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雪》昭殊

2、初见

　　薛思第一次见严崧是在宴会上。

　　第二天早上，萧琛仍旧一早就来到长公主府，商量宴会的事。薛思此时已经收了温书的心思，见了萧琛，则欢喜道：“阿琛，你来了。”

　　两人不闲不慢地聊了几句，不过是前几天的宫宴。薛思问：“我听母亲说，明月公主到了适婚的年纪，这次婚宴就是为明月公主和琵琶公主相看合适的郎君。又及，秦小将军似乎对明月一见钟情，扬言非卿不娶。”

　　萧琛面色阴冷，道：“他想也不要想。”明月公主是萧琛一母同胞的妹妹，年方十四，之前一直在须弥山学艺，今年才回到京城。秦小将军是秦大将军之子。

　　薛思见萧琛面色不虞，有心宽慰，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了，左右有陛下和皇祖母在呢。不会委屈了明月就是。”本以为萧琛听了此话会放松一二，岂知脸色愈加深沉。薛思心沉了下去，接着问，“莫非圣人已经圣裁？”

　　萧琛勉强道：“你是不知道，前几天父皇专门召见我，说是大理使者来了。”

　　薛思心下猜到了使者的来意，却仍然不信，问：“莫非大理王想念外甥和外甥女，遣使者前来问候的？”

　　萧琛冷笑一声，道：“哼，他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今年倒是转了性子了？”萧琛似乎非常不耐，连忙向前走了几步，一手撑在树上，低着头。

　　薛思快步上前跟上，刚想将手搭在萧琛肩上，听见他说：“只是大理世子快要成年了。”

　　薛思明白过来：“亲上加亲。”

　　“见鬼的亲上加亲！”萧琛破口骂道。现任的大理王是萧琛与明月公主的娘舅，若是明月公主嫁去大理，便是典型的亲上加亲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薛思问：“圣人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只是试探了我几句。”萧琛道。

　　薛思想了想，问：“明月知道吗？”

　　“她才回来，高兴得不行，正几个姐妹和伴读疯一样的玩呢，不忍心告诉她。”萧琛转过身来，勉强一笑，又道，“我要想一想办法。”

　　薛思道：“不着急，慢慢来。大理远在千里之外，僻壤穷乡，蛮夷不通礼仪，若是真是去了大理，不如给了秦家。虽然也是一家子习武的莽汉，到底人在京城，也好有个照应。”

　　萧琛闻言只是睁了一双漆黑的眸子，莫名地叫人心里发寒，一字一句地道：“我倒是忘了，秦家那小子，是你弟弟。”

　　薛思心里有些伤心，面上仍然强撑着，道：“你是知道的，母亲与秦大将军不睦，我与秦氏虽有兄弟之名，论起交情来，还不若与你亲厚。秦小将军心有芥蒂，看我就和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平常正经连一句话也不说呢，哪里称得上兄弟。我记得十年前，你刚到府中，这么小的一个小团子，生得可爱。我没有兄弟，见你第一眼，便将你当做是自家兄弟一般。”薛思试着将手放在萧琛肩上，诚恳地与他对视，郑重道，“在我心里，你才是我兄弟。”

　　薛思这些年对萧琛的照顾做不了假，萧琛听薛思这样说，作揖道：“小子无状，兄长见谅则个。”

　　薛思连忙摆手道：“你我之间，不用这些个虚礼。”

　　萧琛知道薛思心思宽宏，不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当下也放了心。说：“我说一句僭越的话，四郎哥哥你不要放在心上。秦氏，已经出将入相，位极人臣，手握重兵，爵位世袭罔替，仍旧一门心思出人头地，不择手段。此门，难以长久。”

　　薛思一愣，道：“你倒是看得长远。”

　　萧琛挨近了薛思，低声说道：“听闻前几日太子选侧妃，秦大小姐也在其中。”以秦大小姐的身份，配一个有爵位的小侯爷做正妻绰绰有余，此时却上赶着选东宫侧妃，不免自贱身份。

　　萧琛与薛思两个少年，说起闺阁事，不免有些尴尬。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自在。薛思突然想起了什么，道：“难怪这几天母亲看秦氏一屋子人都没有好脸色。”

　　萧琛道：“皇姑是聪明之人。”两人话说到此处，薛思有些神游物外，萧琛知道他在想事情，不方便问。于是扭头观看周围景色，风景如画，隆冬季节，庭院仍然郁郁葱葱，可惜美景依然不能减少萧琛心里的焦躁。他只有一个妹妹。

　　薛思回过神来，道：“阿琛，你也不要太焦急了，总会有办法的。”

　　萧琛平静地仰望树顶，一只手撑在树干上，衣袖掉了下来，露出一小截手臂，慢慢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薛思看着那双眼睛，有太多的无奈。突然看到萧琛露出来的小臂上似乎有一块伤痕，连忙道：“你的手怎么了？”

　　萧琛似乎惊到了，连忙将手拿下来，衣袖覆盖住手臂，背在身后，道，“没什么。”

　　“拿来。”

　　萧琛见薛思难得出现厉色，只得乖乖将手臂伸出，嘴里道：“其实没什么，不过偶尔磕了碰了。”薛思将萧琛的衣袖拿开，小心翼翼地将内里的中衣揭开，看见手肘关节和小臂有两道伤口，不知道是怎么弄上的。

　　薛思问：“这是怎么弄的？”萧琛的性子桀骜不驯，又不受宠，从小到大，不知道莫名其妙受过多少伤，薛思处理伤口都习惯了。

　　萧琛支吾了半天说不出来，最后只道：“我没事，你别管。”

　　薛思拉着萧琛回到房间，一边找伤药，一边问：“什么时候弄的？可有上药？”

　　萧琛端坐着回答：“就这几天，在宫里的时候叫如意儿去太医院弄了点伤药，如今已经好了。”

　　薛思心里知道，萧琛的伤，怕是不好教宫里的人知道，连伤药也不好拿，只得草草处理。虽说如此，却止不住地心疼。又问：“这次是为的什么？”

　　萧琛目光游离，就是不敢看薛思，只说：“是个差事。你就别管了，是为你好。”

　　薛思半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给萧琛上药，直视萧琛的双眸，道：“你只有十四岁呀！”

　　萧琛自嘲道：“可怜生在帝王家。”

　　严崧在参加今日宴会之前一直惴惴不安。萧琛与薛思赶到宴席的时候，已经开席了。主事者是东宫的小舅子，东平郡王。薛思与他们一一见了礼，两人自罚三杯才算揭过此事。宴席分设两边，东边多是京城勋贵之子，宴席西边都是这个月在京城的学子。

　　东平郡王是个心思活络的，又在书院读书，与山长交好，他在京城办宴席，一方面为了结交显贵；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开科之前结交出身贫寒者中有潜力的。因他为人开朗慷慨，众人都卖他几分薄面，同窗，同乡，好友都结伴而来，因此这次宴席京城中大半的举子竟然都来了。严崧便在受邀之列。

　　席间觥筹交错，窃窃私语，一人道：“听说眉山的苏氏兄弟是当时高才，只是昨夜偶感风寒，就没有能来参加，真是可惜。”

　　又有一人道：“听闻就连太子殿下也要来凑一凑热闹，被新选出的侧妃耽搁了才没有成行。”

　　东平郡王坐在主位遥遥举杯，说了一番惯常的场面话和祝酒词，众人便开席了。萧琛不常露面，对众人只说是薛思的远方亲戚，这次来进京赶考的，分坐在另一席。

　　酒过三巡，少不得要吟诗作对，讨论文章。薛思听见身边的人议论：“听闻这次的主考官已经定下来了。”

　　那一个问：“兄台消息灵通？是谁？”

　　“主考官方猷。副考官梁储。”

　　一人问：“我朝有开科前行卷的传统。薛兄，我们打算过几日结伴去主考官处行卷，你去不去？”

　　薛思想了想，回答道：“去。”

　　一人举了杯子打个唱喏：“兄台才高于世，想必他日蟾宫折桂也未可知。先干为敬。”

　　那人谦让道：“不敢，不敢。”喝作一团。

　　薛思与众人交谈几句，听见有人在议论道：“那就是南直隶苏州府的解元。旁边那个是他同乡，听说家财万贯。”

　　薛思闻声往那个方向一看，那是一个面容寻常的书生，身穿一身青色衣袍，打扮的十分朴素，然而，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顾盼神采。身边站了两个学子，一个身着红衣，神情十分倨傲，似乎天下在手，正在和旁边一个穿白色衣袍的学子说话，那穿白的脸上堆笑，频频示好。

　　薛思不知为何心中一动，问：“是那个穿青色衣服的？”

　　答话的那人似乎十分奇怪薛思会对这些外地的学子感兴趣，不过还是一一答了：“不，解元是那个穿红的，姓唐。白衣的姓徐，家中行商。青衣的是江南西道洪州府人，名唤严崧，字维中。因他三人是同窗，所以惯常一处行动。”

　　薛思觉得没有什么出奇的，在席间转了一圈，没有看见萧琛。自从近两年开始，萧琛搬回宫中居住，就连薛思也不知道萧琛每日除了读书，都做些什么。萧琛做事时有时候也不瞒着薛思，被薛思迎头碰见过几次，萧琛草草解释，薛思即使心中疑惑，也阻止不了。

　　文人宴会甚是无趣，薛思本以为会遇见几个志同道合的仁兄切磋时文，结果多半是在推杯换盏。眼看众人都喝高了，薛思觉得无甚意思，便琢磨着要先行离场，和东道主招呼一声，打算拉着萧琛就走。岂知东平郡王眼见薛思要离场，连忙拉着薛思向各位学习做介绍。薛思一一见过，东平郡王最后拉住一人对薛思说：“薛兄一定要认识一下这一位。”那人转过头，剑眉星目，正是那个穿红衣的唐姓解元。

　　东平郡王说：“这一位是今年江南科场江阴的解元。”又对唐解元说：“这一位是长公主之子，太傅的高徒。”

　　唐解元相貌英俊，身材高挑，神情倨傲，举手投足之间自有气度，一看就是一个恃才傲物的。

　　又指着那白袍学子，说：“这一位是江阴徐泾，徐衡父。与唐解元是同乡。”

　　徐泾相貌寻常，面容和善，笑起来嘴角挂了两个酒窝，难怪他经商出身，一看就是和气生财典范。

　　东平郡王转向另一位，一时迟疑，似乎忘了姓名，那穿青衣有眼色地自报姓名：“南昌严崧。”

　　严淞相貌普通，身形修长，只是那一双眼睛，深不可测，令人一时难以忘怀。他才华不及唐解元，家财不及徐泾，然而在两人身边，不卑不亢，神态泰然自若。

　　东平郡王又指了萧琛道：“这一位是薛兄的远方表弟。”

　　萧琛十四五岁的模样，身形尚未长开，头戴玉冠，肤色白皙，气质高贵，看起来就像出身富贵的公子哥，再加上不谙世事。只是几人之中，当以东平郡王最贵，然而就连东平郡王也比不上萧琛，似乎在场所有人只听他一人意志已是常事。若是有阅历丰富之人在，必然能看出萧琛这种举手投足的气场，必然是长年身居高位才能养成的。可惜这几人，无一人有这样眼见。

　　徐泾问：“未知兄台台甫？”

　　萧琛微微一笑，道：“免贵姓段。”

　　段是大理王姓，京城并不常见。不知道长公主到底有哪一门段姓亲戚。而且萧琛看起来不过十三岁，虽然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一看就出身大家，可是，这个年纪文章做得好，莫不是个神童，可是又没有关于段姓神童的传闻。众人一时心思各异。

　　谁知唐解元说：“长公主之子？我记得，我朝太宗规定，皇亲国戚，不得担任要职，也不得参与科举。怎么，兄台来今天宴会，是也打算参加今年的春闱？”

　　唐解元此话一出，一时众人面面相觑。他文才出众，在江阴受到人人吹捧，又在会试中了解元，可谓春风得意。唐解元性情倨傲，说话从来不过脑子，此时认真地等薛思回话，似乎丝毫不知道此话会引起什么误解。

　　虽然唐解元的话只是一个普通的疑问句，可是若是薛思真的对科举没兴趣，这话说得好像薛思要上赶着参加科举似的；若是薛思真的打算参加科举又迫于规定不能，只是来宴会羡慕众位举子，这话又戳心窝子，又打脸。再说，谁规定参加宴会的一定打算参加春闱，虽然基本上全城的举子都来了，可是席上不是还有很多纨绔子弟没事来蹭顿饭吃，莫不是东道主起了结交权贵的心思？这不是连东平郡王也骂上了吗？话说到这份上，可见此人不通人情到何种地步。

　　薛思不动声色：“某今日来此，不过为了瞻仰各位的风采。”

　　唐解元一时疑惑，这话说的，好像他们几个未中进士的举子有多少风采值得长公主之子这样的权贵来瞻仰似的，一点儿也不值得采信。若说薛思是在开玩笑呢，他脸上的神情又如此认真。若是他不在开玩笑，这话还真没什么可信度。唐解元越发疑惑了。

　　东平郡王引荐薛思、萧琛二人与唐解元、徐泾、严崧三人认识，主要是想薛、萧二人是皇亲国戚，日后唐解元中进士，在官场行走，多认识权贵是好的。而驸马不得担任要职决定了薛思此生仕途无望，认识官场中人，是有帮助的。

　　作为中间人，这是一件两头讨好的事情。这一切取决于东平郡王认为唐解元仅此中进士是板上钉钉的事。至于徐泾、严崧二人不过是附带的。谁知传说中唐解元性情倨傲，竟然不辨眼色到了这地步？若是再让唐解元说上几句，得罪了薛思，岂不是不如不见，也让他的努力白费。

　　东平郡王心里这样想，连忙打圆场道：“薛兄不常参加宴会，多多认识青年才俊，日后好交接。”

　　徐泾是个长袖善舞的，此时连忙与萧琛攀谈：“小兄弟多大年纪。”

　　萧琛道：“年十五。”

　　徐泾连忙说：“不想小兄弟如此年少，真是后生可畏。”

　　萧琛道：“徐兄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呀。”

　　萧琛并不涉科场，徐泾说“后生可畏”，倒像是俨然把自己当做前辈，虽然在普通乡下此类排辈是没有问题的，可偏偏二皇子殿下不是能够怠慢的主，太子是他正经兄长，他还面服心不服呢。

　　东平郡王不知心里多么郁闷，赶上这么两个不靠谱的，嘴里连忙道：“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自然也不问年龄。”

　　严崧见徐泾、东平郡王、萧琛三人说得热络，唐解元又不再开口，只一心一意盯着远处的灌木看，他只好问薛思：“不知薛兄近日读什么文章？”

　　薛思不意严崧会问这个，下意识答道：“无他，王介甫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严崧诧异道：“兄台，高见。”

　　薛思生得太好了，又出身名门，很容易就会让别人以为他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介甫的文章，针砭时弊，又和时文无关，真不像是他会读的。就连严崧自己自以为是当世大才，临考前这时节也只一味地读八股时文，破题立题，打磨文章。严崧一时不知心里什么滋味。

　　左右太过喧闹，薛思向一旁移了一步，靠近严崧，神态轻松，又问：“不知兄台近来如何？”

　　严崧一一答了。

　　眼见社交得差不多。薛思与萧琛二人与唐、徐、严三人一一告辞，又和席上相熟的几人招呼过，便结伴一起回府。路上，萧琛问：“你觉得今日见到的举子如何？”

　　薛思沉思了一会儿回答：“不过了了。宴会上的习作是看不出真实水平的。听说过几天大家会一起去行卷，那时候倒是可以看一看他们文章如何。”

　　至于刚才见的唐解元等三人，尚且不在他的心上。

　　萧琛道：“也别太忧心了，依我看，他们都不如你。”

　　闻言薛思笑了，萧琛也跟着笑了。他心里知道，萧琛是爱屋及乌，连带着以为他才华横溢，了不得。其实，自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可怠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