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雪》昭殊

4、求亲

　　大理世子段逸第一次来到长安城，是为了迎娶中原公主。

　　段逸这一年十六岁，在大理被大理王和王妃养得天真浪漫，这一趟是向中原求婚，希望能带一个公主回去。大理使者老成持重，随身的伴当木定却是他从小长到大的玩伴，性子老成持重。

　　本来求婚这一件事，派遣使者来就可以了，世子随行，一来，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二来，大理王就这么一个儿子，世子的安危关于社稷，从大理至中土迢迢千里，路上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反为不美。所以一开始拟定的是由使者来中原求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临出发时，大理王又紧急吩咐世子随行。至于各种原因，就不是段逸所能知晓的了。

　　大理使者一行来到中原，先在驿馆住下，使者带着国书文牒等，拜见中原皇帝。自然好一通接风洗尘，设宴款待。段逸就是在宴会上见到的中原两位适龄公主，明月公主和琵琶公主。

　　各位皇子也在席间，包括二皇子萧琛。

　　琵琶公主与段逸同龄，今年十六岁，生母出身卑微，仍在嫔位。她性情温婉和顺，只是身子骨一向弱，这几日没有注意，沾染了风寒，与座位旁的明月公主说了一会子话，就咳嗽起来。

　　为了迎接大理使者，宴会上除了皇亲国戚，重臣子弟也在受邀之列。

　　公主席隔了帘子，从段逸的角度看不出各位公主的相貌。段逸满心好奇中原公主的容貌，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不敢四处张望，只好频频拿眼神觑席间。

　　大理使者频频向中原皇帝问好，君臣对答对流。一旁的大理世子段逸只顾着吃中原的美食佳肴，一会儿又看舞台上舞姬的舞姿发了愣，不禁觉得满心欢喜。

　　皇太后招来了段逸，又拉着明月公主，道：“来，见过你哥哥。”

　　只见段逸身着异国服饰，眉目俊秀，看人的眼神又天真，又自带熟稔，一开口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一看便知道在家中深受宠爱，才如此不谙世事。

　　明月公主只稍看了段逸两眼，落落大方地行了一个礼，道：“世子安好。”

　　段逸见到明月公主，嘻嘻一笑，叫了一声，“表妹。”

　　只见明月公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形修长，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十分警惕，整个人透出一股不符合年龄的凌厉来。段逸看到明月公主颜色妍丽，说，“妹妹生得这样好，可见当年姑姑是一个大美人。可怜我年纪小，从没有见过姑姑。”

　　明月公主的生母，宸妃娘娘，正是大理王的妹妹，明珠公主。

　　淑妃听到段逸的话，心中好笑，她是一个爽朗多言好笑语的，直接说道：“世子这话真是奇怪，你没有见过姑姑，我们明月公主，也没有见过娘亲呢！”

　　宸妃娘娘过世得早，身后只留下二皇子与明月公主孤苦伶仃的两个孩子。

　　段逸虽然莽撞，但是却知晓分寸，立马就知道自己说错话惹明月公主伤心，于是连忙道歉，说：“是小生失言，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旁人都已经说了一箩筐话了，明月公主这时候只憋了一句：“不敢。”还是话赶到她面前才勉强说的，可见平日里也不是一个多话的。

　　琵琶公主只远远地望着，也不近前，皇太后也没有介绍的意思。大理使者是一个明事理的人，知道皇帝这是要亲上加亲的意思，不禁十分欢喜。借此机会又上了一封大理王手书的密信。

　　父王什么时候手书了密信给中原皇帝？段逸觉得十分奇怪，可是他不理事惯了，一时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为什么这么奇怪。

　　段逸稍稍走开了一些。遥遥地看见一侍卫打扮的男子拦住明月公主说话，明月公主面上虽然嫌弃得很，却难得地笑了起来，将那侍卫看呆了才离开。段逸又回想了一遍，比起刚才在皇太后面前既拘谨又不苟言笑的样子，明月公主面对那侍卫明显更自在些。段逸一时失笑，决定不去管这些，明显比起美人是否伤心，段逸对中原的繁华阜盛更感兴趣些。

　　宴会过后，大理使者团数人回到驿站，木定见到中原公主如此美丽，向段逸贺喜：“恭喜世子，中原公主有倾国倾城之姿，世子有福了。”

　　谁知段逸接过擦脸的毛巾，慢悠悠地说：“任她美若天仙，我心中只有一个。”

　　木定似乎是愣住了，讷讷地说：“舍妹得世子青睐，是她的福分。只是……”

　　段逸一改平日里嬉皮笑脸的，面孔正对着木定，目光却直直地望向屋梁，道：“娴妹妹是知道我的心的。”

　　段逸口中的“娴妹妹”，是大理布燮之女，官名换作高娴的，与木定是两姨兄妹。高娴性子爽朗直率，与段逸早已私定终身，可是她的身份却做不了世子正妃，如今段逸前来迎娶中原公主，木定作为兄长，难免不为表妹的终身担忧。

　　段逸将手搭在木定的肩膀上，说：“日后，别再提了。”

　　木定低下头去，应道：“知道了。”

　　宫中子嗣艰难，明月公主、琵琶公主虽然相差两岁，却自幼十分要好。宸妃去世之后，明月公主曾经在婉嫔娘娘处将养过一段时间。后来，宫中频频出事，二皇子养在长公主府，明月公主去须弥山学艺，两人才就此分开。直到年前，明月公主才从须弥山归来，两人乍一相见，好得蜜里调油，少不了联床夜话。

　　如今二位公主都到了适婚年龄，婉嫔虽然十分不舍，却也做不得主，只能希望皇帝垂怜，替琵琶公主择一个好驸马。

　　与大理世子相见之后，明月公主倒是没有什么表示，琵琶公主在一旁抿着嘴笑，道：“依我看，那大理世子相貌英俊，性格也好，与你又是表兄妹，若是天公作美，作夫婿是极好的。”

　　明月公主扭过头，眼中有一股子不明的光芒闪过，慢条斯理地问：“你是这么认为的？”

　　琵琶公主不过是说了句打趣的话，不想明月公主这么着恼，知道她对大理世子不满意，不好继续，只得说：“啊，我……”

　　明月公主脸色恢复正常，笑道：“哪有这样的事，脾气好就行，那世间得多多少美满姻缘？大理世子看着好相处，实则不知道心在哪里，性情又执拗，我以后的表嫂可有苦头吃。”

　　琵琶公主不想惹出她这么一大段话来，讷讷道：“这样，我倒是没看出来。”

　　明月公主觑了琵琶公主一眼，似笑非笑，道，“再说了，大理使者来中原求亲，父皇答不答应，还两说。即便是答应了，还有姐姐在这里，我怕什么？如若天公作美，以后便不叫皇姐，要叫嫂子了。”

　　见明月公主越说越不像话，琵琶公主着恼道：“小蹄子胡说什么？”说罢便要去拧她的嘴。明月公主一把跳开来，笑道，“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两个小姑娘打作一团，好不热闹。

　　两人打闹到一处偏僻了所在，明月公主道：“我的好姐姐，快别闹了。”琵琶公主正要回嘴，谁知一旁串出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冲到明月公主面前，申请惊讶，喊了一声，“是你。”

　　原来秦敬今日参加国宴，自从上次梅林相遇之后，他对林中少女念念不忘，就是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四处打探。问秦瑟，秦瑟也不知道，反而打趣他道：“我们家的木头疙瘩，终于开窍了。”

　　秦敬这几日闷闷不乐，连教练场也不常去了，今日宫宴，他作为东宫都尉，也有护卫的职责，是以在宫内巡视，如今乍一见到梦中人，不禁上前一步，惊呼一声：“是你。”

　　一旁的侍女见到他失礼，喝道：“大胆，这是明月公主。”

　　秦敬大惊，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你是公主？我，我是……”

　　明月公主一笑，道：“孤知道，你是东宫都尉。”

　　秦敬讷讷地说：“不想公主记得。”脸上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林中少女竟然是皇帝的女儿；喜的是终于教他再相遇。

　　琵琶公主又看到了笑话，心中好不高兴，趴在明月公主耳边，低声笑着问：“你从哪里招来的这么个傻子？”一边挤眉弄眼。

　　明月公主十分不好意思，嗔道：“你胡说什么！”

　　秦敬太激动意外，本来想好见到林中少女要说的话，此时全忘了，只是望着她痴痴地发呆。

　　明月公主见秦敬也没什么要紧话要说，甩甩袖子便要走。

　　秦敬连忙出声道：“别，别走。”

　　这话甚是没有情理，就连一旁的侍女都笑了。明月公主耐着性子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秦敬傻傻地回答：“没有。”

　　明月公主本是冷峻的性子，才不耐烦和他在这里耗着，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留下秦敬独自一人发愣。

　　路上，琵琶公主见明月公主一日撞见了两朵桃花，于是问：“你是中意大理世子，还是中意今天这位东宫都尉？”

　　明月公主不耐烦地说：“皇姐你怎么这么八卦？大理世子是求娶中原公主来的，跟我中不中意有什么关系？这一个更是一个痴儿，他自个儿犯了傻，与我什么相干？你觉得这个有趣，还不如咱们再下一盘棋呢！”

　　琵琶公主心中了然，道：“哦，原来你一个也没有看中。”

　　明月公主瞥了琵琶公主一眼，又说：“皇姐有心思关注我，还不如关心一下自家姻缘。皇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听闻父皇已经暗地里为皇姐挑选驸马，就连驸马人选都已经多次入宫，皇姐若说什么风声也没有听到，我第一个不信。”

　　琵琶公主大惊：“什么？”随即又羞红了脸。

　　明月公主嘻嘻一笑，道：“我可不知道，不如皇姐去问一问婉嫔娘娘？”

　　琵琶公主说：“母妃知道吗？”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

　　明月公主还是小孩子心性，反倒不以为意，两人回去的路上遇见二皇子，琵琶公主见二皇子一副有事情要和明月公主商量的样子，知情识趣地离开了。

　　萧琛送明月回宫。明月公主见萧琛脸色奇怪，问：“怎么？今日陛下特地留下阿兄，是有什么事情嘱咐吗？”

　　萧琛虽然一脸的愤恨，仍旧装作没事人一样，道：“没什么事，你不要管。”

　　明月公主冷冷地笑了：“要是真没事，你的脸色会这么难看？”

　　萧琛难堪地别过脸去。

　　明月慢慢地放缓了声音，道：“哥哥，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有什么事情，你要一个人担着，不能和我说的吗？”

　　萧琛艰难地说：“就是大理使者求婚的事情，陛下问了几句我的看法。此事还没有定下来，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明月公主反问：“我？”

　　萧琛慢慢地说：“和亲是大事，没有一两年的准备是行不通的。人选还没有定，你不要想太多了。有我在，不会让你去和亲的。”说罢安抚性地笑了笑。

　　明月公主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虽然萧琛这么安抚她，但是她心里明白得很，皇帝心里是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才会来问萧琛的意见，现在说得好，没有定下来，真定下来了，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明月公主在宫外野惯了，本来大理求亲，虽然安排她见了大理世子，她也没有什么想法，以为不会轮到自己，就连琵琶都看得出来皇帝想要亲上加亲，她只是不信。如今萧琛都说，看来此事已经成了一半，没有人来问她愿不愿意，想到此处，不禁心中难过。

　　“大理将有内乱，大理王写国书，是为了借兵。”萧琛继续说，“父皇的意思是，无论许嫁哪位公主，都将由我领兵，为公主送嫁。”

　　萧琛想起今晚皇帝召见时的情景。等大理使者团都离开宴会返回驿站，皇帝端坐在明堂高位，问：“二郎，你以为大理世子如何？”

　　萧琛不知道皇帝的心思，只得捡了几句不会出错的回答道：“大理世子相貌绝佳，言谈处事倒不像王储，反而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想必是许多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年纪尚幼，眼见，不如使者老到，大理有这样的王储，是大理之福。儿臣眼拙，只能看到这些，不知父皇高见？”

　　皇帝又问：“依你看，他可做得做不得你的妹婿？”

　　萧琛大惊，双手握拳，明知此时万不能露出破绽，也知道皇帝心思难猜，若是定下了再问自己，不是问意见，而是试探态度，可是，那是他唯一的妹妹。萧琛背后发了一阵冷汗，面孔隐约抽搐几下，艰难地吐出一句：“明月，还小。”

　　皇帝露出慈爱的笑容，道：“明月不小了，民间这个年纪，早已出嫁，岂会像她一样留在宫中，承欢父母膝下？”

　　可是她本来就没有养在宫中，何来承欢膝下之说？萧琛看着座椅上的皇帝，冷冷地想：这是诸位臣子的陛下，是后宫嫔妃的皇帝，唯独不是我与明月的父亲。

　　皇帝又说：“二郎，人选还没有定下来，朕不过先问问你的想法，你也别想太多。今日大理使者上大理王的国书中向我朝借兵，丞相建议派遣一名常胜将军前去，朕想在皇子之中挑选一人。”

　　这是属意自己的意思，萧琛立马拜倒，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满意地笑了，道：“好，好。朕有一个好儿子。”

　　回忆到此处，萧琛在月光中站了很久，才说：“我就是他手里的一把刀。”

　　但是，成为一把有用的刀，总比无用要好。

　　明月公主冷笑道：“而我，是他拉拢臣子、和睦外邦的礼物。”

　　皇帝的女儿有很多种婚姻，远嫁和亲是最糟糕的一种。他万万不能接受唯一的妹妹去那个离家万里，野蛮不开化的地方孤苦无依，即使那地方是他母妃的故乡。

　　萧琛道：“你别担心，有哥哥在，不会的。”

　　明月见他眼中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凶狠，心中叹了一口气，劝道：“我们两个之间，保住你一个就好。”

　　萧琛大怒：“胡说！”

　　萧琛看明月眼中，除了悲凉与绝望之外，没有其他，心中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