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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参禅 ...

  •   明月公主听说皇帝要对匈奴用兵,以萧琛为先锋,得知消息之后便跑来找他,还没进屋门,气急败坏的声音却先传了过来:“不准去。”

      朱纳福服侍萧琛梳洗,听见喊声,笑道:“是公主来了。快去开门。”在萧琛这里能够被称为“公主”而不带封号的,只有一位。伺候的小黄门连忙将明月公主迎了进来。

      月亮升至正空,萧琛面露不满,道:“你发什么疯,这么晚了过来?”脸上虽然不耐烦,眼睛却直瞅了瞅明月公主周身一遍,瞧她没在路上磕着绊着才放下心来。

      明月公主走到身前,道:“我不管,你告诉我,今日的事情不是真的。”

      朱纳福伺候萧琛净手,又从里间拿出鹤氅给他披着,见他兄妹二人要说体己话,带着几个服侍的小黄门一起退下了。原来,朱纳福是自幼净身入宫,选在萧琛身侧。太子身边有辟邪,萧琛又嫌弃“吉祥”、“如意”等名字太过俗气,给他起名“纳福”,是个好名字。他本姓朱,萧琛也没有让他改姓。朱纳福打点萧琛身边的日常琐事,也能称得上一宫主事。因为萧琛年纪小,身边不常用宫女,是以并不像别的宫中一样有一位大宫女与他分权柄。

      似乎已经料到了明月公主要来兴师问罪,萧琛慢吞吞地问:“什么事情?”

      明月公主一张漂亮的脸蛋已经要哭了,决定开门见山:“我听闻今日父皇在南书房召见你和太子二人,好像有个什么郡……郡……”

      “云中。”萧琛好心地为她补充细节。

      “对,就是云中郡,云中郡被匈奴围困数月,问你二人对策。太子主和,你主战,于是前方领兵的差事便落在了你的头上,是也不是?”

      萧琛望着明月公主天真稚嫩的面容,微微笑:“我已经应下了。”

      “不。”明月公主大叫,扑了上来,连拳头也没有落下,“你会死的!”如果说之前明月公主赌气让萧琛发誓还有算计的成分在里面,如今,面对萧琛有可能会死这个现实,明月公主想到的,只有血脉情深,顾不得其他。

      数声尖叫声传来,伴随着几句“你会死的”含糊不清的话语,萧琛安抚地拍了拍明月公主的肩头,道:“轻一点,你把他们吓到了。”明月公主回头一看,果然有几个小黄门在门外探头探脑,妙龄少女大半夜尖叫这回事,怎么看都很奇怪。

      原来,萧琛虽然性情严肃,对底下人,却没有这样的要求。身边几个小黄门都养成了活泼性子,主上宽容,底下人才敢好奇。不然去问一问东宫的宫女们,她们可敢在去年太子与太子妃吵架时,略微错一错眼神?

      明月公主很快止住了声音,抬头定定地望着萧琛,那目光,教人心颤。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萧琛慢慢地说道,“我不会死的。我怎能不去?这是绝好的机会。”

      “好机会?好到你连性命也不顾了?”明月公主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有些吓人。

      萧琛不知道怎么和关心自己性命的人说,毕竟,这性命,连他自己也不关心呢。听见明月公主问,“是为了我吗?”

      萧琛将一个“不”字咽了下去,听见明月公主又问,“是为了我,所以哥哥才要去送死的?明明父皇跟我说好了,我去大理的时候,是哥哥送我。如今云中出事了,要出兵,送嫁倒成了好差事,人人争抢。哪个比得上你这个蠢货,上赶着去送死?是我没有用,都是我不好。”明月公主说着说着,顺势坐了下来,将头埋得低低地,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萧琛一边安慰明月公主,一边说,“今日父皇问我的时候,我便想过了。太子已经做了十余年的太子,小心谨慎,没有大错,深得朝廷一帮腐儒的爱戴,位子稳如磐石。对他来说,折腾没有好处,虽说他的性情如此,可是他采取守势,也是处境决定的。相比太子,我一无所有,除了性命。那么,便拿这不值钱的性命来搏上一搏,也许有出路,也未可知。”

      “不是这样的。”明月公主抬起头来反驳,“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你我二人中,如果只有保住一个人,保住你就好了。反正父皇就是想要拿我去和亲,大理还是匈奴,都没有区别。你活着,才能来救我,带我回家。你死了,我活着,有什么用?”

      “哪里这么容易就死了?”萧琛无奈,“你小小年纪,怎么动不动就死呀活的?”

      明月公主直视萧琛:“你有可能会死的,你想一想如果母妃尚在,看见你这么不珍惜自己,该有多伤心?”

      少年脸上,是无可奈何:“即便母妃在,又能改变什么?”我没有用,一个深宫的女人又能有什么用?除了伤心。

      明月公主还不死心:“上书房的太傅教导我们,为人君者,当保重自身。因为身上单着黎民黔首的重任。”

      “我现在还不是人君,等到成为人君的时候再保重自身吧。”萧琛,“多说无益,我意已决。”

      明月公主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萧琛望着明月公主的眼睛,回答:“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两个走投无路的人相对,明月公主突然说:“赐婚那一日,我本以为事情不会更糟了。原来,世间事竟是这样,当你以为事情已经很糟,不会再糟的时候,更糟的在等着你呢。”

      萧琛只觉苦不堪言,劝道:“夜深了,让纳福送你回去吧。”

      皇太子对于没有抢到出征的差事,心中颇为怨怼,萧琛更是心烦意乱,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往郊外寻了一个不知名的寺庙,供奉好些香油钱,惹得撞钟的小沙弥对着萧琛两眼发光,请了他去禅室与方丈说话。禅室摆设简单,装潢素净,方丈笑眯眯的有些像弥勒佛,问:“施主可是有什么烦扰?”

      萧琛觉得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也无妨:“我生于小富之家,父亲是个乡间的财主,有许多亩土地与庄园。生母早早过世,只留下我与妹妹二人。我自幼与表哥相熟,嫡母与大哥生怕我分了财产,看我一向不顺眼。如今妹妹大了,父亲为了与隔壁村较好,要把妹妹嫁给隔壁村村长之子,我不同意,却无可奈何。这时候北边的强盗要抢我们家庄园的稻谷,父亲派我去带着家丁打强盗,妹妹担心我被强盗打死了。表哥在考生员。我觉得家里一摊烂事,烦得很,想要一走了之,可是又放不下表哥和妹妹。大师,有什么办法能使我免除烦恼吗?”

      谁家的稻谷被强盗抢了敢带着家丁去打?方丈是个见多识广的,知道面前这位施主在拿乡间事打比方,实则令有所指。方丈又仔细打量萧琛的衣着气质,只见萧琛身着绫罗绸缎,腰间佩玉也价值不菲。且他的神情倦懒,的确像出自富贵人家,看见什么金银珠宝也不会惊奇。他身上又有一股求不得的拼劲,常见于下位者特有出人头地的强烈愿望。这是一位出身富贵又一无所有的人,方丈在心中暗暗评定。

      萧琛见这老和尚不作声,也不着恼,只是淡淡地说:“我与父亲情分浅薄,心中所念唯有二人而已。可是人活在这世上太过脆弱,太容易被伤害。这就好比古时候富人有件什么放在心上的宝贝,琉璃易脆,一天到晚就担心宝贝碎了,被偷走,吃饭不香,觉也睡不着,反而不如家贫四壁种田的庄稼人。我觉得它太重要,重要到想要抛弃它。师傅,如果我抛弃了它,就能得到解脱吗?”

      “不能。”方丈回答,“施主需要抛弃的是自己的执着之心。如果没有抛弃执着之心,反而先抛弃执着之物或者执着之人,那么,施主早晚有一天会再找到什么东西或者人去执着,苦恼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加。”

      萧琛的脸色看起来像是要哭了,说起来奇怪,世间对男子寄予厚望,威武阳刚霸气之类的,眼泪好像只与女人相关,女人哭泣正常。男性只能流血,好像男人就不是人,不能哭。萧琛没有哭,他习惯了,哭不出来。

      方丈又说:“世间的烦扰来自于世间有个我,只要破除我执,就能求得解脱。”

      “这太复杂了,我听不懂,你说简单点。”萧琛不耐烦地打断,他在上书房的时候听师傅讲课,还经常嫌弃一帮腐儒说话啰嗦,喜欢引经据典,他不愿意听。

      方丈见他出手阔绰,是个冤大头,也不嫌弃他小小年纪,不尊师重道,没有礼貌,继续耐着性子说:“人的烦恼分为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但是只有有个我,才有爱别离,求不得。如果没有我,怎么会有求不得,爱别离?就好比一件美丽的瓷瓶,瓶上的釉面是依附瓶身存在的。如果没有瓶身,又怎么会有釉面?”

      “我还是不明白,好没道理。人本来就存在这世上,硬生生要否认自己的存在,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自欺的方式怎么获得解脱?”萧琛问。

      “不是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用道理解释。真有这样的道理,以凡人的智慧也识辨不出。” 方丈说,“施主的烦恼,也许施主你的本意不想获得解脱。”

      萧琛道:“胡说,我烦得很。”

      “施主是有烦恼,不是想解脱。”方丈,“有烦恼和想要获得解脱是两码事。烦恼是很寻常的,尘世中人,几乎每一个人都有烦恼。解脱是另一回事。”

      萧琛露出和上书房师傅斗智斗勇的笑容来,道:“说人话。”

      方丈摇摇头:“施主连自己的心都不明白,怎么能奢望别人。”

      萧琛见老和尚已经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想了一会儿,又说:“其实除了我,别的人也都很烦。你想我大哥烦不烦,本来他和父亲和父亲的大老婆过得好好的,结果老头子嫌弃发妻年老色衰,娶了个年轻美貌的小老婆。韩非子也说过,男子好色,到了老年也不能改。大哥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兄弟,自此和嫡母一起担心弟弟抢了他的位子。日夜担忧。等弟弟年纪大了,允文允武,父亲喜欢得不得了。处处和家里的管家透露出废长立幼的心思,可不把他愁坏了?长此以往,他心中哪里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感情?人抢起东西来和禽兽无异,将圣人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你说,比起我来,他心中烦不烦恼?”

      老和尚见他自说自话,知道他的本意不是听别人讲话,而是要别人听他讲。顺着他的意思说:“施主说的有理。”心里却惦记着今天的功课没有做完,只想快点去念经。

      萧琛又说:“这样算起来,大家都苦的很,我娘从隔壁村子嫁过来,其实没有捞到什么好处就病死了。嫡母好端端地过日子,被一个邻村村长的女儿盖过风头,分享夫君。佛经上说,众生皆苦,看来是至理。只是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争权夺利,成王败寇。好无意思。”

      方丈边听边摇头,道:“施主,你完全想岔了。这样,我问你,既然你感觉到了与尘世的羁绊,那么,斩断羁绊你能不能做到?比如说,离开你那位表哥,不管妹妹?”

      萧琛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你的烦恼,寄居在爱欲之人身上。”方丈了然,道,“既然如此,那么,眼下施主是解决不了苦恼的。不是说不得解脱,而是时机未到。”

      “爱欲之人?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四郎与……成为我的爱欲之人?”萧琛静下心思索,“所谓时机未到什么的,是诳语吧?”

      “爱欲之人是佛家的说法,是施主在尘世的羁绊。”方丈,“施主与佛有缘。只要假以时日,便能参透。”

      萧琛正在沉思,听见小沙弥叩门,“施主,有位公子找你。”远远地望了一眼,在小沙弥背后站着的是连日里闭门不出准备备考的薛思。萧琛对薛思略微摇了摇头,示意稍等。

      与方丈的对话已经陷入了僵持,况且有人在等着,萧琛不能再专心思索,决定离去,随手将身上的金配饰扔给方丈:“给佛像贴些金箔。”快步走出。

      薛思见萧琛从静室出来,连忙迎上去,问:“怎么突然一个人也不告诉,跑到这偏僻地头来烧香拜佛?是担心北边用兵的事?”原来大考在即,薛思闭关苦读,听长公主说了北方战事落在萧琛头上,怕他压力太大,心中苦闷。连忙进宫找二皇子,朱纳福说,二皇子往郊外去了。薛思一路沿着马车的痕迹才找到这里。

      萧琛拉了薛思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问老和尚怎样才能求得解脱。老和尚说,需得斩断尘世间的联系。我怎么舍得,离开你,离开明月?”

      薛思注意到萧琛说的这句话,其中包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两人站在树下,薛思道:“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倒是不知。”多事的季节,薛思马上就要参加科考,明月公主将要去大理和亲,萧琛将要去和匈奴打仗。

      萧琛伸手摸了摸光秃秃的树干,突然心生感慨,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上个月梅花开了,几次三番邀你一同去看,你推说有事。如今便是想要去瞧,花也谢了。再等得到明年去了,可是明年,谁知道我们在哪里?”

      薛思闻言一笑:“明年我也还在这里的呀。”

      萧琛眯了眼看着薛思的笑容,如此夺目,只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填补了内心巨大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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