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雪》昭殊

3、等闲

　　薛思带了行卷的文章，坐在马车上，听见有人高声叫自己的名字。他掀开帘子，看到是萧琛，骑在高头大马上，手里攥着一张镶金的纸笺，问：“四郎，相国寺的梅花开了，大和尚正广发请帖，你这是去哪？”

　　薛思举了举身旁的盒子，道：“今日我与诸位同窗约了一起去主考官方猷府中行卷，梅花宴是参加不了了，反正梅花一时半会儿也谢不了，我过几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萧琛道：“既然如此，那我等你一起去。”

　　薛思：“好。”

　　两人一向亲厚，同行同止，薛思最爱梅花，小的时候，两人便结伴赏花，如今大了，这个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薛思放下帘子，突然想到什么，又掀起帘子，叫道：“回来，阿琛。”

　　萧琛毫不犹豫调转马头，问：“怎么了？”

　　薛思说：“这帖子，明月也有一份吧？”

　　“是，宫中女眷都收到了。”萧琛突然明白过来，道，“明月去，我自然也是要去的。”

　　薛思微微颔首，他不宜多说，只是再次叮嘱：“阿琛，凡事小心。”

　　自从萧琛长大了些，皇帝时常派些差事给他，也不是什么明面上的事。皇后、皇太子对他颇多忌惮。薛思不知道萧琛在做些什么，有时候找不到人，有时候一身的伤。人与人再要好，毕竟是两个人，薛思虽然担心也知道不能劝的，只得频繁叮嘱他小心。他自己心里也知道，小心，能有什么用？

　　萧琛似乎毫不迟疑，应道：“知道了。”

　　薛思到了方府，碰巧唐解元、徐泾、严崧等人也在。

　　只见三人稀稀落落地站在人群中，徐泾正在问倒茶的童子话；唐解元抬头望屋脊，似乎在研究横梁上的雕花，然而时不时地往内堂方向瞄几眼；严崧仍是那一副寻常模样，虽然没有和谁攀谈，眼睛却往众人的身上打转，脸上笑笑的，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薛思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奇怪，分明是一个站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人，为什么每次看到他，心中都会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好像之前已经这么看着他，很多次了。可是这又分别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薛思将心中奇怪的感觉强压了下去，向前走了几步，道：“不想在此处遇到诸位。”

　　徐泾与严崧二人纷纷道：“幸会。”

　　唐解元瞟了薛思一眼，问：“薛兄也是来行卷的？”

　　薛思承认道：“是。”

　　唐解元虽然脸色奇怪，但是他这次终于不再问关于行卷，科考和限制令的关系了。

　　徐泾与严崧也知趣地不再提，谁知道长公主之子为什么吃饱了没事干要和他们几个寒门庶族一起向主考官行卷？

　　薛思又问：“各位兄台什么时候来的？”

　　严崧回答道：“今天一早就来了，将文章交给了书童，托他转交。只是方大人日理万机，尚没有空接见我们。因为也不知道方大人今日到底能否抽出时间，我们一直在前厅等待，到如今大概等了两个时辰左右。”

　　薛思与他们一起等，一边说些闲话，无外乎是猜测今年会考什么题目。大概一盏茶的功夫，书童从书房出来。等待的众人纷纷站起来问：“怎么方大人要接见我等了吗？”薛思也站起身来观望。

　　岂知那书童拨开凑过来的数人，一副不耐烦嘴脸，口里只说：“等着，等着，我家大人忙着呢！”上前走了几步，问道，“哪一位是薛思，薛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众人齐刷刷地盯着薛思，那目光恨不得杀了他。严崧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

　　薛思无奈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上前几步，一礼，道：“我就是。”

　　那书童往身后一让，道：“有请。”

　　一人不服道：“凭什么我们在这儿从日出等到日中，方大人都无暇接见。这人不过来了一盏茶的功夫，方大人便能抽的出空来了？某不服。”

　　那书童来不及回答，只听得另一人嗤笑道：“怎么，你也是长公主的儿子吗？既不是，可不要教你如我等这般等。”

　　“什么长公主……”

　　那书童喝道：“禁言，皇家亲眷，也是尔等可以议论的。”

　　薛思脸色不好看，快步走向内堂。

　　转了过去，又穿过几间抱厦，到了里间，方猷见到薛思，便笑了起来，热情道：“薛公子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薛思道：“学生不敢。”

　　两人交谈了两句。薛思无功名在身，不过占了皇家亲眷的优势。方猷礼下于人，薛思只得打了十二分的精神应对，问了“我的文章，老师以为如何？”

　　方猷捋了捋胡须，说：“自然是好的，只是老夫还要研读一二。过几日要是有什么说法，再往长公主府递帖子。”

　　薛思又是一礼，道：“某知道了，不敢打扰老师，先行告退。”

　　薛思从内室出来，众人拿眼珠子瞥他，却不靠近。

　　薛思见到唐解元等人，打了声招呼要走。

　　严崧神色如常，对待薛思就如同对待普通的同窗，说道：“薛兄，我们下榻在城北客栈。不如明日请兄台来客栈，我们一行四人，也好探讨文章，”

　　谁知唐解元认真地回答：“我要温书，不和你们讨论。”

　　严崧扭头一看，徐泾已经不知去向，尴尬地笑道：“那就只剩你我二人了。”神情多不好意思。

　　看到严崧的表情，薛思似乎也被逗笑了，爽朗地说：“只剩两人也无妨，思必然登门拜访。”

　　严崧双手抱拳：“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薛思与严崧二人正在攀谈，徐泾从前厅出来，偷偷地问仆人：“你家老爷最近如何？还经常在书房呆着？”说罢偷偷地塞了一锭银子给那人。

　　那仆人是个乖觉的，见徐泾出手大方，似笑非笑道：“我家老爷自从接了圣旨，便不常在书房呆着，反而是梁大人常来拜访。”

　　梁储是这一届的副考官。

　　这是考题已经出了的意思。徐泾又问：“不知两位大人在讨论什么？大哥你可有什么消息？”

　　那仆人说：“两位大人商量什么，我一个做下人的，如何得知？”

　　徐泾又塞了一锭银子，说：“大哥耳聪目明，自然有法子知道。”

　　那仆人掂量掂量手中银锭，说：“那是自然。”却看着他，似笑非笑地，不开口。

　　徐泾见他贪婪，想从怀里再摸出一锭来，打开一看，却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那仆人眼中透出贪婪的目光来，徐泾想了想，却慢条斯理地将银票收了进去，嘴里只说：“这是件大事，我还要再想想。这些银钱，就留给大哥与众兄弟们喝茶。”说罢飘飘然走了。

　　拜访方猷回来之后，徐泾自言自语道：“题目是可以买的。”

　　秦敬陪同姐姐去大相国寺上香。这是秦敬第一次见到明月，也是秦瑟第一次见到萧琛。

　　出门前，秦敬去迎长姊，隔着帘子叹气：“我也不敢问太子对你好不好？便是不好，我们家又能拿太子殿下有什么办法？”

　　原来，自从秦大将军找相师替秦瑟占卜了一卦，相师说秦瑟有“母仪天下”之相之后，秦大将军便生了将女儿嫁入皇家的心思。皇帝年纪虽然大了一轮，但是胜在大权在握；东宫正值盛年，可惜早两年已经娶了太子妃；二皇子乳臭未干，其余几个皇子尚在襁褓之中。不禁犯了难。

　　秦大将军的心思被长公主知道后，好一通说教。他与长公主虽是夫妻，本来就隔了一条心，长公主身份尊贵，横行惯了，秦大将军也是手握军权的人，不惯做小伏低，两人不欢而散，自此他秦家折腾，长公主也不管，只一心教导她的儿子。

　　秦大将军在京中这些年，一些人脉还是有的，不久便听得太子妃无出，皇后有意为太子挑选侧妃的消息。秦大将军使了些银钱，将秦瑟送去选妃。秦瑟年轻美貌，知书达理，顺理成章地中了选。

　　秦瑟进了东宫之后，太子见她心思玲珑，知情识趣，胜过冷冰冰的太子妃许多，心中十分满意，对待秦瑟，比太子妃还要好上几分。秦瑟又惯会哄皇后开心，得了赏赐都分与身边服侍的奴才，是以下人服侍时都尽心尽意，一时风头要盖过太子妃去。

　　近来大相国寺梅花开了，宫中女眷都收到了梅花宴的请柬，秦瑟作为东宫侧妃，自然也在其中。太子事务繁忙，见秦瑟想念父亲、弟弟。于是准了她出宫，由秦敬来接送。一来全了她思念亲人的想法，二来许她出宫，也是恩典。秦瑟自然谢恩不迭，欢喜无限。

　　“殿下对我，自然是好的。” 秦瑟笑了，心里知道这个弟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道，“路是我自己选的，日子过得好与坏，也是我一力承担。你也别怪父亲。再说，殿下对我，是极好的。”说罢微微低头，露出一股极温柔的笑来。

　　只见秦瑟生得花容月貌，行走时婷婷袅袅，越发显得姿态万千。笑起来时千娇百媚，没有这样的国色天香，也无法叫阅尽千帆的太子殿下挪不开眼。

　　“若不是他贪求富贵，哪里会送你那个见不得天日的地方。说起来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自然应由男儿在战场上拼搏得来，哪里用得着……”秦敬低声说道，“眼下太子看你年轻美貌，自然什么都好，以后呢？”秦敬说着，不由得露出一副愤恨的表情。

　　秦氏姊弟生母去世得早，秦大将军又尚了主。秦大将军是个大老粗，便没人看顾姐弟两。虽然有个父亲，却和没有一个样，久而久之，养成了两姐弟相依为命的习惯。如今秦敬年岁渐长，一心希望能为阿姊觅得如意郎君，见秦大将军为富贵冲昏了头，竟然将秦瑟加入东宫，他心中哪有不愤恨的？

　　“我的好弟弟，你别整天一副愤世嫉俗的模样，不招人待见。父亲老了，我又不能在他面前尽孝，你这么不省心，可不得叫我在宫中日日悬心？”秦瑟笑了笑，又说，“你知道什么？殿下对我若是不好，怎么能恩准我出宫去大慈恩寺祈福，你我又怎地相见的机会？”

　　秦瑟入东宫这事，秦大将军眼里看到的是富贵，秦敬心里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秦瑟自己却是个巾帼英雄的性子，不以为祸，反以为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只是秦敬性子耿直，不能理解罢了。

　　秦敬冷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什么？男人都是这样的，便是长得天仙似的，弄回来，不过新鲜几天，便忘至脑后了。你看我们家那位，高高在上，若不是占了长公主的名头，父亲能对她怎样？”

　　他们姊弟俩的生母是秦大将军的发妻，性子老实贤惠，后来秦大将军发达了，自有些嫌弃糟糠之妻上不了台面的意思在。后来尚了长公主，长公主身份尊贵，性情彪悍，才制得住秦大将军。虽然如此，只是这些话实在不是身为人子应该说的。

　　秦瑟见这个弟弟说话口无遮拦，都说到父亲的床帏事去了，不禁沉下脸来，道：“好了，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我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净说这些叫人不开心的事情做什么。”

　　秦敬不是不能转寰的人，只是秦大将军送家姊进宫，他心里憋了一口气，如今见秦瑟生气了，只好顺着说：“你能出宫，自然是好的。”

　　两人到了相国寺，好不热闹，世家女眷和公子哥都在场，听闻就连二皇子为了送明月和琵琶公主赴宴也来到此处，直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秦瑟作为东宫侧妃，自然要和东宫的莺莺燕燕一处。秦敬不便在场，见人山人海，音声嘈杂，心中好大不耐烦，独自一人往深处走去。

　　相国寺的梅花生的好，连带着后院种了一片梅林，此时正逢梅花盛开，暗香阵阵，红梅白雪，好一副美景图。既然风景如画，自然来看风景的人也多了。每年冬天相国寺的梅花是京城的盛景之一，皇帝乐意与民同乐，是以东宫妃子来相国寺祈福，没有清理闲杂人等。

　　离入口近的梅树林总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要么在高谈阔论，要么在吟诗作赋，秦敬不厌其烦，只图清净，一边赏景，一边往树林深处走去。直到走至无人处，才停下来，独自赏梅。

　　若是秦敬身边跟着知情识趣的小沙弥，少不得要为贵客一一介绍，这一株是粉妆台阁，那一株是骨里红，那一株是单瓣绿萼，都是梅花中的名品。秦敬可管不了那么多，只觉得这些梅花都生得好看，至于好看在哪里，为什么好看，也不是特别要紧。

　　在他认为，民间每年为了盛开的梅花，私底下评了一个梅花名榜，将何处的梅花与另一处的梅花进行比较，选出个冠军、亚军和季军来，都是噱头。倒不如开花的时候看一看，花谢了就等明年。若是像文人一样，为了花谢伤春悲秋，至于吟诗作赋，花就只是一个名目，反而失了真谛。

　　秦敬边走边看，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该赶回去接长姊，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红色的人影。秦敬再往前走几步，发现是一个少女，披了一件大红猩猩毡子，和他一样，也在独自赏梅。

　　依秦敬的性子，他本该掉头就走的，谁知鬼使神差竟然停下来站着，看着那个少女。只见少女靠近一棵梅花树，笑嘻嘻地对花说话，因为隔得太远了，听不清说些什么。少女随即抬头四处张望，偶尔望向秦敬这边，嫣然一笑。秦敬仔细一看，那少女颜色与秦瑟不相上下。

　　不知为何，秦敬只觉心如擂鼓，周围的本来有偶尔的鸟鸣、落叶声，本来风景如画，但是此刻秦敬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眼里只有少女的身影，只能听见少女喃喃低语。秦敬大气也不敢出，只怕出了一口气，那少女便随风消散。

　　少女眉目英气勃发，一双眼睛漆黑如点墨，举止浑然天成，似与自然融为一体，不似凡品。秦敬正想着：不知是少女是仙，是妖，是鬼，是人？一不小心，踩空了一根树枝，发出“吱呀”一声的响声。

　　岂知那少女耳力极佳，断喝一声：“什么人？”说罢便往秦敬这个方向走了几步，左手拿出一把长剑，右手按着剑柄，厉声发问，“是谁在那里？”眉目不见了温和神色，颇有一股威严气色。

　　秦敬本来往树下一躲，见少女步步逼近，只得从树下转了出来，作了一个揖，道：“某东宫都尉秦敬，在此赏梅，不想惊扰了小姐。”

　　那少女嘟囔了句：“东宫都尉？”神色柔和了些，手也从剑柄处放下，迎风而立。光打在她的脸上，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又是俏丽，又是冷艳。

　　秦敬见此，惊魂未定，问了一句：“你，是人，是鬼？”

　　那少女大怒，道：“滚。”说罢一甩袖子，大步往回走去。

　　秦敬连忙后退了几步，知道自己犯了傻，惹佳人生气。仍旧不肯离去，讷讷地问：“那，你是哪家的小姐？”

　　那少女回过头，眉头皱起，不耐烦地说：“快走。”

　　秦敬倒是不畏惧少女手中刀剑，他是京城世家子弟中数一数二的好手，手上没有一点功夫，也不能被选为东宫都尉。只是他见少女着恼，不敢造次，从梅树林中离开。逡巡不肯走远，等他想通后仍然想问少女姓名，那少女就像他梦中人物一般，不见了。

　　许多年后，秦敬回忆往事时承认：元寿二年在京郊大相国寺梅树林第一次见到明月公主，是他一生情路坎坷的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