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雪》昭殊

1、棠棣

　　元寿二年，薛思正在书房温书，听闻家仆禀告：二皇子殿下来了。

　　薛思不由自主地弯了嘴角，从椅子上站起身，远远听见一个爽朗的声音：“四郎哥哥，你最近怎么都不进宫？我都见不到你。”不一会儿，书房门被推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大步跨过门槛，见到薛思，粲然一笑。

　　只见少年头戴流云纹金冠，穿了一件玄色蟒袍，脚着一双鹿皮靴，腰佩九龙玉饰，垂下一缕大红色璎珞，与玄色衣袍相映成趣。少年五官端正，因年纪尚小，面容尚有些稚嫩，一双眸子四处转动，英气勃发。

　　来人正是今上第二子，萧姓，单名一个琛字，今年十四岁，尚未加冠。他母亲乃是大理国公主，早在生产当年去世，后因缘巧合，寄养在长公主府，与薛思一块儿长大，所以二人特别亲厚，比正经的皇子兄弟还要热络些。

　　“阿琛，你来了。”薛思回答道，“还不是为了这次的春闱。师傅总说我的文章还欠些火候，不在此时温书，更待何时？”虽然嘴里这么说，却也知道，这个混世魔王来了之后，自己是别想再看书了，顺便将手里拿的狼毫小楷笔放在木制笔搁上。

　　薛思今年年方十六，乃长公主与薛驸马之子，薛驸马早逝，长公主待他如珠似玉，他的相貌随了他早逝的生父，光映照人，行止间自有一份文人的风流在。更稀罕的是他为人宽和，萧琛来长公主府时不过是个孩童，薛思怜他小小年纪没了娘，所以待他更有几分亲厚，比自家的几个兄弟更甚些。

　　萧琛上前一把抓住薛思的手就把他往前拉，嘴里还说：“快别看了，皇祖母召我们进宫呢！”

　　薛思上前踉跄走了好几步，才算跟上萧琛的脚步，甩开了二人牵着的手，问：“今日又是什么名目？可是外祖母让你来府接我的。这几日不见，你在宫中可好？可有被人为难？”

　　两人穿过花园去正堂。长公主府的府邸，是当年先帝在时，请的当世有名的建筑大师修建的，既有苏州园林的幽雅，又有皇家的大气蓬勃。亭台楼阁，无一不精美，可见先帝对长公主多么喜爱，希望她一生顺遂。眼前他们经过的假山，就有姑苏定园的气韵。

　　萧琛年少冲动，走路像一阵风似的，这时候才回头，勉强一笑，道：“没什么，太子哥哥储君之尊，与我云泥之别，等闲顾不到我。”

　　薛思睁了一双琉璃般透彻的眼睛，此时也知道言语起不到太大的安慰作用。原来，萧琛因为生母是大理公主的缘故，在几个皇子中被认为是异类，受到排斥。又因他序齿在前，深受皇后、太子忌惮，宫中日子过得也不如意，只等着加冠后去封地，逃离京城这个争斗的所在。

　　薛思一时无语，反倒是萧琛接着问：“你准备春闱，皇姑可知道？”

　　薛思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她不知道。”

　　这时，二人已经走近正堂，萧琛无所谓地说：“要我说，勋贵不得参加科举与驸马不得担任要职的规定一个样，都是老祖宗闲时穷极无聊想起来限制自己人的，偏后世子孙还要奉为金科玉律，半点也错不了。倒是可惜了你这么个人，连考个试也要藏藏掖掖。太傅可是说过你是能中状元的。”

　　薛思正要说什么，看见眼前快速闪过一个人影，连忙咽下要说的话，只是叮嘱道：“你少说几句。”

　　萧琛也噤了声，只见那人影快速向二人的方向走来，走近了一看，原来是秦大将军。薛思连忙行礼道：“秦大将军，安好。”

　　只见来人约四十上下年岁，身穿戎装，似乎是刚从教练营赶过来。他身形挺拔，行动矫健，气焰嚣张，一股子戾气，面露不快，似乎刚才和谁吵了一架，还没吵赢。

　　秦大将军向两个少年方向扫了一眼，看见萧琛，略一停顿，行礼，朗声道：“参见二皇子殿下。”又对薛思说，“你母亲在里面呢。”说罢略对萧琛一颔首，便大步离去。

　　薛思与萧琛对视一眼，又分别别过眼去，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薛思推开门，穿过弄堂，转向里间，纳头便拜：“儿子参见母亲。”

　　只见里间梳妆台前坐了一位中年女人，听到薛思的声音回过头来，道：“思儿，你来了。”正是长公主。长公主如今三十五六岁，保养得宜，一张精致的面孔，从脸上看不出实际年岁，只是眉间郁郁神色，过得也不舒心快意。

　　萧琛随后即至，拱手行礼道：“皇姑。”他是皇帝的二儿子，与长公主乃是姑侄，皇帝向来敬重长公主，是以皇帝的几个儿子看到长公主也都规矩得很。

　　长公主连忙扶两人起来，道：“快起来。”身旁早有婢子摆了椅凳出来供两位郎君就坐。长公主又含着微笑问，“我儿今日吃了什么？怎么瘦了？”也许是经常见面的缘故，在萧琛眼中，薛思面容没有清减，但是在母亲眼中，儿子永远是瘦了的。

　　薛思一笑，乖乖地答道：“儿早上起来温书，用了蒸笼包和莲子粥。才过来给母亲请安。”萧琛笑眯眯地看着薛思与长公主的对答，长公主作为平常的母亲，连儿子早上吃了什么早膳都一清二楚。

　　长公主嗔道：“你是我的儿子，不用这么用功。”原来，寻常人家忧虑的是家中二郎课业不用功，长公主府中担忧的却是太过用功以至于伤了身子。不过薛思乃是一个半大的小伙子，没有病弱到看书会晕倒的地步，是以长公主只是问问，并没有放在心上。

　　薛思低头一笑，道：“儿正在书房呢，阿琛便来了。”说罢抬头看了看萧琛，笑了笑。

　　萧琛说：“正是呢，今早皇祖母说久不见皇姑与四郎哥哥，正巧有个差事，我便混出城来府邸，知会一声。我来时，四郎哥哥正在苦读。皇姑你不知道，太傅看了四郎哥哥的文章，也称赞道说今年春闱若是四郎哥哥能参加，状元非他莫属。”

　　长公主手中的团扇停了停，满不在乎地道：“我们家，也用不着什么状元、探花类的装点门庭。”长公主额头上贴了正流行的梅花朱砂饰，摇起头来鲜红的朱砂左右缓缓摇摆，别有一番风情，只是说的话也太冷。

　　薛思面色一滞，下意识地问：“对了，儿刚进门的时候看见秦大将军，怎么他恁地不快？”

　　长公主看了萧琛一眼，玩味道：“没什么，癞□□想吃天鹅肉罢了。”秦大将军，即秦驸马，是长公主在薛驸马死后改嫁之人。因秦大将军是习武之人，不比薛驸马生得如芝兰玉树，薛驸马与长公主情好甚笃，长公主数次在秦大将军面前数落他不如薛驸马之处，久而久之，二人自然不睦。

　　秦大将军住在将军府，等闲不会来长公主府。这一次薛思看见秦大将军出现在长公主府，脸色很不好看，所以才询问长公主。秦大将军有两个儿女，听闻秦大小姐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看来不是秦小将军想要尚主，就是秦大小姐想要进宫，所以长公主说起话来语气才这么轻蔑。这是秦家家事，薛思忖度事情大体如此，不宜多管闲事，便没有再问下去。

　　长公主不愿意在萧琛面前说起秦大将军丢人的打算，见到萧琛乖乖的样子，想了想，问：“二郎，不知道母后近来身体如何？”

　　萧琛回答道：“皇祖母身体康健，就是近来思念皇姑，嘴里常念叨。”长公主今日不曾进宫，也有一些时日没有像皇太后请安。然而长公主惯是孝顺的，见到萧琛，想着他出入深宫方便，时常在皇太后膝下承欢，忍不住便问了问。

　　皇家无声的硝烟四起，可是萧琛仍旧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模样，长公主作为旁边看戏的人，心中也有几分怜悯，不由得叹道：“二郎，你是个好孩子。”薛思年纪轻，不懂得其中关窍，一时不知道长公主突如其来的伤感是为了什么。

　　萧琛看到薛思和长公主有话要说的样子，站起身道：“皇姑，既然我话已经带到，就先行一步了。”

　　长公主仍旧端坐在太师椅上发愣，见到萧琛请辞，没有站起身，只是顺着对薛思道：“好，思儿，你去送一送二郎。”窗外松柏长青，长公主不由得想到，此时看到的这棵树，等过几年再来看，不知道这棵树前的人可还是之前相同的人？世事无常，人事易变，还不如不能移动的树木。

　　两人一路步行至府门口，薛思见萧琛的模样，忍不住问：“怎么，你不和我们一道进宫吗？”长公主府的大门涂上朱红色的漆，门口两个威武的石狮子在门口两端，薛思与萧琛站在门口，马车等在一旁，进宫是东边的方向，萧琛没有上马车的意思。

　　萧琛摇摇头道：“不了，今日还有事，要去一趟庄子。”萧琛直视薛思的眼神没有闪避，似乎是在说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危险。这些年来，随着萧琛年岁越长，手上也有一些产业，只是萧琛对于这些事情忌讳得很，很少和薛思说，薛思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详细问。

　　萧琛毕竟是皇子，薛思不知道他领了什么差事，也不好再问，只是叮嘱道：“阿琛，凡事，小心些。”

　　“知道了。”萧琛摆手道，“说来也怪，我今日收到了拜帖，说是这个月有一场名士贵勋的宴会，四郎哥哥，你去不去？”

　　薛思想了想，回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