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东游纪事》云中雪下

3、时间

　　“报告大人，在墙外草丛处发现一副右武卫盔甲！”

　　在外搜集证据的吏员回报，众人眼睛都盯了上去，魏少卿挥退自己的手下，把手揣在袖子里，向□□扬了扬下巴，“我说什么来着？嗯？嗯？”

　　□□的脸黑了，又白了回来，唾沫恨不得怼到魏少卿嚣张的脸上，“你家贼偷完东西还把作案工具好好摆在那里，等着被人发现？再说，就算是，那也是有人冒充我右武卫，与我们何干！”

　　“监察失职！亦是大过！”

　　“这话你同公主说去，看她能不能扒了我驸马都尉的官！”

　　眼见两人又要打起来，南宫绫忙上前劝和，“无论如何，都是一条线索，你们互相看不惯，就交给我的人去追查。”

　　方缘也看了那副整齐摆放盔甲，心里摇了摇头。

　　□□双手抱胸靠在一边，“你们办事真是磨叽，脑子也不灵光，光想着贼从外面来，就没想到里面的人动了手脚？”

　　方缘此时方正眼瞥了这位驸马都尉，想来这粗人也不是多笨，监守自盗——这也是她本来想说的。

　　卓力和高谷瞬间被推了出来，有些紧张，王子率先反驳道：“这样不可能，他们都是小王的亲随，偷自己的东西，触怒了大周皇后，对我们可没有好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咧嘴，露出一口黄牙看着天真的王子殿下，笑得高深莫测。

　　在座的各位或多或少都心知肚明，连久在掖庭的方缘也知道，皇帝病重，皇后掌权，欲要称帝，满朝文武大臣分为帝党和后党，明争暗斗不休。此次佛经失窃，自然是对皇后不利，而实际获利的帝党也就成了最大的怀疑对象。

　　老臣之后的魏少卿与皇后赐婚的王都尉，两人互相不对付，背后深意只怕也是如此。

　　献佛经而来的扶国使团，自然被看作支持后党的，但使团内部被帝党拉拢收买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醉心于市井传奇画本的小王子显然不知道这些，“没道理找不到贼就怀疑自己人的，用大周的话来说，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嘛！还是先查查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如何？”

　　之后，调查陷入了僵持，房间内外每一寸地方都被仔细翻找了，却没有更多新的证据被发现，盔甲和异术的追查一时也没有结果。

　　南宫绫提出了几种可能，但还是觉得在重兵围守下，没有任何办法能从眼皮底下将经卷盗走。

　　眼见金乌西沉，给众人都披上了疲惫的色彩。

　　“不是幻觉，没有假象，若是机关巧术却没有丝毫痕迹，还是……”

　　正在案前捻香灰的方缘听到南宫话里最后的转音，拍了拍手转过来，问道：“是有什么线索了么？”

　　南宫绫指着门框边因为夕阳光线形成的明暗差，道：“时间。”

　　方缘看着她，脑袋跟着转了转。

　　“我们一直想着贼是怎么进来的，但那不可能实现，那么贼可能一直就藏在这里！”

　　众人都围了过来，听她说是怎么回事。

　　“诸君请看。”南宫绫抬手向房间四周一指，“因为经卷是纸制，易燃，所以房间内只在四角有烛台照明，还罩有灯罩，为保护经卷可也因此光亮不足。”

　　她抬手向上，众人跟着望过去，“这间房子是为了放置经卷而新建的，横梁尚在，在夜色不明朗的时候藏一个人还是可以的。”

　　“所以——”南宫绫总结道：“不管那个贼人是谁，他不知如何弄到了一副盔甲，右武卫换值时混入其中，守在附近，再趁着使团的人白夜换人时溜进去躲在梁上，待夜半时分，用准备好的迷香迷晕两位使臣，偷走经卷。借着使臣发现经卷丢失而慌张的空当，趁右武卫慌忙调动时，逃走。”

　　南宫绫缓了口气，看向众人，“诸君以为呢？”

　　“不靠谱！”

　　“这个嘛，下官以为——非也。”

　　“小王也觉得不可行。”

　　“嗯，很多地方说不通。”

　　南宫绫苦着脸看向一旁摇头的方缘，“连你也？”

　　“我右武卫训练有素，怎会被人冒名顶替了还不知道！”王都尉话糙理也糙，大嗓门听起来倒是很有说服力。

　　“王都尉所言为其一，其二者——若贼人选此计脱逃，那为何在墙外脱下了盔甲？要知道发现经卷丢失之后，立马传信号调动十六卫封锁了宫城，在没有被发现冒替的情况下，穿着右武卫的盔甲显然更利于逃走。”魏少卿难得放下了对□□的成见，和他站在同一面上。

　　“南宫大人是因为今天刚来，所以才这么说。”王子比划着向南宫形容，“小王见过《大云经》，是以金线绣在帛书上制成的，水火不侵。而晚间光线不如白天明亮，横梁藏人或许也可行，但如果小王是贼，应该不会用这个办法，因为风险太大，万一下面的人一抬头呢？不就露馅了？”

　　“即便是那个贼自信满满，藏在梁上，”方缘顺着王子的话说道，“可在上面越久被发现的可能就越大，为何不早些动手？经卷丢失发生在丑初，这个时间不早不晚，有点尴尬。而最后他也闹得被满城搜捕，既然他有盔甲在身，怎么不同来时一样，趁着早上换班，所有人精神疲惫时逃走，那样不知不觉，反而保险些。”

　　还有如何混入右武卫，如何溜进房间不被察觉异常，这个贼既然策划要盗走重重守卫下的《大云经》，那么一定要确定计划万无一失，不会让自己冒太大风险……等等，不过看到南宫绫受挫的脸色，方缘也就按下不说了。

　　“三日之后就是原定的宴会，若因为经卷丢失而取消或延期宴会，皇后一定会生气的。”

　　南宫绫语气虽平淡，但所有人都瞬间绷紧了弦，三日之期像一把剑悬在所有人的脑袋上。小王子顿时叫道完了，准备回去训练用来献舞的小娘子们。

　　“方缘！”

　　南宫绫在旁低声催促，方缘反而闭上了眼，屏蔽外在的杂音，静静思索。

　　房间的构件图在她脑袋里生成，所有的线索被她添加在其上，一个个假说冒出来，再被删去，延伸一个个选项，最后排除所有的可能，找到这个封闭空间的钥匙。

　　案件没有进展，所有人都陷入了焦灼，而南宫绫对方缘的期待让众人都开始隐隐期待起来。

　　待方缘睁眼时，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竟是□□！

　　“看我作甚？”□□也察觉了现场氛围的变化，嗤了一声，“昨晚老子喝酒去了，真他娘晦气！”

　　众人反应回来，都觉得不可能，气氛为之一松。

　　方缘只是想着——没想到竟让这位驸马都尉说中了。

　　迎着所有人期待的目光，方缘微微一笑，眉间因淡淡的喜悦而疏阔，眼中透着少年人的明亮，衬着素色布衣也鲜亮了起来。

　　“我们现在要解决的，是什么人用了什么手段盗走了经卷，又是如何逃走的这件事。”方缘先起了个头，顺势理清自己的思路。

　　“废话少说，别卖关子！”□□方才被无端怀疑了，这会儿脾气更冲了。

　　“其实本官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找到经卷，找到贼人，才是正经。”

　　南宫绫淡淡的眼神瞥过去，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人方才消停了。

　　方缘未被打扰，缓缓道：“什么人？当然是有动机的贼人，且按下不表。我们一直困惑的，便是贼人盗走经卷的手法。这里就这么大，一目了然，几波人翻了几遍，已经把所有的证据都摆在我们的眼前，可无论我们怎么推演，都找不到任何机关或是障眼法可以做到出入这件房间，那么只能认为，贼根本没有出入过。”

　　“像南宫大人说的那样，早就埋伏好的？”王子忍不住问道。

　　方缘没回答是与不是，继续说道：“事件发生的地点就是这个房间无疑，在这个空间内，无论是外面的人还是里面的人都没办法同时做到出入，那么我们只能考虑再多加一层维度，也就是时间。”

　　魏少卿和□□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你在说啥”的表情，王子皱着眉晃了晃脑袋，不解道：“还是南宫大人说的那样嘛。”

　　方缘对他笑了笑，“没错，就是时间差。但比起南宫的假设的时间要更长。”

　　不料此时□□双手抱拳，把关节按得啪啪响，“你要是再不说人话，我的拳头可认不出来打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明目张胆的威胁可不是开玩笑，方缘皱了下眉，便不去看他，自顾自道：“简单来说，经卷早在丑初之前便已经被盗了。”

　　有人嘶了口气，有点被惊到了。

　　一直在旁边待命的使臣见方缘的视线飘过来，配合地站出来道：“不可能，丑初之前我明明一直看着，经卷一直都在。”

　　“可你看到的是放在檀木架上接受香火供奉的——经卷，你曾把它打开过，确认它就是你们使团带来的，绣以金线的《大云经》本经么？”

　　“这……当然没有。”回话的是个瘦高个子，方缘记得他叫高谷，“可哪个来轮值的人都没去确认过啊，经卷自从放在这里就没人动过。”

　　“啊、”南宫绫轻声低呼，方缘知道她已经明白了。

　　想对的，王子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回事？有话快说，干嘛呢！”□□察觉气氛又变了，很是不痛快这些文人叽叽歪歪的作风。

　　方缘全盘托出，“经卷自从到了这里便被重重把手，不可能被盗，那么被盗的时间定然是在到这间房间之前。”

　　“胡说什么玩意？那一直放在这里的是？”

　　“伪造的。因为经卷放在这里，就意味着被大周保管，就算是王子殿下，只怕也没再打开看过。”方缘看向源平君，见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拧着眉再问：“那昨夜丑初，经卷如何消失？”

　　方缘把手中的香灰拍干净，“伪造的经卷只要做到外观相似即可，内里不可能以金线作饰，如果用的是普遍意义上的纸张，那——烧了就好。”

　　话说到这里，□□简单的脑袋也转了过来——不过是简单的偷梁换柱。

　　有人事先替换了《大云经》，在昨夜再把假的烧了，真的便在人前消失不见了。

　　能做到这一点的——

　　“是哪个？快点站出来！”□□虽然问了，但丝毫没有给两个使臣答话的机会。

　　方缘还是低估了这位驸马都尉的急躁脾气，只见他一个大跨步，把想要上前拦着的王子一臂格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绕到高谷和卓力身后，一手一个，拎小鸡似乎揪住他们的后衣领，下一刻，把人撂倒在地。

　　“是你？还是你！”□□像是刚被放出来的野兽，一声高过一声的吼叫，甚至盖过了被压倒在地两人的嗷嗷乱叫。

　　王子差点摔了个屁股墩儿，刚爬起来就要救人，却怎么也掰不开□□又粗又硬的膀子。

　　场面一度混乱，方缘正要开口说话，只见□□随便拎了一个人起来，拽着他往外面院子里去，说道：“我看就是你，不是也没关系，我先审审。”

　　还没等其他人出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哀嚎，纯粹想看热闹的脚步都是一顿。

　　魏少卿在角落里来回走动，背着手一圈圈地“痛心疾首”：“我大周怎会有这样驸马，简直丧心病狂，令人发指，有污皇家颜面……”

　　许是案子有了进展，南宫绫不像其他人一样对此如临大敌，反而脸色轻松了许多，问方缘：“是那个吗？”

　　方缘点头，她方才就是想说，这些事情是那个唤做卓力的使臣做的，因为高谷曾说，丑初前换香的是卓力，他以为自己不小心打了会瞌睡，也是卓力把他喊起来的。想来是卓力不仅暗中换了经卷，还准备了迷香。

　　只是她刚想说，□□便拎着那卓力往院中去了。

　　——人虽蠢，运气倒是意外的好。各种意义上。

　　方缘要出去，却被王子源平君挡在门前，只听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正经，“你确定你说的都对吗？那盔甲是怎么回事？”

　　方缘被他的语气带着严肃了起来，正要说话，源平君却转身过来，脸上恢复了笑意，“方缘说得有道理，小王明白的。不过是有点不能接受。话说回来……江湖游侠其实也是有可能的对吧？”

　　最后一句明显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方缘也只好笑着附和点头。

　　这一耽搁，院子里杀猪般的惨叫停了，□□招呼了一声，直接报告结果：“就是这小子没跑。”

　　王子才不管那些，唤人把地上的卓力扶起来去看大夫，方缘追问道：“经卷在哪？”

　　似乎被瞪了一眼，方缘只当是刚才的梁子还没完，没放心上。□□随即笑了一声宣布：“他说把东西给了范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