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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三、留春(3) ...


  •   高添于练字一事上,水平忽高忽低,高兴时,写得好些,无聊时,写得就潦草,全凭心情。

      聂芩闲暇之余考校,他翻了翻高添递来的杂乱纸页,最后不予置评。只道了句,“还是要把字写得整齐些。”

      高添没想通,他字写不写的好,对聂芩有何影响?
      从小到大,只有两种人关心过他的字写的是否好,一个是国子学博士,一个是父亲忠武侯。

      忠武侯曾言,“率军领兵者,书法当有风骨。”

      高添记住了,且把风骨带了来,不过他觉得,何阡还是更适合狗爬字。

      聂芩放下朱笔问道,“听说你会射箭。”

      高添道,“会一点点。”

      然后聂芩就带他到了射台,“今日便练习右手拉弓,有助于增强下笔力道。”

      高添没成想在文官府上,也逃不离练习射箭的命运。他问道,“主人,要练习多久?”

      聂芩站在弓架前,挑了支不轻不重的弓,递给高添,“不间断一个时辰。”

      “可有茶水点心……”高添争取得小心翼翼。

      “可以有,再加半个时辰。”聂芩回答得冷酷无比。

      高添接过弓,空拉了一下,弓弦轻弹,回勾的他指节泛红,颤悠悠崩到脸上,留下条不深不浅的红痕。

      “卧弓不稳,身体不直。”聂芩靠近,在他背后站定,道:“将弓抬起。”

      左手抬起,聂芩握上他手,带他往上,“这里,用力平和,握稳。”

      右手带高添的手落在弦上,胸膛挺直,碰在高添的背,一阵酥麻从高添脊柱传来,想要腾挪开,却嫌空间太窄。

      他轻轻转动后颈,聂芩道,“身端体直,别动。”

      高添轻轻咳了一声,随着聂芩动作将弦弹出。

      看着弓弦前后摇摆,他仿佛又回到蔚霞关。回忆起来,聂芩的箭还是他教的,当年他还笑他,景都素有令名的聂公子,君子六艺,竟然不善射箭。

      聂芩是被酷吏押送到边关的,那一年,高添虽然守在蔚霞关,远在瀚海边,朝中的事却也听说了一些。

      正是高添封将的第二年,盐铁司使聂臻因贪污商税,东窗事发,获罪入狱。不到三日死于狱中,妻子判充教坊,儿子流放三千里。

      三千里太远,听说还是朝中有人求了情,才改判充军。

      见面前,高添最担心的是,面若冠玉的聂家公子被黥了面。

      直到见了他本人,确认其脸上无恙,才终于放下心来,火速签了文书,把人留到身边来,不欲让他从军队底层开始受累。

      而聂公子被酷吏推搡着进入帐中时,高添看见他双目无光,只抱臂缩着肩膀,只一眼就知,他身上已不知受了多少暗伤。

      押解的犯囚,酷吏只管活着送到地方,至于什么样子送到,大抵是不管的。

      从那时起,高添便开始一片一片捡拾起破碎满地的聂芩,他想,这么个人怎能如此糟践?他一边拼凑,一边更加心疼起聂芩来。

      秋夜暗灯下,高添给聂芩送去一碗姜汤,发现他握笔不稳,每写不到半个字,就要停下片刻,眼见着聂芩左手握着颤巍巍的右手,右手不听,还要生气地狠狠捶着。

      昔日作笔墨文章而惊才绝艳的聂公子,如今竟无法写字,高添放下姜汤,心中一边痛骂酷吏不做人,一边按住聂芩的动作。

      他笑着问,“聂公子何苦拿自己撒气呢?”

      聂芩抽回自己的手,对高添行了个礼,“将军,我如今连笔都握不住,已是个废人了。”

      “废人”二字,被聂芩咬得尤其狠,高添伸手拾起聂芩坠落两侧的手,翻来覆去瞧了瞧,“我看聂公子的手应无大碍,不知聂公子可会射箭?”

      聂芩不语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高添拍拍他的肩,“以后跟我练箭吧,肩臂恢复了,握笔就稳了。”

      于是每日清晨,聂芩都随他练习,直到真正能握住笔的时候。而“身端体直、用力平和”还是当年在靶场里,他圈着聂芩教给他的。

      如今竟是反过来了。

      高添抬头,“主人,我已掌握要领。”

      聂芩满意道:“聂三说你能连射靶心,想来于射箭是有些天赋的。”

      高添笑笑,“还是主人教得好。”

      聂芩便坐在射台旁的桌边饮茶,高添独自一人拉着空弦,肩酸手痛,想道何阡的这副身体如此弱质,偏偏又因心疾锻炼不得,只能干忍着。

      他想,当年聂芩已伤重成那般,亦能咬紧牙关坚持着,任小高将军没心没肺地每日训练近两个时辰,尚且毫无怨言,眼前这番苦,他亦能受得。

      高添不曾休息地练了一个时辰,再回头时,聂芩已经不在此处,徒留风无声拍打他的袍角,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落。

      ·

      次日高添醒时,发现手腕红肿,动一动都吃痛,聂芩方净过脸,见高添磨磨蹭蹭不肯起床,问道,“昨日累得很了?”

      高添恹恹回道,“主人,手腕肿了。”

      聂芩抬起高添的手,红紫淤在何阡纤细的腕子上,看起来触目惊心,“你怎如此娇弱?”

      高添不郁道,“我也不想。”

      聂芩把他的手放回被子下,“给你三日假,好生养着。”

      “可我还要给主人侍墨。”高添不解风情。

      “本大人还没有这般苛待过下人。”聂芩冷脸。

      “好吧。”高添悻悻缩回被子里。

      聂芩去上朝,高添接着多睡了些,醒后精力旺盛到完全不在意手腕间的小伤,他向聂三告假出门逛逛,聂三想了想对他说了句“注意安全”。

      高添独自走上街,穿梭在人群中,不时引得小姐妇人们驻足看,她们的目光让他感觉异样,感觉自己像是朵待摘的花。

      察觉身后不远不近地缀着个人,风格很是熟悉,他便换了路线,拐至另一条街,总之原来想去的地方是去不得了。

      他好奇地左瞧右看,不成想这么些年过去,景都竟然还是老样子,行过踏过的街道,与记忆中的图景这般契合。
      高添偶尔装作找错方向迷路,然后再往回走一段,仿佛真是个初来乍到的乡巴佬。

      闪身走进一家铁匠铺,铁匠是位精壮的老头,老头坦着胸膛将新制好的铁器淬着火,他抬眼看了看高添,对着白净少年道,“此处只做大件儿。”
      不做你们公子哥们喜欢的小玩意。

      高添挺胸,负手走近,四下无其他人,他问:“麦子割完了吗?”

      铁匠老头耳朵一支,将淬火的铁锹拎起放入冷水中,传来“嘶拉”的声音。”
      他不作声,听少年继续道,“东南麦子两千,西北麦子三千,全部割完,一粒不剩。”

      铁匠啪地松开手中的物件,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来,双手捧着高添的肩膀,“你是谁?”

      高添道了声“疼”,铁匠老头松手,道了句“抱歉。”

      “孟老,我是高春达。”高添说。

      孟老也是经历过战场生死的老将,死人堆里爬过,乱葬岗里睡过,什么光怪陆离,妖魔鬼怪等闲不能将他吓到。

      但眼前的少年,说出的话,将他的三魂七魄惊得不剩多少。

      他恍如隔世,那几句暗语着实有些年头了。
      “麦子割完了吗?”是在问敌人杀光了吗。
      “东南麦子两千,西北麦子三千,全部割完,一粒不剩。”是说东南边两千敌人,西北边三千敌人,全部歼灭。

      这是当年神威军间的黑话。
      自打高添去世后,已无人再说,将士们自动将高将军发明的暗语封存,成为神威军间的禁忌。

      而眼前少年说他是“高春达”。

      他又问,“你说你是谁?”

      高添一字一句道,“是我,高添。”

      孟老凑近看了看,又揉了揉眼睛,惊疑:“将军,你附身了?有什么遗愿和老孟托梦说就好啊,快放了人家无辜少年。”

      高添失笑:“本将军才不做附身这种阴损的事,我复生回来了。”

      孟老捏了捏高添的脸,将少年箍在宽大的怀里,“将军,真的是你!”

      高添点头,“是我,孟老,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还守在这里。”

      “不过是图个念想罢了。”孟老知道民间有种说法叫做“借尸还魂”的,想必将军就是遇到了这等事,他体贴的不追问。

      高添道:“咱们长话短说,我不方便直接出面,能否帮我给忠武侯府递个信,说我还活着。”

      他想,既然自己已经回来,何必让父亲沉浸在悲伤中,这才找机会要递出消息来。
      只见孟老神色染上悲伤,他低头道:“侯爷他……侯爷他早都随您去了啊……”

      高添下意识不相信,自己坟头处待了七年,许多记忆停留在那时,父亲身体尚且硬朗着,“不,不会的,孟老,到底怎么回事?”

      孟老挠着头原地转了几圈,最终面对着高添坐下,道:“你被毒死那日,侯爷心中不忿,召集来高家族人……”
      他神色痛苦,继续道,“在高家族人面前,侯爷连道‘高添吾儿有冤情,高家必报此仇’,之后便以头抢柱,薨在侯府大堂!”

      高添捂着头,“不,不!”
      他起身,“我要亲自去看看。”

      孟老欲拦住他,“将军……”

      他担心地跟出去看,却不见了高添踪影。

      高添再不管身后是否有人跟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去侯府看一眼。

      黄昏不知何时已然降临,跑了不知几条街,高添捂着心口一瘸一拐地来到忠武侯府门前。

      衰落门庭,颓圮院墙。门匾斜落,已被风雨侵蚀缺损。推门而入,秋蝉哀啼,房梁斜横,再无往日光景。

      他颓然坐在大堂门口,似乎听到父亲一声朗笑,只是一回身,唯有荒木杂树,碎石烂亭。
      高添心口骤痛,他弯腰喘息片刻,呕出一口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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