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响马》八月三

12、第 12 章

　　自那日后，王治派其他狱卒照看山狸子，自己躲得远远的。

　　年轻狱卒视山狸子如洪水猛兽。
　　放饭时，山狸子躺在草席上多看他一眼，他能吓得直接把饭扣在地上。

　　扣就扣吧，反正牢饭跟猪食差不多。山狸子秉着饿不死就尽量少吃的原则，转回身继续睡。

　　他二叔说过，要想长大个子，必须吃好睡好。
　　吃好？没这条件。
　　睡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

　　身后传来吧唧嘴的声音，山狸子知是猴子在捡地上的饭吃。

　　这猴子是个蹬鼻子上脸的秉性，但很会见人下菜碟。
　　挨过那一巴掌后，便晓得山狸子不是个善茬。
　　每日吃饱喝足给山狸子站岗，来人了‘吱哇’叫两声。

　　宋北宁听闻山狸子不怎么吃东西，只是一味的睡。于是找来郎中，一同前往狱中。

　　猴子见几人径直走来，立刻‘吱哇’、‘吱哇’。

　　山狸子睁开眼睛，看到宋北宁，骂了句‘瘪犊子’，裹紧衣襟、盖严被子，又继续睡。

　　狱卒开门。
　　郎中在宋北宁的示意下，上前搭脉。

　　山狸子猛然睁眼，“滚。”
　　“诶。”郎中毫不迟疑，起身退到宋北宁身后。

　　宋北宁意外于他的干脆利落，回头看了看郎中。
　　郎中垂眸，不与对视。

　　“大当家。”宋北宁负手俯身唤山狸子。

　　山狸子拇指、食指扒开一只眼，且仅扒到一半，“知道这叫啥？”

　　宋北宁嘴角轻扬，摇摇头。

　　“掐半拉眼珠子看不上你。”山狸子说完，背对了他。

　　短时间无人言语，猴子感受到安全，继续吃衙役打翻在地的饭菜，发出吧唧声。

　　宋北宁瞟了眼饭菜， “想要好酒好肉，火炕棉被？”
　　山狸子于暗处悄然睁眼。

　　宋北宁紧接着又说：“那不该是犯人享有的。”
　　山狸子无声无息闭上眼。

　　“大好时光却萎靡于床榻，真真令人惋惜。”

　　“咋？你还要给老子找点儿事儿干？”

　　“好提议，待本官琢磨琢磨。”

　　山狸子听他讲话火大得很，掀开被子，以掌拍席、撑起身子，骤然横扫宋北宁。

　　宋北宁迅速做出反应，奈何身后郎中受惊。
　　郎中握住宋北宁双肩，一定要他挡在自己前面。

　　宋北宁实非本意的，时隔不久，再次硬生生接下山狸子蓄力一击。
　　剧痛袭来，咬紧的牙关发出低哼。

　　山狸子打了个响舌，盘腿坐好，整理皮袄下摆。眯起眼睛，极为陶醉地学他那声低哼，挑眉乐道：“这是自打认识你以来，从你口中！发出的！最好听的！声音！”

　　“饿了几日，精神依旧。”宋北宁扯了扯唇边，“是本官多虑了。”唇边落下，黑眸清冷，“环境难得，大当家好好反省己身。”

　　山狸子笑意盈盈，对他竖起中指。

　　晚上，菜色变了。
　　尽管依旧粗茶淡饭，然而饭是饭、菜是菜，还有颗鸡蛋，在山狸子眼中总算算是给人吃的了。

　　放饭的，也从年轻狱卒变回王治，“当家的，我给你剥鸡蛋。”

　　山狸子：“放下。”

　　王治讪讪道： “别生气呀，那我不也没招么？”

　　山狸子剥了鸡蛋，掰下一半扔给猴。猴吃了没事儿，他才吃。

　　王治见山狸子不搭理自己，凑上前：“明天偷摸给您带只烧鸡。”

　　“拿我当四岁小儿哄呢？”

　　“借我八个胆我也不敢呐！”

　　山狸子掷地有声道：“这过完年，老子现如今十五了！”

　　王治拍手称赞：“自古英雄出少年。”

　　“嘶——”山狸子龇牙，“我的意思是，我十五了，很成熟。”

　　王治张着嘴，若有所思道：“啊——~”
　　面对山狸子这个唇红齿白模样，他倒是想昧着良心夸，可哪个跟成熟有关的词都和他不挨边呀！

　　“算了。”山狸子夹了饭菜，喂鸡似的洒给猴。猴吃过了没事儿，他开吃，“你如今怎么又肯过来了？”

　　“放心不下大当家的。”王治提到这事儿就气得不行。
　　宋北宁白天从牢里出来，问当差的狱卒，那地上的饭是否山狸子打翻。
　　年轻狱卒是个实诚的，说是自己畏惧山狸子，失手打翻的。
　　宋北宁没有责怪他，对垂首听命的王治说：“既然如此，那便还由你来看管白虎寨大当家。”

　　烫手的山芋就这样转了一圈，又被丢回来了。
　　王治无法，只能接着。

　　山狸子咯咯笑，大眼睛清澈明亮，“你他妈该不会以为我能信吧？”

　　王治叹气，道了句实话：“盼着你能信。”

　　“行，我信了。”山狸子扬了扬脖，“边拉待着吧，不爱瞅你。”

　　王治拱手作揖，倒退出去。身影刚一消失，又倒退回来了。
　　山狸子一拍碗筷，“你他妈……”

　　“大哥！”朱老五狱卒打扮，手持木棒架在王治脖子上。

　　王治不敢动，斜眸山狸子，“大当家，我王治没……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儿。”

　　“衣服脱了。”山狸子换上王治衣服，捆了他、塞住嘴，“老五，走。”

　　朱老五将木棒挂在腰侧，提起食盒，跟在山狸子身后。

　　“来了几人？”
　　“我和小栓子，栓子在外面接应。”

　　“就你们俩？”山狸子顿住脚。

　　朱老五：“叔叔们以大哥安全为重，不让手下兄弟轻举妄动。我……我和栓子，没忍住。”

　　“估计是回不去了。”山狸子如是说，还是同朱老五出了监牢。

　　果然，宋北宁一众火把通明，等着他们。小栓子被五花大绑，撂在地上。

　　山狸子仰头望天，“出来见见月亮，透透气，也挺好。”
　　活动活动筋骨，山狸子问宋北宁：“想怎么着？”

　　宋北宁正色道：“劫狱，死罪。”

　　“我劫狱，我死。跟我大哥没关系！”朱老五拔出短刀，张狂道：“孙子瞧着，爷爷给你死一个。”说着便要抹脖子。

　　山狸子大惊，抓住朱老五手腕，反扣到身后。一脚踹上他腿弯，手上用力，短刀应声落地。

　　“好身手。”宋北宁点头称赞，同衙役说道：“感谢大当家帮我们拿下劫狱犯，尔等还不速去帮忙。”

　　衙役们将朱老五捆好，同小栓子一并放置。

　　“宋北宁。”山狸子梗着脖子，喉结翻滚，艰难道：“划个道，我能认，我就认。”

　　宋北宁： “如若认不了？”

　　“认不了……”山狸子舔了舔左上牙，“你砍他们的头，然后杀了我，到时候九旗十寨必定会为我报仇。”

　　“本官不止一次说过，不会杀你。”

　　“我活着，也必定会为他俩报仇。”

　　宋北宁笑了，“这个时候，还威胁我。”

　　山狸子沉默不语，下颚紧绷、死盯他。

　　“你们。”宋北宁看向朱老五、小栓子，又指山狸子，“瞧他是不是好好的？”

　　朱老五翻了个白眼。
　　小栓子点头。

　　“回去报信，让山上人安心。”宋北宁摆手监牢，“大当家关押期限改为一整月，可有异议？”

　　山狸子说‘没有’，转身回到大牢。

　　宋北宁高声道：“将城门告示关押期限十日改为整月，若月后大当家仍不知悔改，关押期限再次延后。”

　　山狸子回到牢房，将王治松绑，把他推出牢门。

　　不知所以的王治很茫然，“大当家……”

　　山狸子人在里面，行云流水的将牢门上锁，“滚。”

　　王治撒腿便跑，好死不死转头撞到宋北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

　　“钥匙。”宋北宁伸手。

　　“钥匙？”王治还在惶恐，“哦，钥匙、钥匙。”双手奉上山狸子牢房钥匙。

　　宋北宁淡然开口：“去吧。”
　　王治听后连滚带爬，奔出甬道。

　　山狸子坐在稻草席上，头埋进膝盖。听到宋北宁开锁进门，动了动耳朵，同样动的还有杀念。
　　然后他听到宋北宁在身旁坐下……

　　过了半晌，山狸子抬头。
　　宋北宁本是面朝前方的，现在转向了他。

　　漆黑幽深的眸子对上圆顿水润的双眼。

　　“我回去后想了想，你既然无事可做，不如学字。”宋北宁从怀里掏出一张书信，那是山狸子弄坏了他的护身符，写给他的。

　　“你看第一句【老子根你挠着玩儿，搞怀了你的护身符】，就有三处错别字。”宋北宁指给他，“这是树根的‘根’……”
　　讲到第二处‘闹着玩儿’的‘闹’写成了‘挠’，宋北宁在他手背上轻轻抓了一道，“这个‘挠’才是你写的挠。”
　　“搞怀了……”宋北宁低声笑了，不住的轻摇头。

　　山狸子很认真地看他。

　　宋北宁不笑了，“明日一早，我带笔墨纸砚教你识字。公务结束后，晚上查验你的功课。”

　　山狸子更加认真地看他，认真到眉头微蹙。

　　“学会识字后可以读书，读书使人明理。”宋北宁笑起来温文尔雅，“大当家可愿一试？”

　　山狸子收回目光，“你知道我刚刚瞅你，想的是啥？”未等宋北宁回应，山狸子自问自答：“要不要弄死你？趁现在，四下无人。”

　　昏暗的牢房，宋北宁伸长腿，坦然自若道：“想好了？”

　　山狸子垂头，“没想好。”随后扬起笑脸，“就没想好这一点，老子觉着贼招乐。”

　　“本官猜猜。”宋北宁忖量片刻，“大当家觉得我人好，是个不错的县令，且无害你之心，所以不舍得杀我。”

　　“诶呀妈！”山狸子撇嘴扭头，“可真能往自己脸上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