　不过现在用他挡挡杀神也好。方缘定下主意，便对着王子向墙角打了个手势。

　　王子立刻会意，朝她挑了个眉，摆出“都交给我吧”的信心，走过去和女官谈论起刺绣作为女子专属手艺的非必要性。

　　方缘乘机溜回房间，给自己闷了一大口凉茶。

　　赵芷在房间里做活，也听得外面的说话声，见她进来，便道：“君子成人之美，阿缘和他出去吃个饭也没什么不好，你看人家都来了几趟了，多有诚意。”

　　“阿娘你想多了。”方缘顺势躺到床上休息，“皇后有意让两国的佛法交流，王子殿下多半是为了躲那几位古寺高僧，才到这里来的。”

　　“我看你才是想多了。”赵芷见她死鱼般的躺着，越来越没有样子，叹了口气，“你的脑袋里整天装着案子案子的，就不能想些别的，我看王子未必没有其他意思，要不……你再看看？你也老大不小了……”

　　方缘耳朵自动忽略了后面的话，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喊着我不听我不听。

　　赵芷见自家孩子连眼睛都快变成死鱼样了，还是心疼的。也不管有用没用，说了一点自己的看法，“这件案子，你要真觉得不是那个□□做的，那肯定另有其人，那人做这件事总是有目的，现在案子结束了，他的目的应该就暴露出来了，你再想想，有没有人……”

　　话音未落，方缘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了起来。

　　是了，是了！她总在想着一些关系手法上的细枝末节，而没有跳出整个案件来想这件事情。的确，没有哪一方势力受损了，但有人从中得利了！

　　利高者疑。这么简单的原则竟然被她给忘了！

　　方缘闭眼，将整个案件从头梳理了一遍。多出一副的盔甲从何而来，做了什么用？那天晚上，范信见到的黑衣人，□□见到的黑衣人，还有她在自家房顶上见到的黑衣人，是不是绣着黻纹的同一人？青楼，曹家铁铺，武库署……有什么联系？经卷为什么会在公主府？

　　……

　　方缘一睁开眼，就急着要下床去，把赵芷吓了一跳，“想到什么了？”

　　“有点东西，但还需要查证！……啊！”方缘没意识到自己冥想的时间太久，腿已经被压麻了，下床时没吃住力，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咦？今天不是过年，方姑娘不用给我行这么大礼。”方缘刚从地上爬起来，就看见眼前多了一双小巧的绣鞋，上面绣着布老虎一样的图案，虎头虎脑的很是可爱，与这道声音很是不相符。“而且没有红包给你哦。”

　　“我记得，你不是……”王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屋，指着刚进来的小姑娘，道：“公主的侍女！”

　　趁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方缘站起来，拍了拍衣裙，没工夫和一个小孩计较，“你怎么在这？”

　　听夏清了声喉咙，“公主请你过府。”

　　方缘木着脸，“做什么？”

　　“还钱。”

　　* * *

　　公主府不比幽栖小筑，整体都透着大气，就算是宣阳公主不被当今皇后看重，可到底也是皇家公主，该有的面子自然一份也不会少，只是院中的花草似乎因为疏于打理，看起来有些蔫蔫的。

　　方缘也没怎么细瞧，催着听夏快点带她去公主在的地方。

　　“不是那点钱嘛，反正又不会亏了你的，怎么像守财奴一样。”听夏被她催得脚下乘风，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方缘听见了，张了张嘴，却没蹦出一个字来。

　　等到了房门前，听夏一跨门槛进去了，方缘却停了脚步，颇有些不安地戳了戳手。

　　“磨豆腐哪？”这会轮到听夏不耐烦了，又回来推了她一把，“磨磨蹭蹭的。”

　　眼下暮色将近，正是吃饭的时候，夕阳从窗户外洒进一层金光，给小桌上的佳肴添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方缘本以为是宴会一般的主客分食而坐，没想到这间偏厅内置了一张圆桌，摆了六七道小菜，竟是要同桌而食的意思。

　　公主殿下还真是看得起她这个奴婢。

　　其中一副碗筷还前放了一锭金子，方缘认好自己的座位，便落座了。

　　只等了一会，公主从屏风后走出，拿着一只酒壶，见到她笑道：“太阳都要下山了，你可终于来了。”

　　方缘忙不迭地点头，刚才准备了一路的话都堵在脑子里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回到公主府后，公主大概想起自己的身份，没有与那些面首们再有来往，换上了端庄淑仪的襦裙，长发也细心打理了一番，免了三分妩媚，多添几道矜重。

　　公主的心情显然有些高兴，随意的坐下了，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壶，“刚去床底翻出来的好酒，不知道怎么样，来尝尝？”

　　方缘忙捧了杯子去接，清凉的酒液注入，泛起涟漪，倒映着破碎的影子，方缘没来由地想到：公主会不会就此杀了她。

　　“怎么不说话？”

　　方缘晃了下神，将脑中的杂念头甩出去，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色道：“多谢公主邀请，不过我今天来，也有问题向公主请教。”

　　“你这个人就是太正经，方脑袋一点也不圆滑。”公主是真的高兴，才会说话间没有什么距离分寸，甚至拿筷子戳了戳方缘的脑袋，“记得你上次来见我，也是说要请教。行，说吧。”

　　“我想问三个问题。”方缘错开视线，看向桌上的清蒸湖鱼，“第一，上次在公主别居是我与殿下的第一次见面么？”

　　公主突然抬眼，盯着她看了一会，手指摩挲着杯口，过了好一会才道：“不是。”

　　——果然。

　　“那第一次是在？”方缘忙追问道。

　　公主支着脑袋反问：“这算第二个问题么？”

　　“不算，这是衍生问题。”

　　“方缘好会耍赖。”公主笑着，“既然不算，那我就不回答了。”

　　方缘撇了撇嘴，回敬道：“公主也很精明。”顿了顿，又道：“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前几日在四方馆外搜到的右武卫盔甲是公主的东西么？”

　　——果然。

　　“啊，好直接。”公主放下酒杯，语气中的笑意散了，“我知道方缘来做什么的了，真是可惜了这一桌好酒菜。”

　　方缘只追问道：“公主的回答是？”

　　“唔……算是吧。”

　　方缘点头，“最后一个问题，□□是公主杀的是么？”

　　公主伸出食指摆了摆，“不，他是自杀的。”又补道：“我只是……给他行了个方便。怎么，方姑娘要为他鸣不平么？”

　　方缘吸了口气，“不，他死有余辜。”

　　根据方缘事后的调查，□□从一个宫廷禁卒一朝成了驸马都尉，前后身份的改变让他野心膨胀，不仅卖官鬻爵，还和从他手里买官的人同流合污，颠倒是非，甚至在没有传召的前提下和公主府的侍女有染。

　　那日在公堂上还敢当众辱骂公主，实在该死。

　　“但他不应该顶着偷盗经卷的罪名死去，因为那确实不是他干的，不是么？”方缘直直得看着公主。

　　公主知道不让她说下去是不可能了，干脆顺了她的意，“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