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道祖师中毒文-琴牵四世》神仙姊姊

55、恢复原名

　　第二天，汀香水榭里，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载善，金文轩出门在外，金子欣又资历不够，因此只有金熙瑶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战天豪、江沅、云翊晨、云净初等家主、名士一级的人物，神色肃然。后列则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临大敌，不时低声私语一两句“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且看怎么收场”。
　　江沅是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满面阴云，正和旁人一样，听席上金熙瑶神色恭谨、语气软和地款款道来：
　　“……此次遭杀害的督工有四名，脱逃的祝氏余党约五十人，江风吟带着他们进入万鬼窟后，便召了几百具凶尸守在山下巡逻阻挡，我们的人到现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听完之后，汀香水榭中一片静默。
　　半晌，江沅才道：“这件事确实做得太不像话，我代他向金宗主赔罪。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尽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补偿。”
　　金载善要的却并不是他的赔罪和补偿，道：“江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兰陵金氏本来是绝不会多说一句的，可这些督工并不全是金家的人，还有几个别家的。这就……”
　　江沅眉头紧蹙，揉了揉太阳穴处跳动不止的筋络，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诸位有所不知，江风吟要救的那名祝姓修士叫祝昊，他和祝婆婆曾于我二人有恩。因此……”
　　战天豪道：“有恩是怎么回事？凤兮山祝氏不是南云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吗？”
　　这几年来，江沅每天都是坚持忙到深夜，今日刚准备早些休息，就被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炸的连夜赶到云海台，疲倦之下本就压着三分火气，再加上他生性好强，被迫当众低头向旁人道歉，已是烦躁，听战天豪再提起灭族凶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这恨意不光无差别针对在座所有人，还针对江风吟。
　　云翊晨沉吟道：“这位祝婆婆的大名我知晓几分，似乎没听说她参与过伐祝之征中任何一场凶案的。”
　　战天豪道：“可她也没有阻拦过。”
　　云翊晨道：“祝婆婆是祝居子的亲信之一，如何能阻拦？”
　　战天豪冷冷地道：“既然在祝氏作恶时只是沉默而不反对，那就等同于袖手旁观。总不能妄想只在祝氏兴风作浪时享受优待，祝氏覆灭了就不肯承担苦果付出代价。”
　　云翊晨知道，因家仇之故，对祝狗战天豪是最为痛恨，他又是完全容不得沙子的性情，便不再言语。一名家主道：“战宗主此言正是。况且祝婆婆既然是祝居子的亲信，说她没参与过？我是不信的。祝狗哪个手上不沾几条人命？也许只是没被我们发现而已！”
　　一提到凤兮山祝氏当年的暴行，众人便群情激奋，嘈杂涌动。金载善本欲讲话，见状不快，金熙瑶观其神色，连忙扬声道：“诸位还请稍安勿躁。今日要议之事，重点不在于此。”边说边让家仆们送上了冰镇的果片，转移注意力，汀香水榭这才渐渐收敛声息。金载善趁机道：“江宗主，原本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关于这个江风吟，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
　　江沅道：“金宗主请讲。”
　　金载善道：“江宗主，江晗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这个我们都知道。可反过来，他是不是尊敬你这个家主，这就难说了。反正我做家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家的下属胆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你听没听过外面怎么传的？什么伐祝之征里南云江氏的战绩全靠他江风吟一个人撑起来，真是无稽之谈！”
　　听到这一句，江沅脸色已十分难看。金载善摇了摇头，道：“昨天背着你很放肆，连‘我根本不把江晚林这个家主放在眼里！’这种话都敢说！在场的人全都亲耳都听到了……”
　　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道：“没有。”
　　金载善编排得正起劲，闻言一愣，和众人一样循声望去。
　　只见云净初正襟危坐，波澜不惊地道：“我没听过江晗说这句话。也没听到他表露半分对江宗主的不敬之意。”
　　云净初在外言语极少，就连在清谈会上论法问道，也只有别人向他提问、发出挑战，他才言简意赅地回答，惜字如金，直击要点，完胜旁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雄辩，除此以外，几乎从不主动发声。是以金载善被他打断，惊讶之情远远大于不快。但毕竟是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拆台，微觉尴尬。好在他没尴尬多久，金熙瑶便立刻来为他救场了，讶然道：“是吗？哎，那天江公子气势汹汹闯上云海香都，说了太多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可能是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我也记不得了。”
　　他的记性比云净初只好不差，战天豪一听便知他在故意装糊涂，微微皱眉。金载善则顺着台阶下，道：“不错，反正他就是一直都态度嚣张狂妄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江风吟虽然在伐祝之征中有些功劳，但比他有功劳的客卿多了去了，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自以为了不起的。说句不好听的他毕竟是个捡来的。一个外姓弟子，怎能如此嚣张？”
　　他说到“捡来的”，自然有人联想到堂上还站着一个“娼妓之子”，金熙瑶分明注意到了这些并无好意的目光，却依旧笑容完美，半点不坠。众人纷纷开始随大流表示不满：
　　“金宗主让江晗上呈鬼玺，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驾驭不了，酿成大祸。他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谁都觊觎他的法宝吗？可笑，要说法宝，谁家没有几件镇家之宝。”
　　“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修鬼道迟早会修出问题的，看！杀性已经开始暴露了，为了几条祝狗滥杀我们这边的人……”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插了进来：“不是滥杀吧？”
　　云净初原本似乎已进入万物不闻的空禅之境，闻声一动，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侧，这格格不入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们的群起而攻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似乎被吓到了，更小心地道：“不……我没有别的意思，诸位不必如此激动。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另一人唾沫横飞道：“有什么不妥当的？江风吟从伐祝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认吗？”
　　那女子努力辩解道：“伐祝之争是战场，战场之上，岂非人人都算滥杀？我们现在就事论事，说他滥杀，我真的觉得不算。毕竟事出有因，如果真是那几名督工虐待俘虏，杀害了祝昊，这就不叫滥杀，叫报仇……”
　　一人激愤道：“你太可笑了！难道还要说他杀咱们的人有理了？难道你还要赞扬这是义举？”
　　一人嗤之以鼻，道：“那几名督工有没有做这些事还不知道呢，又没人亲眼看见。”
　　“是啊，活下来的督工都说他们绝对没有虐待战俘，祝昊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死的。他们还好心帮祝昊收敛了尸骨埋了他，谁知道反而遭到这样的报复。真令人心寒！”
　　那女子道：“其他督工害怕被追究虐待俘虏和杀人的责任，当然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摔下来的……”
　　忽然，一人冷笑道：“你不用再狡辩了，心中有鬼之人的说辞，我们不乐意听。”
　　那女子涨红了脸，扬声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心中有鬼？”
　　那人道：“不用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也都清楚。当初冰蚕寒洞他撩了撩你就死心塌地了？到现在还为他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呵，女人就是女人。”
　　昔年江风吟冰蚕寒洞救美一事也充当过一段时间的风流谈资，是以不少人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年轻女子就是那个“杨仙子”。
　　立即有人嘀咕道：“我就说，难怪这么巴巴地给江风吟说话……”
　　杨仙子气道：“什么强词夺理、颠倒黑白？我就事论事而已，又关我是女人什么事？讲道理讲不过，就用别的东西攻击我吗？”
　　有人讥笑道：“啧啧啧说得真是清清白白，你心都长得是偏的，还谈什么就事论事？”
　　“别跟她废话了，这种人竟然是我们家的，还能混进汀香水榭来，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觉得羞愧。”
　　这些出言攻击她的，不少都是和她站一个家族阵营的同修。杨仙子气得眼眶都红了，含着泪花，半晌，大声道：“好！你们声音大！行！你们有理！”
　　她咬了咬牙，猛地把身上的家纹袍脱了下来，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把前排几位原本并没注意这边的家主也吸引得回头看怎么回事了。旁人倒是被她震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代表的是“退出家族”。
　　杨仙子一语不发，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一阵，有人嘲笑道：“敢脱有本事就别穿回去啊！”
　　“她以为她是谁啊……退出就退出，哪个稀罕，这赌气给谁看？”
　　稀稀落落的，有人开始附和：“女人就是女人，说两句就受不了了。”
　　“肯定的啊。毕竟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嘻嘻……”
　　云净初任身后这些声音群魔乱舞，也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云翊晨问清了这一小段风波到底怎么回事，听他们越说方向越不堪，沉声道：“诸位，人已走了，收声吧。”
　　清安君发声了，旁人自然要给点面子，汀香水榭中又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痛斥起祝狗和江风吟来，一片咬牙切齿、不分青红皂白、不容许任何反驳的狂热痛恨在空气中激荡。趁这气氛，金载善对江沅道：“我看他这次去万鬼窟恐怕是蓄谋已久了吧，毕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门户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借此机会脱离江氏，打算在外面海阔天高任鸟飞。你千辛万苦重建南云江氏，他身上争议大的地方原本就多，还不知收敛，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你。”
　　江沅强作镇定道：“那倒不会，江风吟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的，连我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金载善道：“中月兄是拿他没办法吗？”他呵呵笑了两声，道：“中月兄，那是偏爱他。”
　　听到“偏爱”二字，江沅的嘴角边的肌肉抽了抽。
　　金载善继续道：“江宗主，你跟你父亲不一样，如今南云江氏重建才几年，正是你立威的时候。他也不知避嫌，让江家的新门生看到了，作如何想法？难道要个个以他为榜样，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一句接一句，步步紧逼，趁热打铁。江沅缓缓地道：“金宗主不必再说了。我会去一趟万鬼窟，解决这件事的。”
　　金载善心中满意，语重心长道：“这就对了。江宗主，有些人和有些事，不能姑息啊。”
　　召集结束之后，众位家主纷纷觉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谈资，一边疾行一边火热议论，激愤仍然不减。花海后，三尊聚首，云翊晨道：“三弟，辛苦你了。”
　　金熙瑶笑道：“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张桌子了。几处被他捏得粉碎啊，看来真是气得厉害。”
　　战天豪走了过来，道：“巧言令色，的确辛苦。”
　　闻言，云翊晨但笑不语，金熙瑶就知道战天豪逮着个机会就要教育他好好做人，颇为无奈，连忙转移话题，道：“哎，二哥，忘机呢？我看他刚才提前离场了。”
　　云翊晨示意前方，金熙瑶与战天豪转身望去。只见花海之中，云净初和方才那名汀香水榭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对面站着。那女子还泪光盈盈的，云净初则神情肃穆，两人正在说话。
　　须臾，云净初微微俯首，向她一礼。
　　这一礼，尊重之中，还有庄严。那女子亦向他还了一个更庄重的礼，穿着那件没有家纹的纱衣，飘然下了云海台。
　　战天豪道：“这女子倒是比她家族里那帮乌合之众要有骨气得多。”
　　金熙瑶笑眯眯地道：“是呀。”
　　两日后，江沅带着三十名门生，去了广陵。
　　万鬼窟山脚，被推倒的咒墙之前，果真游荡着数百具凶尸。江沅上前，它们无动于衷，可江沅身后的门生若是靠得近了，它们就发出警告的低声咆哮。江沅令门生们在山下等候，只身上岗，在黑压压的树林中穿行，走了长长一段路，前方才传来人声。
　　山道之旁有几个圆圆的树桩，一个大的，像桌子，三个小的，像凳子。一个红衣女子和江风吟坐在其中两个树桩上，几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汉子在旁边的一片土地上吭哧吭哧地翻土。
　　江风吟抖着腿道：“种土豆吧。”
　　祝婆婆坚决地道：“听我老婆子的，种萝卜。萝卜好种，不容易死。土豆难伺候。”
　　江风吟道：“萝卜难吃。”
　　江沅哼了一声，江风吟和祝婆婆这才回头，见到他并不吃惊。江风吟站起，过来没说一句话，负手继续朝山上走去，江沅也不问，跟着他一起走。
　　不多时，山道旁出现了另一群汉子，正在几根木材搭成的架子前忙活。他们应当都是祝家的修士，然而脱去了炎阳烈焰袍，穿上粗布衣衫后，手里拿着锤子锯子，肩上扛着木材稻草，爬上爬下，忙里忙外，和普通的农夫猎户毫无区别。他们见到江沅，从衣服和佩剑看出这是一位大宗主，仿佛心有余悸，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迟疑地看过来，大气也不敢出。江风吟摆摆手，道：“继续。”
　　他一开口，那群人便安心地继续了。江沅道：“这是在干什么？”
　　江风吟道：“看不出来？建房子。”
　　江沅道：“建房子？那刚才上来的时候那几个在翻土的是在干什么？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种地。”
　　江风吟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就是在种地啊。”
　　江沅道：“你在一座尸山上种地？种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江风吟道：“相信我，人真的饿急了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得下去。”
　　江沅道：“你还真打算在这里长期驻扎？这鬼地方人能待？”
　　江风吟道：“我在这里待过三个月。”
　　沉默一阵，江沅道：“不回荷塘月色了？”
　　江风吟口气轻松地道：“南云广陵这么近，什么时候想回了就偷偷回去呗。”
　　江沅嗤道：“你想的倒美。”
　　他还想说话，忽然觉得腿上一重，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一两的小孩偷偷蹭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腿，正抬着圆圆的脸蛋，用圆圆的黑眼睛使劲儿瞅他。
　　倒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可惜江沅这个人毫无爱心，他对江风吟道：“哪来的小孩？拿开。”
　　江风吟一弯腰，把这孩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道：“什么拿开。你会不会用词。允儿，你怎么见人就抱腿？去！不要刚玩了泥巴就咬指甲，你知道这是什么泥巴吗？手拿开！也别摸我的脸。外婆呢？”
　　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太太急急地杵着一只木杖歪歪扭扭走了过来，看到江沅，也认出了这是个大人物，有些害怕的样子，佝偻的身影越发佝偻了。江风吟把那个叫允儿的孩子放到她腿边，道：“去旁边玩吧。”
　　那老太太赶忙一拐一瘸牵着小外孙离开，那小朋友走得跌跌撞撞，边走还在边回头。江沅讥嘲道：“那些家主们还以为你拉了群什么逆党余孽来挥舞大旗占山为王，原来是一帮老弱妇孺，歪瓜裂枣。”
　　江风吟自嘲地笑了笑，江沅又道：“祝昊呢？”
　　江风吟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他？”
　　江沅冷冷地道：“这几天无数人冲我问他，他们问我问问谁？想来也只能问你了。”
　　江风吟指指前方，二人并肩前行，一阵森森凉气迎面袭来，一个高阔的山洞出现在眼前。进入之后笔直走一段，江沅踢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半只罗盘，江风吟忙道：“别踢，这个我还没做好，有用的。”
　　他捡起来，江沅又踩到一样东西，一看，一面皱巴巴的旗子，江风吟又道：“当心踩坏！这个也是有用的，快做好了。”
　　江沅道：“你自己乱扔，踩坏了也不怨谁。”
　　江风吟道：“这是我一个人住的地方，扔点东西怎么了。”
　　再往前走，沿路都是符咒，贴壁上的扔地上的，揉成团的撕成片的，仿佛有人发疯了在这儿乱撒一气，而且越往里走越乱，看得江沅一阵窒息，道：“你要是敢在荷塘月色这么瞎搞，看我一把火把你所有东西都烧个干净！”
　　进入主洞，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被符咒贴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白外露的眼睛，正是祝昊。江沅扫了他一眼，道：“你住这里？你睡哪里？”
　　江风吟把刚才捡起来的东西往角落一扔，指着另一个角落里皱巴巴的一堆毯子道：“裹着，哪儿都能睡。”
　　江沅不想再跟他继续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了，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一动不动的祝昊，道：“他这是怎么了。”
　　江风吟道：“他有点凶。我怕出什么问题，所以先封住了，让他暂时别动。”
　　江沅道：“他活着的时候不是个胆小吗？怎么死了还能这么凶。”
　　这口气说不上友善，江风吟看他一眼，道：“祝昊生前的确是比较怯弱的一个人，正因为如此，各种情绪都藏在心底，怨恨，愤怒，恐惧，焦躁，痛苦，这些东西积压太多，在死后才全部爆发出来，威力你没法想象。就跟平时脾气越好的人发起火来越可怕是一个道理，越是这种人，死后越是凶悍。”
　　江沅道：“你不是一向都说，越凶越好？怨气越重，憎恨越大，杀伤力越强。”
　　江风吟道：“是这样。可祝昊我不打算炼成这样的尸。”
　　江沅道：“那你想炼成什么样？”
　　江风吟道：“我想唤醒他的心智。”
　　江沅嗤道：“你又在异想天开，唤醒他的心智？这样的凶尸和人有什么区别？我看若是你真能办到，谁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问道了，都求你把自己炼成凶尸就行。”
　　江风吟笑道：“是啊，我也发现真他妈难。可是牛皮我都跟他姐姐吹过一打了，现在他们都相信我肯定能办到，我是非炼出来不可，不然老脸往哪儿搁……”
　　话音未落，江沅突然拔出三荼，直斩祝昊喉咙，竟像是要把他头颅一剑削断。江风吟反应奇快，在他手臂上一击，打偏了剑势，喝道：“你干什么？！”
　　他这一句在空旷的伏魔洞里回荡不止，嗡嗡作响。江沅不收剑，厉声道：“干什么？我才要问你干什么。江风吟，你这段日子，很是威风啊？！”
　　早在江沅上万鬼窟之前，江风吟便预料到了，这次他来，绝不会是真的心平气和地找他闲谈的。一路上来，两个人心中都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若无其事地聊到现在，故作平静地压抑了这么久，这根弦终于断了。
　　江风吟道：“要不是祝婆婆他们被逼得没办法了，你以为我想这么威风？”
　　江沅道：“他们被逼的没办法了？我现在也被你逼得没办法了！前几天云海台上大大小小一堆世家围着我一通轰，非要我给这件事讨个说法不可，这不，我只好来了！”
　　江风吟道：“还讨什么说法？这件事已经两清了，那几个督工打死了祝昊，祝昊尸化杀死了他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此为止。”
　　江沅道：“到此为止？怎么可能！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那只鬼招符？被他们逮到这个机会，你有理也变没理！”
　　江风吟道：“你都说了，我有理也变没理，除了画地为牢，还能有什么办法？”
　　江沅道：“办法？当然有。”
　　他用三荼指着地上的祝昊，道：“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抢在他们有进一步动作之前，咱们先自己做个了断！”
　　江风吟道：“什么了断？”
　　江沅道：“你马上把这具尸体烧了，把这群祝党欲孽都交回去，如此才能不留人话柄！”说着又举剑欲刺。江风吟却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道：“开玩笑！现在把祝婆婆他们交回去，除了被清理干净没有第二个下场！”
　　江沅道：“你自己摘不摘的干净都成问题，还管他们什么下场，清理就清理，关你屁事！”
　　江风吟怒了：“江沅！你——你说的是什么话，给我收回去别逼我抽你！你别忘了，是谁帮我们把江叔叔和梅夫人的尸体火化的，现在葬在荷塘月色里的骨灰是谁送来的，当初被祝晁追杀又是谁收留我们的！”
　　江沅道：“我他妈才想活活抽死你！是，他们是帮过我们，可你怎么就不明白，现在祝氏残党是众矢之的，无论什么人，姓祝就是罪大恶极！而维护姓祝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有人都恨祝狗，恨不得他们死得越惨越好，谁护着他们就是在跟所有人作对，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更不会有人为你说话！”
　　江风吟道：“我不需要别人为我说话。”
　　江沅怒道：“你到底执着个什么劲？你要是动不了手就让开，我来！”
　　江风吟将他抓的更紧，指如铁箍：“江晚林！”
　　江沅道：“江风吟！你究竟懂不懂？站在他们这边的时候，你是怪杰，是奇侠，是枭雄，是一枝独秀。可只要你和他们发出不同的声音，你就是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邪魔外道。你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游离世外逍遥自在？没有这个先例！”
　　江风吟喝道：“没有先例，我就做这个先例！”
　　两人剑拔弩张对视一阵，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半晌，江沅道：“江风吟，你还没看清现在的局势吗？你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吗？你若执意要保他们，我就保不住你。”
　　江风吟道：“不必保我，弃了吧，从此我改回夜姓，夜弦夜悠悦。”
　　江沅的脸扭曲起来：“你知道你原来的名字？”
　　江风吟道：“醉月轩幻境里见过。弃了吧。告知天下，我叛逃了。我改回夜姓，今后我夜悠悦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与南云江氏无关。”
　　江沅道：“……就为了这群祝家的……？”
　　江沅道：“江风吟，你是有英雄病吗？不强出头惹点乱子你就会死吗？”
　　江风吟沉默不语。
　　须臾，他道：“所以不如现在就斩断联系，以免日后祸及南云江氏。”
　　“……”江沅喃喃道：“我娘说过，你就是给我们家带麻烦来的。当真不错。”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好，你懂南云江氏的家训，你比我懂。你们都懂。”
　　收回三荼，长剑铮然入鞘，江沅漠然道：“那就约战吧。”
　　三日之后，南云江氏家主江沅约战江风吟，在广陵打了轰动无比的一架。
　　交涉失败，二人大打出手。江风吟纵凶尸祝昊打中江沅一掌，折其一臂，江沅刺了江风吟一剑。两败俱伤，各自口吐鲜血，痛骂对方离去，彻底撕破脸皮。
　　此战过后，江沅对外宣称：江风吟叛逃家族，与众家公然为敌，改回夜姓，夜弦字悠悦，南云江氏已将其逐出，从此恩断义绝，划清界限。今后无论此人有何动作，一概与南云江氏无关！
　　出门在外，金子欣又资历不够，因此只有金熙瑶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战天豪、江沅、云翊晨、云净初等家主、名士一级的人物，神色肃然。后列则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临大敌，不时低声私语一两句“我就知道”、“迟早会这样的”、“且看怎么收场”。
　　江沅是众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满面阴云，正和旁人一样，听席上金熙瑶神色恭谨、语气软和地款款道来：
　　“……此次遭杀害的督工有四名，脱逃的祝氏余党约五十人，江风吟带着他们进入万鬼窟后，便召了几百具凶尸守在山下巡逻阻挡，我们的人到现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听完之后，汀香水榭中一片静默。
　　半晌，江沅才道：“这件事确实做得太不像话，我代他向金宗主赔罪。若有什么补救之法，请尽管开口，我必然尽力补偿。”
　　金载善要的却并不是他的赔罪和补偿，道：“江宗主，本来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兰陵金氏本来是绝不会多说一句的，可这些督工并不全是金家的人，还有几个别家的。这就……”
　　江沅眉头紧蹙，揉了揉太阳穴处跳动不止的筋络，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诸位有所不知，江风吟要救的那名祝姓修士叫祝昊，他和祝婆婆曾于我二人有恩。因此……”
　　战天豪道：“有恩是怎么回事？凤兮山祝氏不是南云江氏灭族血案的凶手吗？”
　　这几年来，江沅每天都是坚持忙到深夜，今日刚准备早些休息，就被这个炸雷般的消息炸的连夜赶到云海台，疲倦之下本就压着三分火气，再加上他生性好强，被迫当众低头向旁人道歉，已是烦躁，听战天豪再提起灭族凶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这恨意不光无差别针对在座所有人，还针对江风吟。
　　云翊晨沉吟道：“这位祝婆婆的大名我知晓几分，似乎没听说她参与过伐祝之征中任何一场凶案的。”
　　战天豪道：“可她也没有阻拦过。”
　　云翊晨道：“祝婆婆是祝居子的亲信之一，如何能阻拦？”
　　战天豪冷冷地道：“既然在祝氏作恶时只是沉默而不反对，那就等同于袖手旁观。总不能妄想只在祝氏兴风作浪时享受优待，祝氏覆灭了就不肯承担苦果付出代价。”
　　云翊晨知道，因家仇之故，对祝狗战天豪是最为痛恨，他又是完全容不得沙子的性情，便不再言语。一名家主道：“战宗主此言正是。况且祝婆婆既然是祝居子的亲信，说她没参与过？我是不信的。祝狗哪个手上不沾几条人命？也许只是没被我们发现而已！”
　　一提到凤兮山祝氏当年的暴行，众人便群情激奋，嘈杂涌动。金载善本欲讲话，见状不快，金熙瑶观其神色，连忙扬声道：“诸位还请稍安勿躁。今日要议之事，重点不在于此。”边说边让家仆们送上了冰镇的果片，转移注意力，汀香水榭这才渐渐收敛声息。金载善趁机道：“江宗主，原本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关于这个江风吟，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
　　江沅道：“金宗主请讲。”
　　金载善道：“江宗主，江晗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这个我们都知道。可反过来，他是不是尊敬你这个家主，这就难说了。反正我做家主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哪家的下属胆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你听没听过外面怎么传的？什么伐祝之征里南云江氏的战绩全靠他江风吟一个人撑起来，真是无稽之谈！”
　　听到这一句，江沅脸色已十分难看。金载善摇了摇头，道：“昨天背着你很放肆，连‘我根本不把江晚林这个家主放在眼里！’这种话都敢说！在场的人全都亲耳都听到了……”
　　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道：“没有。”
　　金载善编排得正起劲，闻言一愣，和众人一样循声望去。
　　只见云净初正襟危坐，波澜不惊地道：“我没听过江晗说这句话。也没听到他表露半分对江宗主的不敬之意。”
　　云净初在外言语极少，就连在清谈会上论法问道，也只有别人向他提问、发出挑战，他才言简意赅地回答，惜字如金，直击要点，完胜旁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雄辩，除此以外，几乎从不主动发声。是以金载善被他打断，惊讶之情远远大于不快。但毕竟是篡改原话、添油加醋被人当众拆台，微觉尴尬。好在他没尴尬多久，金熙瑶便立刻来为他救场了，讶然道：“是吗？哎，那天江公子气势汹汹闯上云海台，说了太多话，一句比一句石破天惊，可能是说了些意思差不多的话，我也记不得了。”
　　他的记性比云净初只好不差，战天豪一听便知他在故意装糊涂，微微皱眉。金载善则顺着台阶下，道：“不错，反正他就是一直都态度嚣张狂妄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了。这江风吟虽然在伐祝之征中有些功劳，但比他有功劳的客卿多了去了，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自以为了不起的。说句不好听的他毕竟是个捡来的。一个外姓弟子，怎能如此嚣张？”
　　他说到“捡来的”，自然有人联想到堂上还站着一个“娼妓之子”，金熙瑶分明注意到了这些并无好意的目光，却依旧笑容完美，半点不坠。众人纷纷开始随大流表示不满：
　　“金宗主让江晗上呈鬼招符，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驾驭不了，酿成大祸。他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谁都觊觎他的法宝吗？可笑，要说法宝，谁家没有几件镇家之宝。”
　　“我一开始就觉得他修鬼道迟早会修出问题的，看！杀性已经开始暴露了，为了几条祝狗滥杀我们这边的人……”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插了进来：“不是滥杀吧？”
　　云净初原本似乎已进入万物不闻的空禅之境，闻声一动，抬眼望去。说话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轻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侧，这格格不入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们的群起而攻之：“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子似乎被吓到了，更小心地道：“不……我没有别的意思，诸位不必如此激动。我只是觉得‘滥杀’这个词不太妥当。”
　　另一人唾沫横飞道：“有什么不妥当的？江风吟从伐祝之征起就滥杀成性，你能否认吗？”
　　那女子努力辩解道：“伐祝之争是战场，战场之上，岂非人人都算滥杀？我们现在就事论事，说他滥杀，我真的觉得不算。毕竟事出有因，如果真是那几名督工虐待俘虏，杀害了祝昊，这就不叫滥杀，叫报仇……”
　　一人激愤道：“你太可笑了！难道还要说他杀咱们的人有理了？难道你还要赞扬这是义举？”
　　一人嗤之以鼻，道：“那几名督工有没有做这些事还不知道呢，又没人亲眼看见。”
　　“是啊，活下来的督工都说他们绝对没有虐待战俘，祝昊是自己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摔死的。他们还好心帮祝昊收敛了尸骨埋了他，谁知道反而遭到这样的报复。真令人心寒！”
　　那女子道：“其他督工害怕被追究虐待俘虏和杀人的责任，当然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摔下来的……”
　　忽然，一人冷笑道：“你不用再狡辩了，心中有鬼之人的说辞，我们不乐意听。”
　　那女子涨红了脸，扬声道：“你说清楚，什么叫心中有鬼？”
　　那人道：“不用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也都清楚。当初冰蚕寒洞他撩了撩你就死心塌地了？到现在还为他强词夺理，颠倒黑白。呵，女人就是女人。”
　　昔年江风吟冰蚕寒洞救美一事也充当过一段时间的风流谈资，是以不少人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年轻女子就是那个“杨仙子”。
　　立即有人嘀咕道：“我就说，难怪这么巴巴地给江风吟说话……”
　　杨仙子气道：“什么强词夺理、颠倒黑白？我就事论事而已，又关我是女人什么事？讲道理讲不过，就用别的东西攻击我吗？”
　　有人讥笑道：“啧啧啧说得真是清清白白，你心都长得是偏的，还谈什么就事论事？”
　　“别跟她废话了，这种人竟然是我们家的，还能混进汀香水榭来，跟她站在一起我都觉得羞愧。”
　　这些出言攻击她的，不少都是和她站一个家族阵营的同修。杨仙子气得眼眶都红了，含着泪花，半晌，大声道：“好！你们声音大！行！你们有理！”
　　她咬了咬牙，猛地把身上的家纹袍脱了下来，往桌上重重一拍，发出砰的一声，把前排几位原本并没注意这边的家主也吸引得回头看怎么回事了。旁人倒是被她震了一下，因为这个动作，代表的是“退出家族”。
　　杨仙子一语不发，转身走了出去。过了一阵，有人嘲笑道：“敢脱有本事就别穿回去啊！”
　　“她以为她是谁啊……退出就退出，哪个稀罕，这赌气给谁看？”
　　稀稀落落的，有人开始附和：“女人就是女人，说两句就受不了了。”
　　“肯定的啊。毕竟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嘻嘻……”
　　云净初任身后这些声音群魔乱舞，也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云翊晨问清了这一小段风波到底怎么回事，听他们越说方向越不堪，沉声道：“诸位，人已走了，收声吧。”
　　清安君发声了，旁人自然要给点面子，汀香水榭中又开始东一句西一句，痛斥起祝狗和江风吟来，一片咬牙切齿、不分青红皂白、不容许任何反驳的狂热痛恨在空气中激荡。趁这气氛，金载善对江沅道：“我看他这次去万鬼窟恐怕是蓄谋已久了吧，毕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门户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借此机会脱离江氏，打算在外面海阔天高任鸟飞。你千辛万苦重建南云江氏，他身上争议大的地方原本就多，还不知收敛，给你添这么多麻烦，根本就没有考虑到你。”
　　江沅强作镇定道：“那倒不会，江风吟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的，连我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金载善道：“中月兄是拿他没办法吗？”他呵呵笑了两声，道：“中月兄，那是偏爱他。”
　　听到“偏爱”二字，江沅的嘴角边的肌肉抽了抽。
　　金载善继续道：“江宗主，你跟你父亲不一样，如今南云江氏重建才几年，正是你立威的时候。他也不知避嫌，让江家的新门生看到了，作如何想法？难道要个个以他为榜样，不把你放在眼里？”
　　他一句接一句，步步紧逼，趁热打铁。江沅缓缓地道：“金宗主不必再说了。我会去一趟万鬼窟，解决这件事的。”
　　金载善心中满意，语重心长道：“这就对了。江宗主，有些人和有些事，不能姑息啊。”
　　召集结束之后，众位家主纷纷觉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谈资，一边疾行一边火热议论，激愤仍然不减。花海后，三尊聚首，云翊晨道：“三弟，辛苦你了。”
　　金熙瑶笑道：“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张桌子了。几处被他捏得粉碎啊，看来真是气得厉害。”
　　战天豪走了过来，道：“巧言令色，的确辛苦。”
　　闻言，云翊晨但笑不语，金熙瑶就知道战天豪逮着个机会就要教育他好好做人，颇为无奈，连忙转移话题，道：“哎，二哥，忘机呢？我看他刚才提前离场了。”
　　云翊晨示意前方，金熙瑶与战天豪转身望去。只见花海之中，云净初和方才那名汀香水榭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对面站着。那女子还泪光盈盈的，云净初则神情肃穆，两人正在说话。
　　须臾，云净初微微俯首，向她一礼。
　　这一礼，尊重之中，还有庄严。那女子亦向他还了一个更庄重的礼，穿着那件没有家纹的纱衣，飘然下了云海台。
　　战天豪道：“这女子倒是比她家族里那帮乌合之众要有骨气得多。”
　　金熙瑶笑眯眯地道：“是呀。”
　　两日后，江沅带着三十名门生，去了广陵。
　　万鬼窟山脚，被推倒的咒墙之前，果真游荡着数百具凶尸。江沅上前，它们无动于衷，可江沅身后的门生若是靠得近了，它们就发出警告的低声咆哮。江沅令门生们在山下等候，只身上岗，在黑压压的树林中穿行，走了长长一段路，前方才传来人声。
　　山道之旁有几个圆圆的树桩，一个大的，像桌子，三个小的，像凳子。一个红衣女子和江风吟坐在其中两个树桩上，几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汉子在旁边的一片土地上吭哧吭哧地翻土。
　　江风吟抖着腿道：“种土豆吧。”
　　祝婆婆坚决地道：“听我老婆子的，种萝卜。萝卜好种，不容易死。土豆难伺候。”
　　江风吟道：“萝卜难吃。”
　　江沅哼了一声，江风吟和祝婆婆这才回头，见到他并不吃惊。江风吟站起，过来没说一句话，负手继续朝山上走去，江沅也不问，跟着他一起走。
　　不多时，山道旁出现了另一群汉子，正在几根木材搭成的架子前忙活。他们应当都是祝家的修士，然而脱去了炎阳烈焰袍，穿上粗布衣衫后，手里拿着锤子锯子，肩上扛着木材稻草，爬上爬下，忙里忙外，和普通的农夫猎户毫无区别。他们见到江沅，从衣服和佩剑看出这是一位大宗主，仿佛心有余悸，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迟疑地看过来，大气也不敢出。江风吟摆摆手，道：“继续。”
　　他一开口，那群人便安心地继续了。江沅道：“这是在干什么？”
　　江风吟道：“看不出来？建房子。”
　　江沅道：“建房子？那刚才上来的时候那几个在翻土的是在干什么？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种地。”
　　江风吟道：“你不是都听到了吗？就是在种地啊。”
　　江沅道：“你在一座尸山上种地？种出来的东西能吃吗？”
　　江风吟道：“相信我，人真的饿急了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得下去。”
　　江沅道：“你还真打算在这里长期驻扎？这鬼地方人能待？”
　　江风吟道：“我在这里待过三个月。”
　　沉默一阵，江沅道：“不回荷塘月色了？”
　　江风吟口气轻松地道：“南云广陵这么近，什么时候想回了就偷偷回去呗。”
　　江沅嗤道：“你想的倒美。”
　　他还想说话，忽然觉得腿上一重，低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一两的小孩偷偷蹭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腿，正抬着圆圆的脸蛋，用圆圆的黑眼睛使劲儿瞅他。
　　倒是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可惜江沅这个人毫无爱心，他对江风吟道：“哪来的小孩？拿开。”
　　江风吟一弯腰，把这孩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道：“什么拿开。你会不会用词。允儿，你怎么见人就抱腿？去！不要刚玩了泥巴就咬指甲，你知道这是什么泥巴吗？手拿开！也别摸我的脸。外婆呢？”
　　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太太急急地杵着一只木杖歪歪扭扭走了过来，看到江沅，也认出了这是个大人物，有些害怕的样子，佝偻的身影越发佝偻了。江风吟把那个叫允儿的孩子放到她腿边，道：“去旁边玩吧。”
　　那老太太赶忙一拐一瘸牵着小外孙离开，那小朋友走得跌跌撞撞，边走还在边回头。江沅讥嘲道：“那些家主们还以为你拉了群什么逆党余孽来挥舞大旗占山为王，原来是一帮老弱妇孺，歪瓜裂枣。”
　　江风吟自嘲地笑了笑，江沅又道：“祝昊呢？”
　　江风吟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问他？”
　　江沅冷冷地道：“这几天无数人冲我问他，他们问我问问谁？想来也只能问你了。”
　　江风吟指指前方，二人并肩前行，一阵森森凉气迎面袭来，一个高阔的山洞出现在眼前。进入之后笔直走一段，江沅踢到一样东西，低头一看，半只罗盘，江风吟忙道：“别踢，这个我还没做好，有用的。”
　　他捡起来，江沅又踩到一样东西，一看，一面皱巴巴的旗子，江风吟又道：“当心踩坏！这个也是有用的，快做好了。”
　　江沅道：“你自己乱扔，踩坏了也不怨谁。”
　　江风吟道：“这是我一个人住的地方，扔点东西怎么了。”
　　再往前走，沿路都是符咒，贴壁上的扔地上的，揉成团的撕成片的，仿佛有人发疯了在这儿乱撒一气，而且越往里走越乱，看得江沅一阵窒息，道：“你要是敢在荷塘月色这么瞎搞，看我一把火把你所有东西都烧个干净！”
　　进入主洞，地面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脚被符咒贴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双眼白外露的眼睛，正是祝昊。江沅扫了他一眼，道：“你住这里？你睡哪里？”
　　江风吟把刚才捡起来的东西往角落一扔，指着另一个角落里皱巴巴的一堆毯子道：“裹着，哪儿都能睡。”
　　江沅不想再跟他继续讨论这方面的问题了，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一动不动的祝昊，道：“他这是怎么了。”
　　江风吟道：“他有点凶。我怕出什么问题，所以先封住了，让他暂时别动。”
　　江沅道：“他活着的时候不是个胆小吗？怎么死了还能这么凶。”
　　这口气说不上友善，江风吟看他一眼，道：“祝昊生前的确是比较怯弱的一个人，正因为如此，各种情绪都藏在心底，怨恨，愤怒，恐惧，焦躁，痛苦，这些东西积压太多，在死后才全部爆发出来，威力你没法想象。就跟平时脾气越好的人发起火来越可怕是一个道理，越是这种人，死后越是凶悍。”
　　江沅道：“你不是一向都说，越凶越好？怨气越重，憎恨越大，杀伤力越强。”
　　江风吟道：“是这样。可祝昊我不打算炼成这样的尸。”
　　江沅道：“那你想炼成什么样？”
　　江风吟道：“我想唤醒他的心智。”
　　江沅嗤道：“你又在异想天开，唤醒他的心智？这样的凶尸和人有什么区别？我看若是你真能办到，谁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问道了，都求你把自己炼成凶尸就行。”
　　江风吟笑道：“是啊，我也发现真他妈难。可是牛皮我都跟他姐姐吹过一打了，现在他们都相信我肯定能办到，我是非炼出来不可，不然老脸往哪儿搁……”
　　话音未落，江沅突然拔出三荼，直斩祝昊喉咙，竟像是要把他头颅一剑削断。江风吟反应奇快，在他手臂上一击，打偏了剑势，喝道：“你干什么？！”
　　他这一句在空旷的伏魔洞里回荡不止，嗡嗡作响。江沅不收剑，厉声道：“干什么？我才要问你干什么。江风吟，你这段日子，很是威风啊？！”
　　早在江沅上万鬼窟之前，江风吟便预料到了，这次他来，绝不会是真的心平气和地找他闲谈的。一路上来，两个人心中都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若无其事地聊到现在，故作平静地压抑了这么久，这根弦终于断了。
　　江风吟道：“要不是祝婆婆他们被逼得没办法了，你以为我想这么威风？”
　　江沅道：“他们被逼的没办法了？我现在也被你逼得没办法了！前几天云海台上大大小小一堆世家围着我一通轰，非要我给这件事讨个说法不可，这不，我只好来了！”
　　江风吟道：“还讨什么说法？这件事已经两清了，那几个督工打死了祝昊，祝昊尸化杀死了他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到此为止。”
　　江沅道：“到此为止？怎么可能！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你那只鬼招符？被他们逮到这个机会，你有理也变没理！”
　　江风吟道：“你都说了，我有理也变没理，除了画地为牢，还能有什么办法？”
　　江沅道：“办法？当然有。”
　　他用三荼指着地上的祝昊，道：“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抢在他们有进一步动作之前，咱们先自己做个了断！”
　　江风吟道：“什么了断？”
　　江沅道：“你马上把这具尸体烧了，把这群祝党欲孽都交回去，如此才能不留人话柄！”说着又举剑欲刺。江风吟却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道：“开玩笑！现在把祝婆婆他们交回去，除了被清理干净没有第二个下场！”
　　江沅道：“你自己摘不摘的干净都成问题，还管他们什么下场，清理就清理，关你屁事！”
　　江风吟怒了：“江沅！你——你说的是什么话，给我收回去别逼我抽你！你别忘了，是谁帮我们把江叔叔和梅夫人的尸体火化的，现在葬在荷塘月色里的骨灰是谁送来的，当初被祝晁追杀又是谁收留我们的！”
　　江沅道：“我他妈才想活活抽死你！是，他们是帮过我们，可你怎么就不明白，现在祝氏残党是众矢之的，无论什么人，姓祝就是罪大恶极！而维护姓祝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所有人都恨祝狗，恨不得他们死得越惨越好，谁护着他们就是在跟所有人作对，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更不会有人为你说话！”
　　江风吟道：“我不需要别人为我说话。”
　　江沅怒道：“你到底执着个什么劲？你要是动不了手就让开，我来！”
　　江风吟将他抓的更紧，指如铁箍：“江晚林！”
　　江沅道：“江风吟！你究竟懂不懂？站在他们这边的时候，你是怪杰，是奇侠，是枭雄，是一枝独秀。可只要你和他们发出不同的声音，你就是丧心病狂，罔顾人伦，邪魔外道。你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游离世外逍遥自在？没有这个先例！”
　　江风吟喝道：“没有先例，我就做这个先例！”
　　两人剑拔弩张对视一阵，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半晌，江沅道：“江风吟，你还没看清现在的局势吗？你非要我说这么明白吗？你若执意要保他们，我就保不住你。”
　　江风吟道：“不必保我，弃了吧，从此我改回夜姓，夜弦夜悠悦。”
　　江沅的脸扭曲起来：“你知道你原来的名字？”
　　江风吟道：“醉月轩幻境里见过。弃了吧。告知天下，我叛逃了。我改回夜姓，今后我夜悠悦无论做出什么事，都与南云江氏无关。”
　　江沅道：“……就为了这群祝家的……？”
　　江沅道：“江风吟，你是有英雄病吗？不强出头惹点乱子你就会死吗？”
　　江风吟沉默不语。
　　须臾，他道：“所以不如现在就斩断联系，以免日后祸及南云江氏。”
　　“……”江沅喃喃道：“我娘说过，你就是给我们家带麻烦来的。当真不错。”
　　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明知不可而为之’？好，你懂南云江氏的家训，你比我懂。你们都懂。”
　　收回三荼，长剑铮然入鞘，江沅漠然道：“那就约战吧。”
　　三日之后，南云江氏家主江沅约战江风吟，在广陵打了轰动无比的一架。
　　交涉失败，二人大打出手。江风吟纵凶尸祝昊打中江沅一掌，折其一臂，江沅刺了江风吟一剑。两败俱伤，各自口吐鲜血，痛骂对方离去，彻底撕破脸皮。
　　此战过后，江沅对外宣称：江风吟叛逃家族，与众家公然为敌，改回夜姓，夜弦字悠悦，南云江氏已将其逐出，从此恩断义绝，划清界限。今后无论此人有何动作，一概与南云江氏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