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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朱厌谷 ...

  •   兰陵,云海香都。
      汀香水榭内,云翊晨和云净初依次入席,席间不便再继续谈论方才的话题,云净初又回复冷若冰霜的常态。世外桃源云氏不喜饮酒之名远扬,经金熙瑶布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没有设酒盏,只有茶盏和清清爽爽的几样小碟,也并无人上前敬酒,一片清净。谁知,未清净多久,一名身穿白雪塔袍的男子忽然走了过来,一手一只酒盏,大声道:“云宗主,泽铭君,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此人正是从刚才起就一直四下敬酒的金子欣。金熙瑶知云翊晨云净初都不喜饮酒,赶忙过来,道:“子欣,清安君和泽铭君都是世外桃源出来的人,规训石上可刻着三千条家规呢,你让他们喝酒还不如……”
      金子欣十分看不惯金熙瑶,心觉此人出身下贱,耻于和他同族,直接打断道:“咱们金家云家一家亲,都是自己人。两位云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他的几名拥趸纷纷抚掌赞道:“真有豪爽之风!”
      “名士本当如此!”
      金熙瑶维持笑容不变,却无声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云翊晨起身婉拒,金子欣纠缠不休,对云翊晨道:“什么都别说,云宗主,咱们两家可跟外人可不一样,你可别拿对付外人那套对付我!一句话,就说喝不喝吧!”
      金熙瑶微笑的嘴角都要抽搐了,目光满含歉意地望一望云翊晨,温言道:“云宗主他们之后还要御剑回程,饮酒怕是要影响御剑……”
      金子欣不以为然:“喝个两杯难道还能倒了不成,我就是喝上八大海碗,也照样能御剑上天!”
      四周一片夸赞叫好之声。云净初仍坐着,冷冷盯着金子欣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似乎正要开口,忽然,一只手接过了那只酒盏。
      云净初微微一怔,蹙起的眉宇忽地舒展开,抬头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黑衣,来人负手而立,仰头一饮而尽,将空空如也的酒盏盏底露给金子欣看,道:“我代他喝,你满意了么?”
      眉眼含笑,语尾微扬。身长玉立,丰神俊朗。
      云翊晨道:“江公子?”
      一人低声惊呼:“他什么时候来的?!”
      江风吟放下酒盏,单手正了正衣领,道:“方才。”
      方才?可方才分明没人通报或是招呼,竟然无人觉察到他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汀香水榭的。众人不禁一阵恶寒。金熙瑶迅速反应过来,依旧是热情无比,道:“不知江公子光临海云台,有失远迎,需要设座吗?哦对了,您可有请帖?”
      江风吟也不寒暄,单刀直入道:“不了,没有。”他向金子欣微一颔首,道:“金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金子欣道:“有什么话说,等我们家宴客完毕之后再来吧。”
      其实他根本不打算和江风吟谈。江风吟也看出来了,道:“要等多久?”
      金子欣道:“三四个时辰吧。或许五六个时辰也说不定。或者明天。”
      江风吟道:“怕是不能等那么久。”
      金子欣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金熙瑶道:“不知道江公子你找子欣有何要事,很急迫吗?”
      江风吟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缓。”
      金子欣转向云翊晨,举起另一杯道:“云宗主,来来来,你这杯还没喝!”
      见他故意拖延,江风吟眉间闪过一道黑气,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么我就在这里直说了。请问金公子,你知不知道祝昊这个人?”
      金子欣道:“祝昊?不知道。”
      江风吟道:“这个人你一定记得。上个月你在甘泉一带夜猎,追着一只八翼蝙蝠王到了凤兮山祝氏残部的聚居地,或者说拘禁地,带走了一批祝家门生,为首的那个就是他。”
      伐祝之征后,凤兮山祝氏覆灭,原先四处扩张的地盘都被其他家族瓜分。甘泉一带划到了兰陵金氏旗下。至于祝家的残部,统统都被驱赶到凤兮山的一个角落里,所占地盘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蜗居于此,苟延残喘。金子欣道:“不记得就是不记得,我可没那么闲,还费心去记一条祝狗的名字。”
      江风吟道:“好,我不介意说得更详细些。你抓不住那只蝙蝠王,恰好遇上前来查看异象的几名祝家门生,你便逼他们背着召阴令旗给你做饵。他们不敢,出来一人磕磕巴巴和你理论,这人就是我说的祝昊。拖拖拉拉间,蝙蝠王逃跑了,你将这几名祝家修士暴打一通,强行带走,这几人便不知所踪了,还需要我说更多细节吗?他们至今未归,除了问你,江某实在不知道还能问谁啊。”
      金子欣道:“江风吟,你什么意思?找我要人?你该不会是想为祝狗出头吧?”
      江风吟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头,还是想斩头呢?——交出来便是了!”
      最后一句,他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音也陡转阴冷,明显已经失去耐心,汀香水榭中许多人不禁一个冷战。金子欣也是头皮一麻。然而,他的怒气立刻便翻涌了上来,喝道:“江风吟你好嚣张!今天我兰陵金氏邀请你了吗?你就敢站在这里放肆,你真以为自己所向披靡谁都不敢惹你?你想翻天?”
      江风吟笑道:“你这是自比为天?恕我直言,这脸皮可就有点厚了。”
      金子欣心中虽然的确早已把兰陵金氏视为新天,却也自知失言,面皮微微一红,正要扬声回击,正在这时,首席上的金载善开口了。
      他呵呵笑道:“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年轻人何必动气?不过江公子,我说一句公道话。你在我兰陵金氏开设私宴的时候闯上来,实在不妥。”
      他方才一直笑看金子欣硬杠江风吟却不劝阻,直到金子欣落了下风才出来说话。江风吟颔首道:“金宗主,我本并无意惊扰私宴,得罪了。然而,这位金公子带走的几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迟一步或许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袖手旁观。不望海涵,日后赔罪。”
      金载善道:“有什么事不能往后放一放的,来来,你先坐下,我们慢慢说道。”
      金熙瑶早已悄然无声地置好了一张新的桌席,江风吟道:“金宗主客气,不坐了,此事不能再拖,请尽快解决。”
      金载善道:“急不得,细数起来,我们也有一些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既然你现在来了,那我们就趁此机会把它一并解决了如何?”
      江风吟挑眉道:“清算什么?”
      金载善道:“江公子,这件事情我们之前也和你略提过几次,你不会忘了吧……在伐祝之征中,你曾经使用过一样东西。”
      江风吟道:“哦,你是提过。鬼玺。怎么了?”
      金载善道:“据闻,这件鬼玺是你从冰蚕洞底得来的一柄铁剑的铁精所熔铸。当年你在战场之上使用过一次,威力骇人,导致一些同修也被其余力波及……”
      江风吟打断道:“请说重点。”
      金载善道:“这就是重点。当初那一场大战,不光祝氏,我方也颇有些损失。我以为这样法宝难以驾驭,单单由一人保管,恐怕……”
      话音未落,江风吟突然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他道:“金宗主,容我多问一句。你是觉得,凤兮山祝氏没了,兰陵金氏就该理所应当地取而代之吗?”
      厅中霎时雅雀无声。
      江风吟又道:“什么东西都要交给你,谁都要听你的?看兰陵金氏这行事作风,我险些还以为仍是祝王盛世呢。”
      闻言,金载善的国字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的颜色。伐祝之征后,各大世家对于江风吟修鬼道一事的微词逐渐上涌。他在这里提鬼玺,本意是要威胁一下江风吟,提醒他你还有把柄呢,旁人都盯着你,别太嚣张,别妄想骑到我们家头上,谁知这江风吟说话如此赤luo裸、血淋淋,他虽早暗暗有接替祝氏地位这份的心思,但从来没人敢这么明白亮敞地剥出来,还加以嘲讽。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江风吟!你怎么说话的!”
      江风吟道:“我说错了?逼活人为饵,稍有不顺从便百般打压,这和凤兮山祝氏有区别吗?”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来,道:“自然有区别。祝狗作恶多端,落得如此下场原是他们罪有应得。我们不过以牙还牙,让他们饱尝自己种下的恶果,又有何可指摘?”
      江风吟道:“谁咬了你你让谁还,祝昊这一支手上可没沾过什么血腥,莫不是你们还想来连坐这一套?”
      一人道:“江公子,你说他们手上没沾血腥就没沾了?这只是你的片面之词,证据呢?”
      江风吟道:“你觉得他们滥杀了,难道不也是你的片面之词?难道不是应该你先拿出证据来吗?怎么反倒找我要?”
      那人连连摇头,一脸“这人不讲道理”。另一人冷笑道:“当年祝氏屠杀我们的人时,可比这残忍千百倍!他们都没跟我们讲道义,我们又为什么要和他们讲道义?”
      江风吟笑道:“哦。祝狗作恶多端,所以姓祝的尽皆可杀?不对吧,不少从凤兮山那边降服过来的叛族现在可是如鱼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几位,正是原先祝氏附属家族的家主吗?”
      那几名家主见被他认了出来,登时神色一变。江风吟又道:“既然只要是姓祝的就可以供人随意泄愤,不论有辜无辜,意思是不是我现在把他们全部杀光都行?”
      话音未落,他把手一压,放到了腰间的陈情上。刹那间,整个宴厅的人都被唤醒了某些记忆,仿佛重回到了那暗无天日、尸山血海堆积的战场。一时之间,四下都有人霍然站起,云净初沉声道:“江婴!”
      金熙瑶离江风吟最近,却是颜色不变,祝声道:“江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乱来啊,一切好商量。”
      金载善也站了起来,惊怒惧恨交加:“江风吟!江……江宗主不在这里,你就如此肆无忌惮!”
      江风吟厉声道:“你以为他在这里,我就不会肆无忌惮吗?我若要杀什么人,谁能阻拦,谁又敢阻拦?!”
      云净初一字一句道:“江婴,放下陈情。”
      江风吟看了他一眼,在那双淡若琉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近乎狰狞的倒影。他忽的转过头,喝道:“金子欣!”
      金载善慌忙道:“子欣!”
      江风吟道:“废话少说,想必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里?陪你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只给你三声。三!”
      金子欣本想咬牙死扛,但瞟金载善神色,心头发冷。江风吟又道:“二!”
      金子轩大喝道:“……罢了!罢了!不过几条祝狗,你若想使唤便拿去,不想在今天跟你纠缠!自己去朱厌谷找便是了!”
      江风吟冷笑一声,道:“你早说不就行了。”
      他来也如风,去也如风。身影一消失,许多人心头的阴云这才消散,宴厅里,原先坐不住的人三三两两坐下,十之八九已惊出一身冷汗。而金载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发作,一脚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满案的金盏银碟骨碌碌滚下台阶,金熙瑶见他失态,有心圆场,道:“父……”
      话音未落,金载善已拂袖而去。金子欣也深深觉得方才在众人面前退让输了面子,又愤又恨,也要跟着一并退场,金熙瑶忙道:“子欣……”
      金子欣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手里没送出去的那杯酒甩手一砸,迎面砸金熙瑶胸前。那金色袍子心口怒放的牡丹花上霎时又开了一朵泼开的酒花,好不狼狈。可场面太混乱,这大为不妥的失礼行为也没什么人在意,只有云翊晨道:“三弟!”
      金熙瑶忙道:“没事没事没事,二哥你坐着。”
      云翊晨不便评价金子欣,只取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他,道:“你下去换身衣服吧。”
      金熙瑶接过手帕,边擦边苦笑道:“我没法走开啊。”
      场中只剩下他一个人收拾这烂摊子,教他如何脱得开身。他一边安抚全场,一边焦头烂额道:“唉,这个江公子真是太冲动了。他怎么能当着这么多家的面这么说话呢?”
      云净初冷冷地道:“他说得不对吗。”
      金熙瑶微不可查地一怔,旋即笑道:“哈哈。对。是对。但就是因为对,所以才不能当面说啊。”
      云翊晨则若有所思,道:“这位江公子,当真已心性大变。”
      闻言,云净初紧蹙的眉宇之下,那双浅色眸子里流露过一丝痛色。
      下了海云台,江风吟在兰陵城中七拐八转,进入一条小巷,道:“找到了,走吧。”
      祝婆婆早在巷中坐立难安多时,闻言立即冲了出来。她此刻体虚,有些头昏眼花,脚底一崴,江风吟单手将她身子一托,提议道:“你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地方休息,我一个人去就够了,一定会把祝昊带回来的。”
      祝婆婆忙抓住他道:“不用!不用!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祝昊失踪后,她几乎是用一双腿片刻不停地从凤兮山跑到了南云,数日未曾合眼,见到江风吟后一路发疯了一样地催他求他,此刻嘴唇发白两眼发直,几乎不成人形。江风吟看她就快撑不住了的样子,又没有空闲给她慢慢吃,街边买了几个白面馒头,让她拿着吃。祝婆婆也知道她快到极限了,必须进食,蓬着一头乱发,眼眶发红、牙齿发狠地啃着馒头,这副模样,让江风吟想起了当年自己和江沅逃难在路上时的情形。他又保证了一次:“没事的。我一定会把祝昊带出来。”
      祝婆婆边吃边哽咽道:“我就知道我不应该离开的……但是我没有办法,他们强行把我调配到别的城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祝昊和一大家子人都没了!我就知道放他一个人是不行的!”
      江风吟道:“他行的。”
      祝婆婆崩溃道:“他不行啊!我们家公子他从小就性子畏畏缩缩,怕事又胆小,连手底下的人都不敢招脾气大一点的,尽是些跟他差不多的唯唯诺诺的!他遇事没有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当年江风吟背着江沅与她告别之际,祝婆婆是这么说的:“无论这场战役结果如何,从此以后,你们跟我们都两不相欠了。两清。”神情高傲,历历在目。然而,昨夜她死死拽着江风吟的手,就差跪在他面前了,哀求道:“江风吟,江风吟,江公子,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帮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帮我救救我们家公子!除了找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当初的骄傲荡然无存。
      宴会结束,云翊晨和云净初并肩,于江紫,姚黄,青龙卧墨池,白雪塔等的名花花海之中缓缓而行。
      云翊晨随手拂过一朵饱满雪白的白雪塔,动作轻怜得连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他道:“净初,你心头可是有事,为何一直忧心忡忡?”虽说这忧心忡忡,在旁人看来,大概和云净初的其他表情没有任何区别。
      云净初眉宇沉沉,摇了摇头。半晌,他才低声道:“兄长,我,想带一人回世外桃源。带回去……藏起来。”
      云翊晨登时睁大了眼睛。
      他这个祝昊,自从母亲去世之后,渐渐的性子越来越沉闷,除了出去夜猎,就是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打坐、写字、弹琴、修炼,跟谁都不爱说话,也就只是能和他多谈几句。可是,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也是头一次。
      云翊晨道:“藏起来?”
      云净初微蹙着眉,又道:“可他不愿。”
      朱厌谷是一座山谷。相传,此道乃是凤兮山祝氏先祖祝荣一战成名之地。数百年前,他与一只上古凶兽在此恶斗九九八十一天,最终将之斩杀。这上古凶兽,便是朱厌,一出现天下就会发生大战争神兽。当然,这传说究竟属实,还是凤兮山祝氏后代家主为神化先祖而夸大的,那便无从考据了。
      经历数百年,这条山谷已从险峻要道变成了一处歌功颂德、观光游览之景。伐祝之征后,众家瓜分了原先凤兮山祝氏的地盘,朱厌谷也被兰陵金氏收入囊中。原先山道两侧高阔的山壁上凿刻的都是大先贤祝荣的生平佳迹,兰陵金氏接手之后,自然不能让这些凤兮山祝氏的光辉往事继续留着,正在着手重建。重建的意思,就是要把整个两侧的高山壁画凿得干干净净,尽数清空,刻上新的图腾。当然,最后,必须还要改个能凸显兰陵金氏之神勇的新名字。
      此等大工程自然需要不少苦力。而这些苦力,自然没有比伐祝之征后便沦为丧家之犬的祝家战俘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二人到达朱厌谷之时,已是夜间,深色天幕丝丝冷雨飘飞。祝婆婆深一脚浅一脚跟紧江风吟,直打哆嗦,像是整个人由内而外的发冷,江风吟时不时要搀她一把。山谷之前有一排临时搭建的棚屋,供战俘们夜间休息使用。江风吟带着祝婆婆,远远地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披着雨丝,扛一面大旗慢慢走动。再走近些,那扛旗之人竟是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婆婆,背上还背着一个懵懵懂懂的幼子,被布条绑在老人背上,正在认真地咬手指。一老一小在路上来回行走,老人家扛那面高旗扛得十分吃力,走两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见状,祝婆婆红着眼眶叫道:“老姐姐!是我啊!”
      那名老人约莫是眼神耳朵都不好使,没看清也没听清来人是谁,只知道有人走近了在叫什么,连忙又把旗子扛起,满面畏惧之色,似乎生怕被人发现了被斥责一通。祝婆婆奔上前去,夺过那面旗子,道:“这是什么?这是在做什么!”
      这面大旗上绘着一枚硕大的凤兮山祝氏太阳家纹,此时却被涂上了一个血红的大叉,旗面也被撕得破破烂。伐祝之征结束后至今,被打成“祝狗余孽”的人不计其数,折腾他们的法子也不计其数,还要美其名曰“自省”,江风吟心知肯定是这老婆婆年纪太大,没法和其他人一样做苦力,这里的主事便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折腾她,要她扛着祝家残旗走来走去,进行自我羞辱。
      那老婆婆先是骇得一缩,待勉强分辨出来人,张大了嘴,祝婆婆道:“老姐姐,我们家公子呢?我们家公子呢?!”那老婆婆看看她身后的江风吟,不敢说话,只望向山谷那边,祝婆婆顾不得其他,踉跄而去。
      宽阔的山谷两侧架着火把,火焰在细微的雨丝中略有扑闪,依旧熊熊燃烧着照亮了山道中负重而行的数百个身影。
      这些战俘们个个面色青白,步履虚浮拖沓。他们不被允许使用灵力和借助外力,不光因为兰陵金氏对他们戒备,也因为要有惩罚意味在里面。十几名督工撑着黑伞,在雨中策马穿行呵斥。祝婆婆冲进雨中去,视线疯狂在每一张灰头土脸的疲惫面容上扫动,一名督工注意到她,举手喝道:“你是打哪儿来的?谁让你在这儿乱闯的!”
      祝婆婆急道:“我找人,我找人啊!”
      那名督工驱马近来,拔出腰间一样东西,挥舞道:“我管你找人还是人找,走!再不走……”
      正在此时,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跟在这老婆婆身后行了过来,仿佛舌头打结,语音戛然而止。
      这青年生得一张明俊容颜,眼神却颇为阴冷,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很快地,他发现这青年并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中挥舞的那柄铁烙。
      这些督工手中的铁烙,和从前凤兮山祝氏的家奴们惯用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顶端烙片的形状从太阳纹改成了牡丹纹。
      江风吟注意到这点,眼中寒光乍现。不少督工都认得他的脸,不禁悄悄勒退了马,与同僚窃窃私语。旁人再不敢阻拦祝婆婆,她边找边喊:“我们家公子!我们家公子!”
      呼声凄厉,然而无人应答。找遍了整个山谷都没见到祝昊的踪影。若是祝昊在这里,早就自己冲出来了。那几名督工悄悄下了马,一圈人都在使劲瞅江风吟,似乎在犹豫该不该上前招呼。祝婆婆扑过去问道:“这几天新送来的祝家修士呢?”
      数人面面相觑。磨蹭片刻,一名瞧上去甚为憨厚的督工和和气气地道:“这里所有的战俘都是祝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来的。”
      祝婆婆道:“是我家公子,是金子欣带来的!他……他大概这么高,懂医术”
      那名督工道:“嗨,婆婆你看,这里这么多人,我们哪儿记得清一两个人会不会医术呢?”
      祝婆婆急得直跺脚:“我知道他肯定在这儿的!”
      那名督头生得圆圆胖胖,陪笑脸道:“婆婆你别急,其实经常有别家的人来我们这里要修士,说不定是这几天被人要走了呢?偶尔点名的时候也会发现人有人跑了……”
      祝婆婆道:“他不会跑的!其他祝家人他们都在这儿,我家公子不会一个人跑的。”
      那名督工道:“不然你慢慢找?所有的人都在这儿了,要是在这山谷里找不着,那咱们就没办法了。”
      忽然,江风吟道:“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他一说话,那几人的脸都僵了一僵。那名督工转向他,道:“是啊。”
      江风吟道:“好吧。我姑且当活着的都在这儿了。那么,其他的呢?”
      祝婆婆的身体晃了晃。
      与“活”相对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那名督头连忙道:“您可不能这么说话,咱们这儿虽然都是祝家修士,但可没人敢闹出人命来……”
      江风吟恍若未闻,翻手出琴。原本在他一侧艰难前行的几名战俘忽然大叫一声,扔下背上重物,逃了开去。山谷之中,忽然迅速以他为圆心腾出了一大片空地。
      其实这些战俘们并不认得江风吟的脸,因为但凡是在伐祝之征的战场上和江风吟遇上过的祝家修士,只有一个下场——全军覆没。因此,认得他脸的祝家修士,大多数都沦为凶尸,为他所操纵驱控,成为他的部下了。可这只垂着鲜红穗子的黑木笛子,还有掌控着它的黑衣青年,早已成为了他们的噩梦。四下都有人惊呼出声:“魔琴!”
      江风吟手指在弦上滑过,一道音波化为红色波纹,横穿夜雨,随后,余音在整座山谷之中回荡。只一声,江风吟便收回了听风醉月琴,垂手而立,嘴带冷笑,任由雨丝打湿他的黑发黑衣。
      不久,忽然有人道:“什么声音?”
      人群外忽然传来阵阵惊叫,连滚带爬把包围圈破开了一处空地。在他们空出来的地方,淅淅沥沥的雨中,东倒西歪地站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的身上散发出阵阵腐烂的恶臭。站在最前面的,就是尚且睁着眼睛的祝昊。
      他脸色惨白如蜡,瞳孔涣散,嘴角的血迹已凝成了暗褐色,尽管胸口完全没有起伏,却明显能看出肋骨已被打塌了半边。任何人看到这样的形状,都不会觉得这个人还是活的,但祝婆婆仍不死心,颤抖着去抓他的脉搏。
      死死抓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这些天她又惊又怕,跑得几乎发狂,却还是来晚了,连祝昊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祝婆婆边哭边摸祝昊的肋骨,似乎想把它们接起来,痴心妄想着能不能抓住一线生机。那张原沧桑的脸哭得面目扭曲,变得很丑,很难看。但是,当一个人真正伤心到及处的时候,是绝对没办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祝昊僵硬的尸体前,她所坚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祝婆婆受的刺激太大,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江风吟站在她身后,一语不发地接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胸口。闭上眼,片刻之后才睁开,道:“这个人是谁杀的。”
      他语气不冷不热,似乎没有动怒,而是在思考什么。那名为首的督工心生侥幸,嘴硬道:“江公子,这话您可别乱说,这儿可没人敢杀人,他是自己干活不小心,从山壁滚下来摔死的。”
      江风吟道:“没人敢乱杀人?真的?”
      数名督工一齐信誓旦旦道:“千真万确!”
      “绝无虚假!”
      江风吟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条斯理地接道:“因为他们是祝狗,祝狗不是人。所以说杀了他们也不算杀人,是这个意思,对吧?”
      那督头刚才心中,正好就在想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脸色一白。江风吟又道:“还是你们真觉得,我会不知道一个人是怎么死的?”
      众督工哑然,终于开始发觉大事不妙,隐隐有后退之意。江风吟维持笑容不变,道:“你们最好立刻老实交待,是谁杀的,自己站出来。不然,我就只好宁可杀错,也不放过了。全都杀光,这总该没有漏网之鱼。”
      众人头皮发麻,背脊发寒。督头嗫嚅道:“南云江氏和兰陵金氏眼下正交好,您可不能……”
      闻言,江风吟看了他一眼,讶然道:“你很有勇气。这是威胁我?”
      督头忙道:“不敢不敢。”
      江风吟道:“恭喜你们成功地耗光了我所有的耐心。既然你们不肯说,那就让他自己回答好了。”
      仿佛等待他这一句多时一般,祝昊僵硬的尸体忽然一动,抬起了头。站得最近的那两名督工还没来得及惊叫,便各被一只铁箍般的手掌掐住了喉咙。
      祝昊面无表情地将这两名五短身材的督工高高举起,四周空地的圆圈越拉越大,那名督头道:“江公子!江公子!手下留情!您这一冲动,后果是不可挽回的啊!”
      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江风吟的脸颊不住往下滑落。
      他猛地转身,把手放在祝昊肩头,喝道:“祝琼林!”
      回应一般,祝昊发出长长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山谷里的人耳朵都隐隐作痛。
      江风吟一字一句道:“谁让你们变成这样的,你们就让他们获得同样的下场。我给你们这个权利,清算干净吧!”
      闻言,祝昊立刻将手中抓着的那两名督工一个对撞,两个脑袋登时如同炸裂的西瓜,“砰”的一声巨响,红红白白爆了个天女散花。
      这场面极其血腥,山谷中尖叫声此起彼伏,马匹嘶鸣,俘虏逃窜,混乱无比。江风吟将祝婆婆打横抱起,若无其事地穿过炸锅的人群,牵住了一匹马,正要转身,一名瘦小的俘虏道:“……江先生!”
      江风吟回头,道:“什么?”
      这名俘虏声音微微发抖,指了一个方向,道:“山……山谷那头有间屋子,是他们用来……把人关起来打的,打死的就直接拖出去埋了。你要找的人,说不定还有些在那里……”
      江风吟道:“多谢。”
      他顺着那人指引的方向,果然找到一间看上去像是临时搭建的棚屋,一手抱着祝婆婆,单脚踹开了门。屋里角落坐着十几人,个个头破血流,鼻青脸肿,被他粗暴的踹门动作惊得弹动起来。几人看到江风吟臂弯中的祝婆婆,顾不得浑身是伤,扑过来叫道:“祝婆婆!”
      一人怒道:“你……你是谁,你把婆婆怎么了?”
      江风吟道:“没怎么。哪些是祝昊手下的修士?废话少说,都出来!”
      几人面面相觑,但江风吟已抱着祝婆婆离去,他们不得不强撑身体,相互搀扶着跟上。一出屋子,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山谷中混乱的景象到底怎么回事,江风吟便道:“各人找马,赶快!”
      一个中年人道:“不行,我家祝昊公子……”
      这时,一颗人头从他面前横飞而过,众人齐刷刷转头,刚好看到祝昊将一具手脚尚在抽搐的无头尸摔在地上,赤手去掏那人内脏。江风吟喝道:“够了!”
      祝昊喉中发出低低的咆哮,似乎还不满足,江风吟却吹了一声哨子,又道:“起来!”祝昊只得站起。江风吟道:“还愣着干什么,上马!难不成还等着我给你们找飞剑来?”
      一人想起来还有老人家在这里,赶紧把那老婆婆和幼子也带来,扶上马去。江风吟自己也抱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祝婆婆翻身上马,几十个人在混乱中只找到十几匹马,两三人一骑,马上甚为拥挤,老婆婆不能单独一人骑,还要勉强抱着那个小孩子,江风吟见状伸手道:“给我。”
      老婆婆连连摇头,那小孩子也紧紧抱住了外婆的脖子,就快滑下来了,可两人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惊恐之色。江风吟一伸手便把那孩子拎了过来夹在胳膊下。那老婆婆吓坏了,道:“允儿!允儿!”
      那叫做允儿的孩子虽然很小,但已知道害怕,却没哭,只是一个劲儿地咬自己手指,偷偷看江风吟。江风吟喝道:“走了!”双腿一夹马背,率先出发。十几匹马紧随其后,在夜雨之中,疾驰而去。
      骑到朱厌谷口,云净初撑伞站在那里,江风吟立刻停住马,两人马上马下相望许久默默无语,最后还是江风吟最先开口道:“云绽,你要阻我。”
      云净初:“江晗,你要去哪?”
      江风吟:“不知道,不过天大地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云净初:“你要想好,此去便是真正的离经叛道,不容回头。”
      江风吟:“离经叛道?我江风吟锄奸扶弱,无愧于心!我心即是经,我心即我道!”
      云净初:“.....”
      江风吟:“云绽,你告诉如今孰正孰邪,孰黑孰白?”
      云净初:“江晗!”
      江风吟吼道:“这就是你口中的离经叛道??你所维护的正义?”
      云净初默默握紧手中的剑,一言不发。
      江风吟:“只怪我当时没有解救这些祝家这些老弱病残的俘虏,要不然祝昊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忘了,当初救你的圣灵花是哪来的?”顿了顿道:“这一次,我必须要救他。”
      云净初默默无语,两人就这么僵持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江风吟翻手出琴道:“云绽,如果将来我跟他们必有一战,我宁愿和你决一生死,至少死在你泽铭君手里,不冤。”
      两人相视良久,云净初经过内心痛苦挣扎,慢慢退后,让开路。江风吟带领众人一路而去。
      云净初站在原地无语泪千行,扔了伞,任由雨水打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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