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雪》昭殊

21、尾声

　　三年后。

　　宁安终年大雪，终于在冬月初七这一日夜里，薛思死了。

　　临死前，薛思躺在草席上，嘴唇发乌，双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要接些雪水来喝。可是他已经没有伸手的力气了。他双腿以下已经没有感觉，呼吸也越发急促，进一口，出一口，气息微薄。薛思知道自己时候到了，因为他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些根本不会出现的人物，以及早已经过去的事情，他似乎看到自己的出生，母亲长公主欣慰地将一个婴孩放在怀里，一旁另有一个相貌俊朗的青年男子与长公主一起看着婴孩，想必是他从未谋面的父亲。竟然会看见父母，薛思闭了闭双眼，不一会儿，又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青年，对着自己笑，笑着笑着，面皮突然变成青面獠牙，双手化为利爪，向薛思的胸膛抓来，薛思躲不开，看向胸膛，心脏还好好地在胸腔里面，幻觉。再睁眼一看，眼前什么人也没有。薛思眼角划过两行浑浊的眼泪，心中再有不甘，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薛思来宁安的时候十七岁，养尊处优，丰神俊朗，在宁安呆了二十三年后，死的时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剩下一把骨头，任谁看了他的尸体都不会相信，这是当年京城第一美男子。薛思是当朝长公主的儿子，天潢贵胄，本来不应该被流放如此苦寒之地，却不巧被卷入科场舞弊案中。宁安这种地方，都是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却是比登天还难。且又是皇帝亲笔定下的罪案。二十三年来，他的亲友一直在为营救的事情奔波，却毫无成果。

　　他受尽悲苦的折磨，如今终得解脱。

　　这些年来，他的父亲，薛驸马，获罪被处死；母亲长公主哭瞎了双眼，几个兄弟姐妹也都获罪入狱，所谓雪上加霜。如今健在的，是他的皇子表弟，听说仍然为此奔波，甚至不惜忤逆父皇，远戍边疆。

　　回想往事，不禁嗟叹。薛思一时不觉得自己死了，只是突然发现自己能够脱离那一副病怏怏的身体，在四处飘荡。原来自己已经死了，薛思举起双手，看见双手发出淡淡的青光，不再是实体，没有质感。薛思站起身，看见自己的身体，头发稀疏粗糙，穿了一身破破烂烂，难以弊体的衣服，脚上踩了一双破洞的草鞋，几个脚指头已经被冻坏化脓，手指也废了几根。这样的身体活着就是受罪，幸好他已经死了，再也不用忍受饥寒交迫、挨饿受冻。

　　薛思冷眼看见自己的尸体第二天才被过路的老兵发现，没有棺材与葬礼，尸体被几床破席子草草掩埋，好心的老兵拿了根铲子给尸体上盖上几层土。可是太冷了，就连黑土也被冻住，寻常的铁铲根本就铲不动土。老兵动了几铲子失败之后，便将铁铲仍在一边，自己倚着铁铲，一边拿出烟袋子抽几口，唉声叹气：“这也是个命苦的。只是二皇子殿下要是知道这人死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会做出什么事来？薛思神识已失，一时竟不知这老汉说的是什么。二皇子，又是谁？

　　薛思在流放之地久了，如今骤得自由，便向心之所向飘去，过了乐游原，飘过霸陵桥，飘过北邙山，终于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所在。原来是京城丞相的府邸，薛思看了看巍峨壮观的匾额上“严府”二字，飘了进去。

　　薛思生前在宁安对这位首相的事迹也有耳闻，听闻这个人娶了前任丞相的女儿，仕途一路顺风顺水，年过四十，就已经是丞相。如今住在玉楼广厦，雕栏画壁的屋子里面，极尽奢华。很难想象，他之前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寒门小子。不过不难想象，他身上一直有一种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劲头，只是那时候自己眼瞎，看不到这一点。

　　薛思深更半夜在严府祠堂游荡，突然听见打碎瓷盏的声音，帘幕外一个人影影影绰绰，却似乎发现了孤魂野鬼的自己。原来竟是丞相。丞相看见薛思，说：“是你，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说来奇怪，薛思从没有在一个人眼中看过惊喜和惊恐同时出现的眼神，这人就是如此。

　　薛思一看见这个人，便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个人，是自己终生惦记却见不到的人，有许多话没有问，没有说。即便是死了，心中也惦记。

　　丞相挥斥下人，想要上前，却远远地在门口站着，似乎怕吓到薛思，说：“我听到了你的消息，就想着，你好歹要来见我一面，你果然来了。”那语气就像溺水中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欣慰无比。

　　薛思见他的样子，似乎非常想要见到自己，心里奇怪：既然你这么想见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我在宁安出不来，而你是自由的。

　　丞相继续喃喃自语：“这么些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我不敢来见你，就怕，你会怪我。”“你是长公主的儿子，我以为你即使犯下这样的罪，也不会有事的。如果我知道你会被流放，如果我知道你再也不能回来，如果我知道你会死在那里，我……”似乎是要说，我一定会承认，一定不会诬陷说是你。

　　可是薛思摇摇头：不，再来一次，也是一样，即使你知道后面发生的所有事，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把事情推在我身上。

　　一人一幽灵似在无声交流：科场舞弊是你，不是我。

　　可是你认下了。

　　对，我认下了。如果我没认下，你会没命的。最终是你负了我，不是我负了你。

　　薛思是被卷入科场舞弊案才被流放，世人不知，原来舞弊的另有其人，薛思只是替罪羔羊。

　　丞相府中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白色帘幕飘飘，不远处传来道士念经超度的声音。薛思明白过来：原来你在害怕，你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心狠手辣，心肠软下来，也信鬼神这一套，希望得到原谅。可是我都死了，怎么原谅你呢？

　　薛思最后什么也没说，飘走了，留下丞相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之后，薛思浑浑噩噩在世间飘荡，人间大战又起，流血漂橹，他都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也不知道今夕何夕。一天，他飘荡到一个地方，地上很多人躺着，坐着，一动不动。另外有一些人在四处走动，翻找，其中又以一个白衣青年最为显目。薛思仔细看了看青年，不认识。薛思觉得无聊，想飘走。突然听见有人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那位青年露出狂喜的表情，抱住地上一人不放，嘴里道：“将军，快醒醒。”薛思本来想要飘走，可是突然又升起了好奇心，想看一眼这人是谁。只见那人气息奄奄，眉目俊朗，正是二皇子萧琛。

　　“阿琛。”薛思同青年一同跪下，看向萧琛，只见萧琛胸前中箭，大股大股的鲜血流出，染红了半个甲胄，还有血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不一会儿，血从萧琛身下流出，像河流一样，流向地势低洼处。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

　　渐渐地薛思能听见周围的声音，只听见一旁的士兵说：“崔军师，将军不行了。”原来这位白衣青年是军队的军师。

　　崔军师抱着萧琛，一只手按在流血处，似乎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止住血，可是没有效果，一边慌张地向四周大喊：“军医，快找大夫来。”一边有人回答：已经去叫军医了。见到崔军师这么激动，周围人似乎不忍心告诉他：军医太远来不及，将军不行了。

　　崔军师握住萧琛胸前利箭，似乎想把箭拔出来，可是又不敢。伤口没有箭堵住的话，血流的更快。一滴两滴的泪水掉下来，掉在萧琛脸上，手上，崔军师满面悲痛，问：“将军，这是为什么？你不是说你永远不反吗？”原来他是因为起兵才受的伤。

　　眼泪似乎砸醒萧琛，萧琛睁开眼睛，看到是崔枢，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可是面部表情特别奇怪，轻声说：“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别哭了。”

　　崔枢止不住声地开始嚎，他明白：萧琛伤势太重，不能活了。

　　萧琛看向薛思的方向，艰难抬起双手，说：“四郎哥哥，是你来接我了吗？”说罢双手从空中无力垂下，落在地上。崔枢失声痛哭，萧琛死了。

　　萧琛的眼睛是睁着的，薛思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把萧琛的眼皮阖上，可是忘了他现在是幽灵状态，没有实体。手从萧琛的脸上穿过，碰不到。不多时，崔枢也发现萧琛睁着眼睛，颤抖着伸出双手阖上萧琛的双眼。可是，合不上。

　　远处蓝天白云，绿树鸟鸣，是一个好天气。薛思看着睁着双眼的萧琛的身体，心里像被掏空了一般，想：既然你说过终生不反的话，为什么又违背诺言？是因为听闻了我的死讯吗？二十三年了，你将整个人生都浪费在营救我这件事上，到底是为的什么？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来过……

　　薛思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回到了初识严氏的那一年，十六岁。

　　（一周目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