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将军 ...

  •   二十年后。

      “舅舅,舅舅救我!”

      一阵喧哗之声从营帐中响起,萧琛从营帐中走出,问:“怎么了?”身边早有军士回答:将军,是大理质子。原来今年中原与大理用兵大胜,大理王无奈,送独子进京为质,由萧琛押解进京,刚才喧哗的正是大理质子。

      段世子由军士绑了送至萧琛面前,那少年不过十几岁模样,一双眼睛水潞潞地望着他,双手被绳索捆绑至身后,双唇上下开合,说:“舅舅,让他们把我解开呗。”

      虽然段白是来京城为质的,但是中原王朝一向对附庸礼数周到,将大理世子捆着的确不成体统,于是萧琛示意将段世子松绑。也许是绑得久了,段世子讲双手举起来活动手腕,白皙的手腕上明显有一圈红色的勒痕。看来段世子平日里养尊处优,才养得出这样白皙的皮肤。

      段白吊儿郎当地嘻嘻笑,往前走几步,想要靠近萧琛,却被将士挡住,他只得停住脚步,嘴里说:“舅舅真是的,既然是舅舅来,怎么叫底下人绑了外甥,叫外甥好生难受,瞧,都破皮了。”

      根据萧琛的情报,段白虽然贵为世子,可是却因为王后的原因不得大理王喜爱,性情阴沉,寡言少语,平日里也不是这种嘻哈的做派。若不是早先就打探好了消息,却要被这个小兔崽子骗过。萧琛微微一笑,问道:“你是我哪门子的外甥?认亲倒认得这么快?”

      那少年满不在乎地开始勾手指,一边说:“我认得你,你是中原皇帝的二儿子。你母妃是大理的公主,我爷爷的亲妹妹,自然是我舅舅啦。”算起来应该是表舅,但是段白为了表示亲近,先“舅舅”、“舅舅”地一同乱叫。

      萧琛问道:“世子,你爷爷害死了我母亲,你父亲害死了我妹妹,你却要与我认亲吗?”萧琛面色平静,嘴角甚至挂着一丝笑意,可是说出来的话,却透露出冷意来。

      “啊?”段白迟疑起来,宸妃的死与明月公主的死,与自家爷爷和老爹有关系吗?段白虽然知道与中原皇子的亲戚关系,但是他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段恩怨。竟然是仇人,那么攀亲不仅没有意料中的效果,然而会有反作用,谁知道萧琛会对仇人的儿子做出什么?段白越往深处想,越发迟疑。

      毕竟是个孩子,段白的神情映在萧琛眼中,萧琛想起了什么,说:“段世子,你有些想你父亲当年。”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只是当年的少年早已变成了痊愈熏天的中年人。

      “你见过我阿爸?”段白脱出而出。

      当年大理王段逸还是世子的时候来过京城,已是中原与大理两国都知道的事情,可是段白身为大理王唯一的儿子,大理的世子,却不知道生身父亲的这段经历,可见段逸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传言是真的,大理世子因为生母的缘故不得大理王的喜欢。

      萧琛不愿意与小孩子计较,挥了挥手,对左右下令:“带下去,毕竟是大理的世子,不得怠慢。”说罢不管段世子的大呼小叫,径自回营。

      营帐中昏黄的灯光下,军师崔枢一边为将军斟酒,一边说:“陛下让将军来接大理质子,是太子的主意,将军当初就不该来南疆,好好地在西北待着,这一趟也不一定需要将军亲自动手,太子是想着将军会为了大理世子手软,若是这趟差事出了差错,那太子的目的就达到了,以后指不定有多少御史要参将军一本。”

      萧琛坐下拿起温热的酒杯,喝了一口,道:“我自有道理。皇帝拿我当太子的磨刀石也不是一年两年,转移仇恨和注意力,太子眼里只有我这一颗眼中钉,就不会恨皇帝,也没工夫逼宫。皇帝陛下的如意算盘一向打得好,不然,又如何能忍受我常年在西北带这么多兵。”

      萧琛在西北带兵已经数十年,御史不知道为了这一点向皇帝上书劝诫怒骂过多少回,可是都被皇帝视而不见。崔枢尚且年轻,不知道萧琛多年前和段氏与太子的恩怨究竟,自然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来南疆看一眼。这个地方是他母亲的出生地,用不能遗忘的故国,也是他亲妹的埋骨之地。明月公主刚死那两年,萧琛天天想着怎么灭了南诏,如今却不在意,毕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萧琛问:“丞相那边怎么样?”

      崔枢带了歉意回答:“恩师不肯松口,也许恩师当年也是同期,因为要避嫌,所以不肯在翻案上上书,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了,又是太子主审的案子。”崔枢说的是为了长公主之子薛思翻案的事情。当年薛思被判科场舞弊,流放千里。这些年,萧琛一直在为翻案奔走,甚至求到当朝宰相严崧那里,崔枢正是严崧的学生,为了拉拢严崧,萧琛留崔枢在军营做军师,可是严崧是个老狐狸,不肯为当年的案子松口。

      “二十年了。”萧琛凝视眼前忽明忽暗的灯火,道,“夜深了,不早了,你去吧,明早还要赶路。”崔枢看着镇北将军一脸疲惫神色,本是不想离去的,可是他毕竟不是将军的心腹,强留下没有意义,只得回营帐,一边走,一边说了许多注意身体的话。

      二十年了,萧琛将所有心血放在奔走呼告上,甚至无暇娶妻生子,争权夺位,可惜奔走没有任何效果。记得当年离京时,他握住薛思的手,答应过一定营救,可是如今毫无成效,他有什么面目去见薛思,去见京城中的长公主?萧琛长叹一口气,营帐外烈烈风吹进,偶然带进几篇雪花,萧琛走出营帐一看,下雪了,一片白茫茫干净的大地映入眼帘。

      京城,长公主府。门童将萧琛迎了进来,一边嘴里念念叨叨:二殿下来了,长公主正等着。如今天越发冷了,不知道我家公子在极北苦寒之地,会不会冷。萧琛听到这话止住了脚步,良久才又迈开脚步,向室内走去,道:“皇姑,我来了。”

      “二郎来了。”一位老妇人靠在窗边的床榻上,听到脚步声才扭转过头,抬起手招呼他坐下,嘴里说,“是二郎来看我了,快坐。”老妇人发丝银白,面容憔悴,皮肤干枯,正是长公主。原来,自从薛思离京之后,长公主因为思念亲子,一夜白头,老态毕现,老了十岁,如今这幅模样,任是谁也看不出来这是当年京城第一美人,这张脸上丝毫也看不出当年明艳动人的模样。

      萧琛任长公主伸出双手,四处摸索,才握住他的手,道:“是我,我回来了,皇姑。”萧琛低下头,声音有一丝哽咽。是的,长公主因为思念薛思,日夜啼哭,哭瞎了双眼。

      他要怎么跟四郎哥哥说?

      萧琛听到长公主说:“二郎,劳你惦记,这些年若不是有你时常帮衬,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长公主摸索拿出了一件冬衣,又说,“如今冬天到了,思儿不知道在那里冷不冷,这件冬衣还请你替我带给他。我老了,不中用了,也不能亲自给他缝衣服,这件还是侍女们帮着缝制的,你看看,够不够厚?”

      萧琛接过冬衣,道:“够了,我会尽快带给四郎哥哥,漠河总督那里打过招呼,不会冻着他。四郎哥哥写信给我,说他一切都好,就是思念皇姑。”萧琛一边说,一边强忍住落泪。他心中有愧,当年将薛思流放的是皇帝,也是皇帝这么多年来不同意薛思翻案。而皇帝,是他父亲。无论他现在为薛思做多少事情,都改变不了皇帝是他父亲这个事实。

      “那就好,那就好。”长公主连忙说,说完又咳嗽起来。侍女在一旁为长公主顺气,一边跟萧琛说,“殿下这些年身子骨越发衰弱,伤寒从去岁春天到今年还没有好,饭也吃不下,晚上觉也睡不着,只想着大少爷。大少爷过不好,在吃苦,我们殿下心中一日也不得安生。”

      侍女话说得多了,被长公主斥责。其实即便侍女没有说,萧琛心里也是知道的,他又何尝不是茶饭不思,四处奔走,耗尽一生,毫无成就?萧琛见长公主精力不济,于是说:“皇姑,侄儿先走,你且放宽心,一切会好起来的。”至于他最近在走丞相严崧的门路,暂时还没有好消息,就先不告诉长公主了,免得她上了年纪,又空欢喜一场。

      长公主叹道:“这些年,我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真是怕,我等不到那一天。思儿若是回来,看不到娘,可怎么办?”这话有不祥之感。

      萧琛看着长公主消瘦憔悴满是斑点的脸,心里也有这种担忧,但是听见长公主说出来之后,心中半点也不是滋味,只得强忍着宽慰病人,道:“皇姑,暂且放宽心,四郎哥哥在等着你,千万保重。”萧琛握住长公主的手,轻拍了拍。

      萧琛从长公主府离开,启程离京京城,仍旧回西北驻扎,走出京城不过数十里,接到消息:长公主薨了。

      萧琛立马调转方向,准备返回京城,被信使拦住,道:皇帝诏,二皇子不得回京。萧琛明白,这是皇帝怕他胡来。萧琛觉得双眼干涩,却流不出泪来。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四郎哥哥怎么办?我要怎么和他说?何面目见之?

      深夜,萧琛回到营帐,拿起薛思的信件,只见里面写了他在宁安的饮食行程,每日做了什么,末尾是问母亲安。绢黄的信纸上掉落两滴泪水,萧琛开始提笔给薛思写回信,可是总是写不好,墨迹被水渍湮没晕开,变得模糊不清,最终只留下几个字:长公主安。

      崔枢进帐的时候,看见萧琛把一个鼓鼓的包袱和一个信封交给信使,知道这是寄给宁安的东西。将军的那位表兄被流放黑龙江省,将军便一直在给东北寄东西,朝堂上奔走也是为了给表兄翻案,不然以将军的能耐,怎么甘心一直做皇帝的棋子?在崔枢看来,将军这位表兄,可谓毁了他一生。

      “什么事?”萧琛问。崔枢虽然年轻,到底稳重,没事不会硬闯帅帐。

      崔枢拱拱手,道:“将军,来了。”说罢笑了起来,露出八颗雪白整齐的牙齿。

      萧琛一笑:“好,咱们便去会一会他。”

      不多时,营外叫阵,萧琛提马迎上,营外一人身穿黑色甲胄,骑着枣红马,数骑跟随。萧琛笑道:“秦小将军,别来无恙。今日莫不是送你的项上人头,可先多谢。”这人正是秦敬。

      秦敬调转马头,在原地踱步,地面扬起灰尘,道:“哈哈,本将军的大好头颅,还要在项上安放,可舍不得送给你。怎么?今日大开城门,莫不是缩头乌龟当够,想要出头?”自从秦敬在西北反,朝廷让萧琛领军驻扎,两人对峙也有数年之久。萧琛为了避叛军锋芒,坚守不出,对于秦敬的叫阵充耳不闻,被敌军戏之为“缩头乌龟”。

      萧琛与身后的崔枢对了对眼神,崔枢轻微地点头示意,萧琛回过头对秦敬说:“贤弟,你这些年在西北风餐露宿,难道不记得在京师鲜衣怒马的好时光,陛下说了,只要你同意招安,便给你封个侯,西北随便你挑封地。你年纪也不小,还没有娶妻生子,想想二老一定希望你过上平静的生活。”

      秦敬大笑起来,道:“贤弟,你算是我哪门子的兄弟。你正经的亲兄弟在东宫,太子殿下可是天下第一盼着你死的人,你倒与我称兄道弟起来?可不让人笑掉大牙?皇帝老儿倒是大方,他在杀我父母的时候却也不想想今日要招安?你们一家子是我的仇人,阿姐是怎么死的?太子心知肚明,他如今倒子孙满堂,老天真是瞎了眼。”

      萧琛看着敌军将领,问道:“当初若不是你在玉门反了,陛下又岂会斩了秦大将军?你倒是擅长将账算在别人身上,现在来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且东宫侧妃的死……”

      “闭嘴。”萧琛的话还没有说完,被秦敬截住,秦敬似乎被激怒,打马上前,被军士拦住,只得在原地打转,一边说,“你却说我,你这个没有卵蛋的孬种,你娘你妹妹都被皇帝一家人害死,听说你现在为了一个男人,对仇人卑躬屈膝,成为整个朝廷的笑话。四处奔走,就为翻案,还求到了奸相面前。蠢货,当年的案子就是奸相做的,你还请他为翻案说话。怎么样?在泥地里打滚的滋味好受不?依我看,你还不如跟我一样,占山为王,逍遥自在。如果你投降的话,二把手的交椅永远为你留着。”

      萧琛没有被激怒,只是微微笑看着秦敬,这时秦敬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崔枢向前示意,挥手,一只骑军从背后赶超,同时秦敬面前的步兵也向秦敬冲过来,与后面一支队伍形成合围之势。萧琛招招手,高声道:“放箭。”霎时千万只利箭从高处向秦敬射来。

      “有埋伏。”秦敬反手用剑斩断了一只向自己射来的利箭,重将士纷纷拔剑,将秦敬围在中央。秦敬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珠,哈哈大笑,道:“我说你今日怎么一反常态,这么多话,原来是在拖延时间,可惜。”

      秦敬的可惜说完,士兵突然向天发射了三只利箭,不一会儿,另一支穿着敌军服装的军队奔来,冲向秦敬,立刻就解除了秦敬的危急状态。原来不仅萧琛设了埋伏,秦敬也设了埋伏。秦敬见讨不到好处,赶马离开,一边高声对萧琛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二皇子,你什么时候想通,秦家军永远欢迎你。”

      崔枢看着秦敬绝尘的背影,忍不住跺脚,大恨道:“可惜被他跑了。下次他可没这么容易上当。”

      萧琛微眯了眼,道:“这么容易上当,就不是秦小将军。今日若不是早做准备,被瓮中捉鳖的就是我们。”

      夜晚,营帐旁火堆嘻哩啪啦地响着,萧琛独自一人盯着火堆发愣,不远处依稀传来“梅花落”的歌声。崔枢从人群中走过来,问:“将军,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萧琛抬头看了看崔枢,年轻的面容仍旧朝气蓬勃,而自己,老了。萧琛反问道:“你怎么不与民同乐?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崔枢嘻嘻地笑着,道:“我来瞧瞧将军。”崔枢看着萧琛的眼睛里有光,就差把“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之类的话说出口。

      萧琛问:“也罢,丞相的意思,是让你在军营里走一遭,日后回朝,方便给你提拔,用从军的资历来堵那些老头的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没几天就要走了,朝廷的调令也快下来。”

      崔枢嘿嘿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将军的眼睛。恩师待我的确是情意深重。”说罢低下了头,今日秦敬对萧琛说的话,他也在一旁,严淞虽然是他的老师,可是名声的确不好,他也不能为恩师辩解什么。

      萧琛摇了摇头,道:“不,你不明白,如果我是你的老师,也会倾其所有。丞相就是运气好,才有你做他学生。”

      崔枢讷讷不敢言,想起什么,问道:“将军,今日秦逆贼的话你也听到了,你……”

      萧琛截住他的话,反问道:“你想问我会不会反朝廷?”

      崔枢点点头,道:“我来西北这几个月,将军与将士同吃同住,身先士卒,士兵们有伤病,将军亲自去慰劳,士兵们爱戴您。将士们只知道有将军,不知道有国王。如果将军要自立门户,将士们只会追随。”

      “你倒是见得深切。”萧琛闻言并没有很激动,反而淡淡地看了崔枢一眼,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不会反的。秦敬也就是那么一说,他心里很清楚招揽不到我。反倒是你当了真。不,只要薛思在世一日,我永不反朝廷。你听他们在唱什么?”

      “怎么?”崔枢疑惑地转过头,不远处火堆旁士兵们围着火堆跳舞,唱歌,依稀听得几句歌词“梅花落,征人不归。”崔枢说,“我明白了。诗人写,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原来就是这个场景。士兵们不愿意打仗。”

      萧琛点了点头,道:“你很聪明。从来天子易怒,伏尸百万,说得好听。可是这伏尸的百万,是春闺梦里人。会造成千千万万的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失去至亲,痛不欲生,何必让千万的他人再尝一尝我受的滋味?”

      崔枢觉得萧琛眼中有无限的怜悯,又说:“来时,恩师告诫过我,只是我不明白,或者说世人都不明白。二殿下,将军,以你的身份,何必在这荒野之地一呆就是十数年。”何必为了他人浪费一生?崔枢不敢明说,只得婉转地问。

      萧琛笑了笑,道:“你现在还年轻,等你再大一些,便明白了,有些事,不得不做。有些人,不得不救。在世人眼中是浪费,世人与我何干?宁安极北苦寒,这个时节,最是难熬,我恨不得代替他受过,这些苦头,又算得了什么?”萧琛没有把话说透,想起过些日子要去见四郎哥哥,不禁露出微笑来。

      崔枢隔着火堆看到萧琛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了微笑,觉得萧琛用情很深。古书有言:深情不寿,慧极必伤。眼前这人就是太过深情,以至于终生在苦海里煎熬。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