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东游纪事》云中雪下

16、地牢

　　不待方缘深入揣摩陈如故是如何想的，下面的书房里不间断地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布料的摩擦声混合着男人的喘息。

　　等等，哪来的男人？

　　方缘看不到里面，只能听一点间断的声音。

　　“好哥哥，哎呀……你急什么，反正爹喝醉了，今天有的是时间……”

　　“呼呼……小姐、小姐……真香，为什么一定要在大人的书房？”

　　“当然是……刺激啊，想想你在主子的房间里和她的女儿……”

　　“靠！真骚……给老子过来！”

　　“哎呀，好哥哥，疼……嗯哼！”

　　女人娇媚的声音听得方缘起了一身鸡皮，听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就是那位大小姐陈如故，而那个男人的声音方缘也有点耳熟，细细一辨，原是那个初见面时将陈如故扶走的管家。

　　听下面的动静，原来太守府的女儿和管家私通么！

　　还在她爹的书房里！

　　虽方缘通晓诗书礼仪，但受了那敢于争夺帝位的皇后影响，也不觉得女子非要守着丈夫过日子，自可走出家门，同男子一般拼搏一番事业。既有此想法，那教女人温顺服从的夫纲女诫之类，早早地便被方缘扔到脑后去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陈如故与管家……私相授受这事有些出格。

　　不过出不出格也轮不到她来管，她跟出来的目的就是想看看陈如故到底要整什么幺蛾子，但要是为了这事……那她还是走吧。

　　方缘打定主意欲退，耳风一动，听到里面一声轻微的闷响，随即所有的旖旎暧昧的声音都不见了。

　　方缘无端激灵了一下，陈如故这个人，先是装可怜博同情，被戳破之后应该是露出本来面目了，怎么私下里又换了一副面孔，如此放浪？再说，难道她把王子殿下引来，只是为了调开她爹，在书房里偷情？

　　怎么可能！

　　方缘怀疑刚才的自己被鸡皮疙瘩堵了脑子，这才没有发现疑点，不过有了怀疑之后，她一个转身咬住匕首，像猴子一样把自己从房顶吊下来，借着房外廊柱的阴影里，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进去之后，方缘第一时间横刀在身前戒备，却发现没有半点异样，屋子寂静无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和空气斗智斗勇，不过方缘还不敢放松，借着朦胧的月色，小心打量着每一个能藏人的地方。

　　粗略地扫过一眼，只有角落里一张床上的被子下有一个疑似人形的东西，方缘一边戒备着身后，一边向床边走去。

　　虽然方缘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被人背后偷袭，但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次的提心吊胆的背后都是平安无事，如果真有人看着，那她就像个疑神疑鬼的傻子一样。

　　猛地掀开被子，确认里面是个人，不过只有一个男人，便是那个管家，而陈如故却不见了。

　　方缘沉思片刻，检查了那个男人，发现他晕了过去，想来是陈如故的手笔——方缘十分相信那个看似柔弱的大小姐有这个实力。

　　那先前的一切算什么呢？

　　没有时间细究她勾搭管家的理由，陈如故在这个房间里消失了，那肯定是有暗室密道之类，方缘立马动身寻找。

　　既然房间里除她以外的活物都晕了——看样子陈如故下手还挺重，那方缘就不必顾忌什么，迅速将所有的书架，书籍，瓷瓶摆设都用手摸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找到。

　　——密室什么的不都会这么设计的吗？这间书房怎么搞特殊呢？

　　方缘把那个死男人往里一推，坐在床边喘会气。

　　等等，没有隔间的书房里一般会放床吗？

　　方缘用脚跟磕了一下床板。

　　空心的。

　　把床褥都掀起来后，方缘见到床板上开了扇门，还留有一个拉环，拉开之后，便见到一级级台阶顺着延续下去。

　　方缘吹了个火折子，往里照了一下，黑漆漆一片，肯定看不到下面是什么，她此举也只是确认火苗的状态，嗯，通风，可以走人。

　　当即把床上翻乱的地方简单归置了一下，方缘举着火折子弯腰下到了密道里面。

　　脚下的台阶显然新建不久，台面窄而落差大，夯土打实后踩在上面还有沙粒摩擦的感觉，如果不踩实，说不定就不用费力走了，直接一滑到底。

　　方缘默算时间，走了约有一刻钟，台阶见底，眼前出现了五道拱门。

　　五道门联合方缘下来的台阶，以不同的角度将一块方寸之地围在中间，形成一个封闭的圈，每一道拱门不是常见的圆肚形，一个个十分苗条，只有一个高，一人宽，后面连着窄窄的甬道，像方缘这种肩宽的，还得缩着膀子才能走进去，十分逼仄。

　　那么问题来了，五扇门，陈如故走的是哪间呢？前面三扇门前有许多脚印，杂乱不堪，而左右两扇则是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

　　事实上，方缘只停留了几息时间，便提气收肚向左边的甬道掠去。

　　她知道陈如故的踪迹？不，她啥也没看出来。

　　方缘的骨子里向往冒险，否则也不会在前路危险莫测的情况下一路追踪过来，但这并不代表她是冲动无脑的，事实上她还是走一步看三步，再回头瞄两眼的那种谨慎类型。

　　她不知道陈如故去了哪道门，也不准备靠老天拼运气，那就只有一个一个找过去！

　　另一方面看，这也是一种大胆的冒险。

　　方缘是准备迅速探完一条道后，再转回去走另一条的，是以脚程飞速，所以在前面突然没路的时候，她差点掉下去。

　　她脚往下蹬了两下，好险不险地抓住了旁边的木头桩子，刚吁了口气还没稳下身形，下面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炸开，方缘一惊，下意识捂耳，脱手了才想起自己是挂着的，“啊——”地一声掉了下去。

　　刚好补全了方才那位的尾音。

　　底下乌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方缘掉了下去才发现没多高，却仍旧是摔了个七荤八素，扶着脑袋刚爬起来，就和一双扑棱的大眼睛对上了。

　　方缘一口气提在胸口，还没放出去，那双眼睛眨了一下就没张开，带着它的身体一起无声倒了下去，方缘的惊吓又都给吞了回去，好不噎人。

　　昏倒在她眼前的是个小男孩，不过八九岁的样子，穿着已经变成破布的衣服，可能几天没洗澡了，散发着难以言说的味道。

　　不止是他，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可能是小男孩的父母，他们靠在一起闭着眼睛，不知是死是活。

　　方缘第一反应就是离开。

　　这里弥漫着土腥气，还有腐烂腥臭的味道，乍一闻，像是在地底盗墓，小男孩和那对男女都是大粽子。

　　而且这样的粽子不少，方缘自一条狭窄的过道走过去，两边满是闭眼躺着的人，但方缘不能将这种情况称作睡觉，那太诡异了。

　　她也没有上前查看的打算，因为过道和他们之间，有铁条阻隔。

　　他们都是被关起来的。

　　如果说先前方缘还是在探险精神的驱使下的游戏心态——反正这是太守府以她的身份安全无虞，那现在她则是完全认真起来了。

　　陈如故曾说过太守将闹事的百姓都抓了起来，现在看来是真的，只是抓起来的人为什么不放在监狱，而是新修了一座地牢关押他们呢？

　　方缘想得越深，周围越静。密道里铺的一层粗砂，在她走过时发出咯吱的摩擦音，像是逝者最后的呻.吟。

　　在走到一个分道时，方缘听到另一边传来细微的抽泣声，细细停了一会，正当她要过去一探究竟时，另一个方向有一道黑影迫近。

　　“零尘！”

　　方缘僵了一下，这一道声音是拐角后的另一条甬道里传来的，听声音，可不就是她一直追着的陈如故！

　　可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方缘原本要抽出匕首先发制人的，却被那道黑影从身后勾住了腰，另一只手堵住而来她的嘴。

　　这一手很是熟练，方缘瞬间便成了不能动不能叫的状态。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当真，如此狠心么？好……既然如此，你知道的，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边陈如故的话音还在继续，看样子是在和谁说话，只是除了她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不知道她口中的“你”，是不是就是先前唤的“零尘”，那又是谁呢？

　　这些在方缘脑中只是一闪而过，身后人似乎也很在意陈如故的话，方缘将右臂腾出了一点空间，等到陈如故的声音落下时，迅速一个肘击，击向身后人的腰侧。

　　猝不及防一击得手，方缘被松了钳制，立刻反客为主，擒住他捂嘴的手臂，过肩将人摔了出去。

　　“咳咳！我……我！”

　　方缘正要冲上去补一刀，听到声音，顿时泄了力气，瘫在地上，“你……”

　　这惹事精！

　　“本王……怎么这么倒霉！”

　　这一番动静，恐怕那边的人肯定已经察觉到了，方缘休息不到片刻，便要去将躺在地上哀嚎的王子殿下拉起来，谁知他弓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义愤填膺地控诉：“今天，几个时辰以前，你刚踹了本王的屁股，现在你又……又……你这个女人知不知道男人的腰打不得啊！”

　　“那不然呢？有人从背后偷袭，难道要我温声软语地说：哥哥，你能不能放过我吗？”方缘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让他好好在房间待着，不知道怎么还能跑到这来。

　　源平君还在地上抱怨“疼……”“没有尊严……”，方缘的火气也跟着水涨船高，脑门突突的跳，索性不理他，直接钻进前面的一条分道，去和那里的人面对面。

　　陈如故果然不在，方缘已经知道，但她还是吃了一惊。

　　同样的铁条后，坐着一位白衣飘飘的女子。

　　地下显然是没有风的，就算有，白衣也飘不起来，但她就是给人这么一种感觉，像是明月笼罩的松芝，覆满青苔的泉石，或是钟磬有音的古寺，自然而令人舒适，沉稳有调。

　　她会让人莫名地平静下来——至少现在，方缘已经不为源平君的爱闯祸而生气了。

　　“你有点美。”

　　方缘原本想说的话被堵住了，她没有开口，这句话时她说的。

　　方缘愣住了。

　　从小到大不是没有人对她的外貌做出评价，方缘也早已听习惯——“你是一个好看的姑娘”。不过这一张脸皮承袭自爹娘，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再加上她小时候见过这世上最好看的人，是以方缘并不太把这一类评价放在心上。

　　可是没有人说过她美。美和好看有点不太一样，美，更趋近于艺术的表达。

　　方缘在意的还有，为什么是有点美，难道还有点不美吗？

　　当她思考美不美的问题时，源平君走了过来，自然也听到了白衣女子的话，帮方缘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你也有点美。”

　　“不过，”他话音一转，“可惜是个比丘尼。”

　　对了，这个女子落入人眼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她断了三千烦恼丝的头顶。

　　经源平君这么一打岔，方缘从美不美的思考中走出来，裣衽一礼，道：“谢谢，你也美的。”

　　源平君捂着腰回头看她，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方缘，你怎么还和她客气上了？”

　　白衣女子本是隔着铁条的牢笼在里面打坐着的，现在却突然起身，换了个十分随意的坐姿，向着源平君的方向说道：“你有点丑。”

　　“什么？”源平君没听清，“吵？”

　　“丑。”

　　“丑！”源平君立马撸了袖子，奋力地要把自己塞进铁条间的夹缝里，一只手臂冲着她无能地挥舞着，“有意思有意思啊，本王从小到大还没听人说过丑，有本事你给本王过来，你以为是女人本王就不敢动手了吗？你过来啊！”

　　源平君这一闹腾，完全打破了地牢里幽静冷涩的氛围，甚至于他伸出去气得变成鸡爪的手和护着腰奋力后蹬的腿，看起来还有点热闹。

　　过了一会，他大概是意识到以他的身材怎么也挤不进牢里去，而且没办法打开这间牢狱，终于放弃了，对着白衣女子的方向一脚踹在了铁条上。

　　“你才丑，你最丑！丑尼姑！”

　　方缘咳了一声，等源平君消停完了，这才问道：“你是谁？”

　　“对啊，你是谁啊？姓什么叫什么从哪来到哪去家里什么人，说说说！”源平君在一旁帮腔道。

　　这个问题还挺重要，因为此地几乎所有被关在铁牢里的人都闭上了眼，唯有她是醒着的，而且陈如故不惜引开她爹，勾引管家也要见到的人，就是她。

　　“我是……”方缘和源平君都认真听她说着，“我是天上的仙女。”

　　“……”

　　“我还是玉皇大帝呢！”源平君刚坐下来歇着，又爬了起来，“我错了，刚才不该和你计较。你估计是在这待久了，脑子不太正常，是不是，方缘。”

　　源平君转过头来问她的意见，方缘哼了一声，“谁还不是仙女呢。”

　　“……”源平君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像是见了鬼一样连连摇头，“你不是我认识的方缘，你是不是被她蛊惑了！是不是那种只能迷惑女人的妖术！”

　　“咳！”方缘示意他闭嘴，敛了笑，对着白衣女子道：“零尘，你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源平君靠在发霉的角落里嘟嘟囔囔：“原来你知道她的名字啊，零尘是哪两个字？”

　　没人理会他。

　　“零落成泥碾作尘……”白衣女子说着说着，还起调唱了一句，随后话音一转，“我身为仙女，能看到吉凶祸福，便为你算上一卦如何？”

　　——出现了！算命的说辞。

　　其不可靠程度和“看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血光之灾”是差不多的。

　　方缘终于动了，向源平君一招手，站在牢门前说道：“适当的装傻或许还可称之为可爱，但过了头就不好了，你现在不说也没关系，这个地方已经被我们知道了，很快我们便会再见的，希望到时候你能好好地谈一谈出现在这里的事情，零尘。”

　　方缘一直算着时间，闹腾了一整晚，现在外面差不多快要天亮了，若是陈太守醒来发现他们闯进了地牢，只怕是要有麻烦，现在已经是不得不离开的时间了。

　　不过方缘已经想好，待回去后立刻命人出城调一支军队过来，她先让凌七带着侍卫拿下太守府，把里面的百姓放出来，查明原因，之后用军队控制整个蒲州，至于陈世，陈如故，零尘什么的，都可以慢慢审。

　　她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这一处铁牢只有零尘一个人，除了他们进来的甬道，只有另一条黑漆漆的甬道，想必之前陈如故在方缘和源平君尚未暴露之前便是通过这里出去的了。

　　方缘和源平君钻进甬道里，源平君口中还骂骂咧咧的，方缘却还是听见了身后如同念咒一般的低语。

　　“镶着宝石的剑砍下高贵的头颅，赤色的箭羽射穿赤子之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