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记》北佚

4、第 4 章

　　早春的戊时天还蒙着黑纱，乍起凉风吹拂而过，带的人顿时打个寒颤。
　　黎祥抻了抻懒腰打起精神，这才大步走进灶房，却不想灶房一角点了盏小灯，已然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傅堂今儿也起的这么早。”
　　黎祥乐呵着打声招呼。
　　一百文的月钱招这么个勤快又利落的长工，换哪家东家不乐呵的。
　　“早。”
　　傅堂闻声回头打过招呼，却是很快又转回头去忙着自己手上的事。
　　这是在作甚么？
　　黎祥好奇的上前去。往常的这会儿傅堂不都已经把食材洗好，准备烧火烧水了么。
　　上前的身形却是遮挡了半盏灯火，傅堂身前蓦地一暗。
　　黎祥什么都没看着，却在黑暗中仍旧听见傅堂手中一下一下，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似是在晃着甚么。
　　讪笑着退开几步让出光线，黎祥这才看清傅堂的动作，却是面上猛地显出惊讶之色来。
　　“这是……”
　　傅堂单手端着筛网在身前数寸处，不徐不缓的来回摆荡着。细腻的雪花纷纷扬扬着从筛网飘下，最终依顺的在承接的瓷碗中覆上一层胭脂红雪。
　　“这是……豆沙？”
　　黎祥眯着眼睛凑上前想要更看清几分，却又忽然想起油灯而急急扳回了身子。
　　“傅堂你在筛……豆沙？”
　　傅堂颔首，肯定了黎祥的猜测，
　　“米粉和面粉筛过后不仅会变蓬松，在筛的过程中也会摒去不均匀的粗颗粒，使最终的口感细腻绵沙。我以为豆沙筛过以后，应该也会有相似的效果，所以煮了些红豆来做。”
　　说着话，傅堂却是不自在的避开黎祥视线几分。
　　毕竟黎婆子把这红豆看的那么重，他先斩后奏的拿来用，只怕待会儿黎婆子来了，又免不了一顿念叨。
　　不过，与其用灶房里原本的干瘪红豆碰运气，傅堂倒情愿再被黎婆子碎碎念一次。
　　黎祥没有注意到傅堂的小心思，只是伸指挑了一点瓷盆里的豆沙入口，黑夜里的瞳孔顿时发起光来，一拍大腿道，
　　“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招！傅堂你可真是个机灵的！只是你怎么想起这茬儿了，莫不是还在惦记我娘说的话。”
　　手上动作不停，傅堂坦然点头应是，
　　“我在想着办法让定胜糕卖的好些，婶子到时候应该会开心。”
　　案边一灯如豆，只映照出傅堂半张僵硬的脸。眼瞳里的坚定和认真却是让黎祥收起了面上的神色。
　　少顷，黎祥无奈的叹口气，却是蓦地又露出笑来，
　　“就任你做罢。你可是有什么想法了？”
　　一碗豆沙终于尽数筛好，傅堂端着碗站起身来走到案台边，指着案上的物事道，
　　“想让客人花更多的钱买一样旧点心，不如让客人买一样贵的新点心容易。虽然本质还是定胜糕，可至少模样得先同定胜糕迥然相异。”
　　黎祥听得连连点头，
　　“说的对极了！可是这是……”
　　黎祥就着油灯打量案上的物事，
　　“是茶杯？你要用茶杯做模具？茶杯也能用来做模具？我长这么大倒是还没试过。”
　　傅堂一噎，含糊道，
　　“我只是先试试看。”
　　眼见黎祥还在翻来覆去的摩挲茶杯，傅堂连忙转移了话题，
　　“除去模样，名字也是改一个的好。”
　　黎祥顿时被从茶杯中扯出了注意力，闻言连声附和，
　　“是该换一个，是该换一个。”
　　瞧一眼窗外天色，黎显已经起了，黎祥拔脚便出了灶房，
　　“我没甚么文化起不好，该让阿显想一个才是。”
　　没一会儿，黎祥就兴冲冲的跑了回来，
　　“唤作【红翡糕】够不够唬人？镇子上这可是独独一份儿！”
　　傅堂已经换了样活儿在洗果子，闻言颔首，
　　“足够了。”
　　被傅堂领着想了半天，黎祥也是脑瓜一转，
　　“反正皮儿和名字都大张旗鼓的换了，不若我们再往馅里配些其他的材料，口味上有所改变的话才能对得起【红翡糕】的名头不是？”
　　傅堂指了指手边碗里的几个蘋果，红皮上还带着水珠，在窗框投进来的微光下鲜嫩欲滴，
　　“加点蘋果肉怎么样，清透沁甜的味道与厚重的豆沙中和，颜色上还能对应的上【红翡】二字。”
　　“你倒是都洗净了，是馋蘋果了想吃？倒也算是歪打正着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想着拿个红色的加进去试试，就是不知能不能行。”
　　黎祥抱着手臂冥思苦想。
　　“分成几份，想加什么就都少量的试一试。”
　　傅堂在阴影里又抛出一句。
　　黎祥越听越觉可行，当下便兴冲冲的挽了袖子，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那咱们快试试罢！”
　　“你不是还要做其他点心？我以为这个不急，原本打算慢慢试的。”
　　傅堂却是提醒道。
　　黎记每日推售五样点心，虽然有黎婆子和傅堂帮衬，但基本上仍是黎祥一人包揽大部的。
　　黎祥挽着袖子嘿嘿一笑，
　　“这不是听见挺有意思嘛！稍微加两样配料也花不了多少功夫，往常基本上也是我一人做活儿，不打紧的。”
　　既然黎祥都这么说了，傅堂也就不再多嘴，沉默的打起了下手。
　　指尖掂着蘋果轻巧一转，红润的果皮就依顺的沿着刀锋旋转而出，落在案上卷成一个同心圆。澄黄的果肉被利落的切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盛在莹白的瓷碗里被木杵捣碾成丰沛的甜汁，残余的果肉细腻而绵软。
　　只是这流畅的动作并未瞧入黎祥的眼，黎祥头也不回的接过蘋果肉倒入小碗中的豆沙，手执一双长木筷沿圈均匀搅混，待到馅料浑然一体，黎祥挑一筷入口，绵厚中带着清香的滋味顿时让他双眼一亮，
　　“就加这个了！”
　　……
　　清晨薄雾褪尽露出小镇的原本模样，日头渐渐爬起向南边，街上行走的百姓们便多了起来，黎记的幡子下面也多了块炭笔上书木牌子：
　　【今日特推：红翡糕】
　　【仅售百块，告罄为止】
　　下面还用炭笔画了个简易的点心模样。
　　有那被名字和招牌吸引而来的客人，进门便是先问一句：
　　“这红翡糕是个甚么点心？”
　　黎婆子乐呵呵的指了指柜台，一屉白皮红瓤的点心正脆生生的摆在那里。
　　恰如门前所挂木牌上的简笔画，点心形如倒扣翠盏，上缀一颗红豆玲珑，红翡般的馅泥透过晶莹剔透的白色馅皮就呈现出几分细腻光泽，只看一眼便令人食指大动。
　　“黎婶子，这点心多少钱？”
　　黎婆子闻言扭捏起来，到底还是按着长子的吩咐为难的比划出指头，
　　“三文一块，五文两块。”
　　“这也太贵了，不要不要。”
　　听到价钱的客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份钱都够他们去酥味轩或是刘记买方点心了。黎记到底是昨日黄花，这份价钱只怕没几个人愿意接受。
　　眼见着客人要扭头离开，黎婆子急了，却又碍于嘴笨半天蹦不出个字来。
　　正当时，却是傅堂掀了帘子从后院进了铺子，出口留人道，
　　“这款点心采用了上等红豆和筛过三次的细面粉，口感醇厚筋道又蓬松。糖粉的用量也是严格控制，除去味道上香甜之余避免发腻，也不会对维持身材带来负担。”
　　来买的是两位姑娘，一回头便直直撞上这么张面无表情的脸，偏偏脸的主人还在一本正经的说什么点心和身材……
　　姑娘两个一时间背上都有些发毛，更想扭头离开了。
　　见两位姑娘讪笑着转身，傅堂眉间一时打成了结。
　　果然他不该出来的。
　　眼见这笔生意还是要飞走，却是黎祥及时掀了帘子来救场。
　　黎祥生的浓眉大眼，因着常年在灶台前忙活而身形坚实，虽然眉眼间尚且青涩，然多年来承担家业的经历却是为他平添几分成熟，两位姑娘瞧见便停下了步子，相视一眼彼此偷偷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是个俊俏小哥呢。
　　大安风气开放，女子多性格直爽，见到当龄的男子也是毫不扭捏,甚至还能评头论足一番是不是自己的喜好。
　　不知姑娘们打量眼神的黎祥还在言笑晏晏，
　　“红豆是我清晨起来现煮现搅的，点心也是才从笼屉上蒸熟摆下来的，热着吃软糯，凉着吃就多些筋道。三文钱一块虽然有些贵，可尝过就知道这红翡糕放在酥味轩里也是能有一席之地的。”
　　“是你亲手做的？”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两个姑娘顿时面上飞起红霞，就从腰间系着的牡丹荷包里摸了铜板出来，
　　“那就麻烦帮我们装两块罢。”
　　眼见着两位姑娘接了点心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铺子，黎婆子这才松一口气，
　　“要不是阿祥你来了，这点心我和傅小子还真卖不出去。”
　　瞧这一笔生意谈下来，傅堂看着黎祥的眼神里就不禁带上些许羡慕意味。闻言回过神来却是对黎婆子认真道，
　　“阿祥订这个价钱就是因为成本太高，不能因为客人一退缩婶子就不卖了，跟他们讲清楚这款点心的长处才行。”
　　一旁的黎祥听着真是哭笑不得，
　　“傅堂话倒是说的头头是道，就是绷着一张脸跟赶人似的。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傅堂抿直唇线，显然是被戳中了痛处。
　　黎祥见傅堂低落下来，连忙夸他一句，
　　“我光想着要去哪儿买个新模具，没想到杂物房里收拾出来的茶杯竟也能用，模样挺漂亮不说，还省了一笔银子。”
　　傅堂却显而易见没能被这两句话宽解，点头应过便打算出门去采买。
　　黎祥还想再补救两句，铺子里却又进来位牵着小孙孙的大娘。眼见黎婆子才将将迎上去便被问的一脸为难，黎祥只好长话短说塞给傅堂一串铜板，
　　“明个儿阿显过生辰，你采买的时候买上半斤瘦肉回来，鸡蛋也多买些，好给他煮长寿面吃。”
　　话音还没落，黎祥就已经迎到大娘身前热情的招呼起来，
　　“这红翡糕整个镇上可就仅我们家一家，食材都是我们昨个儿运气好才碰见的，卖完今天等不到下顿……”
　　傅堂瞧一眼滔滔不绝满脸带笑的黎祥，抬手按了按自己僵硬的脸颊，沉默一瞬，默默揣好铜钱回后院背起背篓出了门。
　　……
　　往常这会儿本正是该闷在灶房里苦刻梅枝糕的功夫，然今日黎祥却是满心挂念着前铺的生意静不下心来，索性解了围裙掀帘进了铺子。
　　昨天虽然对傅堂说的云淡风轻，实则黎祥也是肉疼的够呛，毕竟百文钱的红豆都够给傅堂发月钱了。
　　然不管怎么说，既然难得蒸了这么一锅红翡糕，又是换模具又是重调馅的，还象往常一般等着客人上门不就糟蹋了么。
　　黎祥心一横，把附近玩笑打闹的孩童唤了进来，一人给切了半块红翡糕，
　　“我请你们吃点心，只是请你们帮个小忙好不好？”
　　为首的孩子王接过点心听黎祥附耳如此那般一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上几圈，拍着小胸脯豪情万丈道，
　　“小老板，你放心！我们拿了你点心，这事儿就一定给你办成。”
　　说罢便手臂一扬，带上自己的小跟班们跑出了铺子，
　　“你们俩这边儿，你俩去那儿，你跟我到前头去。”
　　分了组的孩童们捧着半块晃晃悠悠的红翡糕各就各位，便唱作俱佳的表演了起来。
　　路过的百姓们走在喧闹的街上，却突然听得一阵孩童哭闹声，不由得纷纷看去。
　　只见一七八岁大小的男童正站在路中央哭的满脸是泪，肉嘟嘟的脸蛋上尽是控诉，
　　“你作甚么抢我点心，就这么半块还被你抢了，呜哇——”
　　对面立着的男童则是捧着手里的点心一脸为难，
　　“我的吃完了还想吃嘛——不然我赔你一块，哪儿买的？”
　　男童闻言更是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却是吐字清晰，
　　“黎记的小老板说这点心就只卖今天一天！就一百块！卖完就没有了！这红翡糕全镇只有他家才有，你拿什么赔我？”
　　对面的男童为难的挠了挠后脑勺，忽然一拍巴掌道，
　　“咱俩现在赶紧去买，说不得还能买上一块儿呢！”
　　说着便拉起男娃肉乎乎的小手一溜烟向黎记的方向跑去，一边还不忘回头喊，
　　“快点快点，去晚了就没有了！”
　　周围的大人们见两个男娃转眼间破涕为笑还牵着手跑得飞快，不由得露出个善意的笑，然回想一番刚才听到的对话却是不禁好奇起来。
　　只限百块的点心？红翡糕？镇上独一份儿？
　　接收到信息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婶子婆子大娘们一时竟不禁蠢蠢欲动起来。
　　是那家黎记么？是他家的话，虽然是昨日黄花，到底有底蕴在，做出来的点心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的罢？
　　肚里这么一番想的功夫，有那年轻容易上钩的姑娘几个已经走到了黎记铺门前。
　　只见门口挂一块木牌，上面寥寥几笔勾勒一方点心却是小巧可爱，再瞧一眼铺子，里面已经排起了七八号人。
　　柜台后浓眉大眼的男人每手脚麻利的打包一份点心，都要扬声高喊一声，
　　“红翡糕三块，翠玉酥半斤。红翡糕只剩最后三十块——”
　　排在队伍里的粉裳姑娘生怕自己和小姐妹绕了条街跑过来却买不到，闻言连忙伸着纤纤玉手数过一番，却仍是没个得数，不禁紧张的念叨起来，
　　“可千万要剩点儿给我们啊。”
　　排在身后的大婶却是笑了一声，
　　“放心罢，闺女儿，他家是做生意的，说是这么说，怎么可能卖完一百块就不卖了。”
　　“是这样么？”
　　粉裳姑娘闻言稍稍心宽，然那青年每扬声喊一句，每一个客人捧着点心心满意足的从她身边擦过而去，鼻尖嗅及的隐隐香甜气息都让粉裳姑娘的心尖忍不住颤一下。
　　万一真没了可怎么办？
　　等姑娘们终于提心吊胆的排到了前面，就见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言笑晏晏，身上还隐隐散发着点心的香甜气息，
　　“客人要几块红翡糕？”
　　“四块。”
　　男人一边手脚麻利的将柜台里最后四块红翡糕打包，一边又言笑晏晏道，
　　“我们黎记今天还做了翠玉酥和春饼，味道也是极不错的，几位要来些么？”
　　“不用了。”
　　粉裳姑娘摇头，
　　“我们就是专程来尝红翡糕的。”
　　男人闻言也不纠缠，将点心递给粉裳姑娘，转手便撤了盛红翡糕的屉子冲着队伍扬声喊道，
　　“红翡糕告罄！红翡糕告罄！”
　　“真的假的？”
　　排在粉裳姑娘身后的大娘满脸不相信，
　　“我排了这么久你同我讲没有了？做生意的还能客人要买你却没得卖？你可别诓我！”
　　男人也不恼，闻言依旧乐呵呵道，
　　“这红翡糕的食材是先前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一共那么点全砸这儿了，只能等哪天再买到原料请您来尝了。我家还有翠玉酥和春饼味道也是极不错的，婶子您来点罢？”
　　“不要了不要了，你们这铺子怎么做生意的……”
　　大娘不满的念叨着。
　　然那大娘如何纠缠不满，粉裳姑娘同几个小姐妹已经不去关心了。
　　绕了条街才买到的点心，甚至还没出铺子便迫不及待的拆开油纸包想要一睹芳容。
　　点心白皮红瓤，形如倒扣的翠盏，上缀一颗红豆玲珑，馅皮晶莹剔透，隐隐露出其内缠绵的细腻红沙。而随着拆油纸包的动作，点心甚至在纸上一晃一晃却分毫不散，筋道的口感竟然还未入口就这般直晃晃的烙印在了唇齿之间。
　　“好漂亮——”
　　粉裳姑娘双眼一亮，拈起一块便咬下一口，浓郁的香味顿时占据了唇舌，其间却还有些许清香盘桓，馅皮果不其然筋道十足，越嚼越香。
　　“好好吃——”
　　其他姑娘们也各自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在尝到滋味后顿时便赞不绝口。
　　几个姑娘一时间竟空口就将茶杯大小的点心吃下肚去，却是仍不满足，舔着唇边沾上的豆沙满是残念，
　　“该多买两块的。”
　　“小老板，下次什么时候还做这红翡糕啊？”
　　粉裳姑娘黑白分明的大眼巴巴的瞧着黎祥。
　　总算打发了大娘的黎祥闻言不由得暗自偷笑。
　　定胜糕本来就劲道十足，换用茶杯做模具后竟又得到鱼皮冻一般的韧劲，这下红翡糕算是彻底和定胜糕划清了界限，成为了一样仅限黎记的新点心！
　　剩下没排到的十余个客人瞧见了这群姑娘们几口干掉点心吃的喷香，鼻尖还嗅着残余的香气，一时也不由得口舌生津起来，
　　“小老板，真的一块儿都没有了？”
　　“不然再做上几屉卖罢。”
　　问声连连，黎祥一时几乎都要把持不住答应明个儿再做了。好在还是在最后关头想起了物以稀为贵的道理，于是只是打着哈哈道，
　　“看哪日能再撞得上好食材了……”
　　到最后，买不到的客人们只好提着翠玉酥或春饼被打发回家，只是仍心心念念着那无缘一尝的红翡糕。
　　尝着了滋味的姑娘们却也多有挂念。
　　客人们踏出铺子便各奔东西，彼此间却已然不约而同的达成了共识。
　　物美又价廉，下次有新点心时，得早点来捧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