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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第八章 开元寺里行布施,八关斋戒出轮回。 ...

  •   又是一座开元寺,它位于宋州治所宋城的西南角上,距离大名鼎鼎的商丘仅一步之遥。之所以说这小山丘大名鼎鼎,因燧人氏、炎帝朱襄氏、颛顼、帝喾等三皇五帝以及夏朝、商朝、周朝宋国、汉晋梁国均在此建都。

      尤其是帝舜时,天命玄鸟,降而生帝喾之子阏伯,其辅佐大禹治水有功,被虞舜封于此地为火正,乃商人的始祖。

      阏伯于睢水之北夯土堆积成台,一来保管火种,二来观测天象。昔日土丘历经数朝数代,逐渐演化成为人烟辐辏,商贾云集,据江淮之上游,为汴洛之后劲,南控闽浙,北临河济,彭城居其左,汴州建于右,保障江南,襟喉关陕,联络大河南北的要道大城。

      可眼下的宋城与百年前早已不能同日而语了,踏着饱受战火洗礼的斑驳石阶而上,登临城垣放眼一观,南面一城北面两座,呈品字形布局,一条运河昔日睢水寂寥冷落洋洋而过,聆听水声好似在感慨“失民心者失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至理名言,流云之下哪里还有开元盛世时的繁盛华丽啊?城里城外到处是破败萧条的景象。

      南城的城墙原本就低矮单薄,安史之乱中经安庆绪的部将尹子琦两次围攻,云梯、木马、石炮的轮番摧残,搞得是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后虽休养生息重新修复,但远远望去仍似讨饭花子满身的补丁。

      摩挲垛口怀古伤今,不由得想起隋朝二帝,文帝杨坚、炀帝杨广,父子皆是好事之人。一个改换已用了八百年的称谓睢阳为宋城,一个开凿运河弃古汴水而改走睢水,使此地亲水而兴。

      也不知道是他们的手气不佳,还是睢阳城命中注定多灾多难,只要是有叛匪猖獗,就要拥兵前来洗劫一番,同时必有忠义舍命之士挺立城头,不惜杀身成仁,誓死捍卫。

      最值得称颂的是真源县令张巡,至德二载据守此城十个月,杀敌十余万,血战四百仗,最后粮尽无援城池陷落,张巡、许远、雷万春、南霁云、姚訚等三十六名将领英勇殉国。经此一战,城中饿殍满道,原有四万户籍只活四百余人,屋舍殿堂夷为平地,树皮草根裹腹殆尽,千年名城元气大伤。事情都过去一百年了,但留下的阴影太沉重啦,每每提及往事仍令人唏嘘不已,黯然神伤。

      此时就在这座寺庙的院内,颜真卿撰写的八关斋石碑前,有僧俗四人正仰头观看那八棱石幢。

      这石幢高有一丈,每面宽不足两尺,每字有三寸见方。依次读来是篇九百多字的短文,字迹谨严,体方笔圆,端庄雄伟,行笔兼用篆隶笔意,笔画间有刀斧之利,彰显一代宗师“蚕头燕尾”之风范。

      “这篇文章真得由颜鲁公来写,不仅字写得圆健浑厚,而且文笔顺畅如瀑布飞流直下,矫健奔放一气呵成。没有亲身经历安史之乱、舍身忘死浴血奋战过的,是写不出来这般情感呀。”

      “是呗,孙贤弟,颜鲁公的祖上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颜回,其家秉承儒家的忠恕之道,他的堂兄颜杲卿和侄子颜季明皆是平叛英雄,均惨死在安史贼兵的屠刀之下,连个全尸都没留下。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国仇家恨没齿难忘,忠贞大义铭刻于心。老爷子年近八十初心不改,奉旨至淮西晓谕叛将李希烈,面对威逼利诱凛然拒贼,至死不渝终被缢杀。”

      彼此交流看法的两个人,一位是个中年男子,头戴竹笠,上身穿蓝色粗布对襟衫,下套蓝色大裆裤,足蹬华月履,一看就是“司豫流人”的子弟;另一位是个出家和尚,个子不高但结实匀称,谈笑风生间透着潇洒倜傥,一双虎目炯炯有神,两只大手粗壮有力,年纪在五十岁开外,他们身后还站着两个青年小伙子。

      “处让兄,我很为之遗憾,当年宋州刺史徐向为逢迎田神功,特请颜鲁公前来撰书八关斋的佛事。怎么没想到连带大书特书一代名将张巡呢?田神功只不过是来抵抗史思明的叛军,为睢阳解了两次围,而张巡却是在此浴血奋战了十个月,打了一场惨烈的保卫战,最后城破被俘慷慨就义。”穿蓝衣裳的男人遗憾地拍了拍石碑。

      和尚莫能两可地笑了笑,用磁性的嗓音说道:“徐向他怎么敢请鲁颜公写呢?张巡的功过还未盖棺定论,直到目前为止一些人还有微词不断,甚至大骂他惨无人道嘛。若是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知不道要死多少人,大唐的江山早就易主啦。”

      蓝衣人也有同感,“处让兄是说张巡被逼无奈之下令士卒吃人的事吧?”

      “是呀,除了吃人的事,张巡浑身上下都是闪光点嘛。孙贤弟,人言可畏啊,他们不管所处的情形,不讲前因后果,只是一味地抱着道德牌牌不放。吃人固然不可取,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张巡吃人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大多是饥饿而死的尸体呢,就算是活人,老弱妇孺也是心甘情愿无有怨言的。大家只有一个信念,不管是吃人的还是被吃的,保住小小的睢阳城,像一颗坚不可摧的楔子钉在这里,能保整个江淮安然无恙。就那时的局面来讲,安庆绪以尹子奇为河南节度使,率十几万贼兵横扫河南,城池纷纷陷落,昔日以忠义自许的官吏土豪争相投降归逆,唯有军事重地睢阳还在独自支撑,但已被围得铁桶一般。睢阳太守许远和张巡合兵一处,人不过七千,却誓死不渝携全城百姓抵抗到最后一息。多么难能可贵,可歌可泣呀。”

      说到这里,其身后的一个背弓持槊的青年忍不住插嘴道:“达,张巡他是忠义爱国视死如归,可我就不信全城的将士百姓都和他一样,为保腐朽李唐肯舍出身家性命?吃活人有悖人伦,畜生不如,既然抵抗叛军是为了百姓,为何要拿叛军也不会杀的无辜平民来充饥活命呢?愿意与睢阳共存亡的尽管留下,而对于那些不想死的人,大可以放他们出城逃生啊。人家又不是你的小妾、奴僮,何必强迫威逼,赶尽杀绝呢?”

      另一个手握陌刀的年轻人随声附和,“是呀,达,我和二弟的看法相同。”

      这话和尚不爱听,转回头一瞪眼睛,“归霸、归厚!你们这两个小嘎豆子懂什么?大敌当前必须同仇敌忾,这个想降,那个想逃,人心不就散了吗?谁来搬运器械,谁来生火做饭,谁又来照顾伤员?光指望城头上的将士是不行的。而且大战一开,难免没有死伤,那些死伤的都是本地子弟,老百姓家里人能不红眼?城外是虎狼之师,城里是故土家园,你们没有身处险境不会理解,是留是走的取舍很容易决定的,再不要说那放生不放生的鬼话啦。难道张巡他们想死,不想活着吗?就想强撑在这城里等死吗?是!他是有尽忠赴死的决心,可在这城里拒敌时也是心存希望的,一开始也没有想到粮食会被虢王李巨挪用,几路援军畏敌不来,就是这样,他们也没有为了自保弃城而去啊。有人提出放弃睢阳,那是无知愚蠢之见,张巡、许远心里是明镜似的,睢阳是江淮地区的门户,无睢阳即无江淮,无江淮即无大唐。若放弃睢阳,则运河失守,江淮不保,朝廷将失去抗击叛军最重要的财赋和兵源;再则,这样一群面黄肌瘦的残兵百姓,即使能够突围出去,也不可能在强敌的追击下幸存,只能是豁出去了死守待援。”

      二儿子仍然是不服气,“达,吃人就是有违人道,三万多户吃剩下四百人,这座宋城成了人间炼狱,骇人听闻啊。”

      “你小子就是偏激,不看惨烈的经过,只盯着悲壮的结局。你是不是认定张巡他们稳稳当当坐在城里,推杯换盏,煮上几个垂死挣扎的老头子,煎上几个哭天抹泪的小媳妇,烤上几个牙牙学语的粉嫩襁褓,十个月太太平平地吃了两万多人吗?那是别有用心的人在污蔑!实际情况是先吃战马,战马吃尽,抓麻雀老鼠,麻雀老鼠又吃尽,连木皮纸张、铠甲弓箭上的皮子都找来吃了,情急之下张巡拉出他的爱妾杀了,逼着士卒吃,许远也献出奴僮,然后收罗城里的妇女,妇女吃尽,最后吃老弱孩童。人是吃了,被吃的是心甘情愿,吃人的是泪流满面,用几百个将死之人去挽救千千万万个江南黎民的生命,用一座残破的睢阳城来阻挡住忤逆的铁蹄,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大唐社稷,我看是值得的。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挥。裹疮犹出阵,饮血更登陴。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无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这首诗是张巡守城时写的。韩愈都赞叹说,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在这一点上,你们就不如黄巢,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从不含糊,对张巡的做法佩服得五体投地。唉,也知不道黄巢和仙芝他们的下落,世面上有传言,说是平卢节度使、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宋威于沂州城下大破义军,仙芝战败身亡,听到这个消息,我这心啊咯噔一下子,白提有多难受了。”

      “达,我们几天前去沂州找过,遇到的净是些打散的弟兄,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王大哥战死了,有人说他没死,师兄更是下落不明,问来问去也没个准消息。”两个儿子听父亲提起义军的战况心情也是不佳,但还是认定吃人乃天理不容的事。

      蓝衣同伴为他们父子三人缓和着气氛,“都有各自的看法。这也无可非议,吃人绝对是不应该的,但要看他是为什么而做出违背天理的事来,是为一己之私而行大逆不道,还是胸怀天下而做权宜之计。我听说过张巡嚼齿的事,誓要与叛逆血战到底,恨得把牙齿都咬碎了,这样为信念抛头颅洒热血的正直之士,我们还翻来覆去计较他什么呢?”

      他用手量着碑面的宽度,“这几面的尺寸与那三面的不等啊。”

      “那是当然了,贤弟,这五面是崔倬补刻的,会昌毁佛时这座开元寺也未能幸免于难,石碑被錾凿数处埋于地下。大中五年崔倬来宋州做刺史,找回残石幢,把有錾凿的几面磨平,缺字补齐重新立起,这五面自然与那三面不一样宽啦。”

      和尚又对孩子们说道,“归霸、归厚,此次带你们来开元寺,不光是为了散散心,看热闹,还要参透这八关斋戒的深意,对你们今后的行事为人是大有好处的。”

      “处让兄说的是,你带我们从龙潭寺过来,参加这里举办的八关斋会,真得受益匪浅,我自感这回北来是不虚此行啊。只是颇为遗憾的是,不能像那位小兄弟有一技之长,自家本事用之不竭,因陋就简随处摆个摊子,施展医术为民除患。唯有遗憾之处是身上带的金银不多,上嚫之数杯水车薪,添置五百件僧衣也就用完了。庆幸的是今天是最后一天,又过了正午,八关斋也就算圆满了,面对再来祈衣祈食的僧人,我也不会留有歉疚啦。”

      “乖乖!我大老远来的,空跑了一趟,你们竟然说没有歉疚。我是在项城老君台听道士相告的,说是你们镇里办斋会供吃供穿,让我快来享受嚫施,镇么大场面说结束就结束啦?”有人在庙门处大声质问着。

      “阿弥陀佛,师兄,请不要高声喧哗,八关斋真得结束了,请到别处化缘去吧。”

      “善哉,师兄,我们有什么歉疚?只是你来得晚了,今天是最后一天,天已是午后非时,什么斋食也吃不得了。而且本次斋会只供养五百位出家人,你正好是五百零一个呀。”

      守护山门的小沙弥好言好语地解释着。

      “去球!我镇一辈子也没如此幸运过,供养五百个和尚,我却正好是多出的一个。你们怎么恁能骗人呢?我闻讯从项城县满心欢喜地赶来,不给僧衣吃食也就罢了,还用镇等言语取笑我吗?”

      碑前的四个人走过去想劝解,见寺庙门口立着个满身污垢的和尚,年纪不大,却面容憔悴,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的多。“你说什么天已是午后非时,斋食吃不得了?只要能给我多少,我就能吃掉多少,你们一天胡吃海塞地享受,我可是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一天三顿没一顿饱饭。”那人可怜兮兮地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子,也不知道走了多么远的路,就着灰尘暴土和起泥来。

      “阿弥陀佛,不是,难道师兄你不懂得持斋吗?”

      “善哉,师兄你还一日三餐,连过午不食都知不道,你是不是和尚?是在哪个庙里出家的?有没有依止师呀?没有受过三皈五戒、也不了解八关斋戒吧?”见对方是一脸茫然,不知自己所说的是啥,“阿弥陀佛,看你的样子,肯定不会受具足戒和菩萨戒喽。”

      “胡说!谁是假和尚,我是真正地剃度出家的,老师父问我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都能持否?我是说了能持的,还给我起了法号叫罕之,怨只怨他那庙里的粥太稀了,吃不饱,我便跑出来四处云游了,只要是能填饱肚子去哪儿都行。”

      他晃了晃手里的陶钵,“你们说的八关斋戒又是让人持什么?镇个戒,恁个戒,当初读书考取功名不容易,没想到做个和尚讨口饭吃同样不容易啊。”

      两个小沙弥看他四六不懂,只为了化缘讨饭,打心里看他不起,“善哉,师兄,可真是服了你,你说的那是五戒,给我们出家人定的,受持五戒,虽可不堕三恶道,成为人天道善人,但不能了生死,出轮回。而受持八戒则可出离生死轮回。这八关斋戒多是在家信众精进时用的,一日一夜遵守八种清净戒律,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泆,不妄语,不饮酒,不著华鬘香油涂身,不歌舞观听,不坐卧高广大床,不非时食。”

      一个小和尚解释完,另一个小和尚不无担心地问他:“阿弥陀佛,师兄你这样冒然出行是很危险的。你有度碟和戒碟吗?”

      混饭吃的和尚又一次两眼空洞茫然了,“出来时匆忙,也没准备什么碟,你们有吗?暂且借我一用。”

      “阿弥陀佛,这哪能随便借用啊?出家人当然要有的,那是身份证明啊,没有的话你寸步难行。譬如冒充官员,是死罪;那你冒充出家人,这比死更恐怖。你不是死了以后就没事了,死了以后要下到三恶道去。”

      “阿弥陀佛,是要变畜牲,化饿鬼,打入地狱,饱受痛苦煎熬的。”

      两个小沙弥说得绘声绘色,像他们曾经亲眼目睹了似的。

      那游方和尚可能是饥肠辘辘,听他们啰嗦有些不耐烦了,“看你们小气的,不就是讨顿斋饭吗?何必用什么三道、四道来吓唬我。我现在只认一个道,就想吃饭填饱肚子,香积厨在哪里?”看得出来他的确是饿了,不顾一切地推开两个沙弥,使出蛮力要硬往寺里闯。

      小和尚仗着年轻,一左一右上前拉扯,却被“嘭嘭”两拳痛击在地。这还不算完,他骑在人家身上就是一顿拳脚,看似要把满腔的激愤都集中在拳头上。

      正当他肆无忌惮地发泄之时,从庙里快步赶来几个人,其中有个磁性嗓音的出家人高声喝道:“住手!和尚,你下手可够狠的呀!”张处让拖着瘸腿靠近了,一把抓住那施暴者的手腕,本想使劲一掰让其罢手,可没曾想未能掰动,看来这人不是等闲之辈。

      “师兄撒手!好大的劲啊,我甘拜下风。”脏兮兮的和尚却率先讨饶了。

      处让心里暗想这小子还有些眼力价,“我且问你,你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小弟乃项城人,出家前姓李,法号罕之。原本是读书的,可考了几回乡试,却不尽人意,索性不学了,出家为僧求个安逸快活。”罕之和尚起身回答,在众人面前再没有鲁莽霸道之气了。

      “是个读过圣贤书的人啊,既然已经看破红尘了,还这般斤斤计较纠缠于是是非非之间吗?寺里的斋会确实是结束了,你不要再难为他们啦。山门前就是庙会,何不去那里化缘讨斋呢。”

      和尚唯唯诺诺判若两人,一边走出寺去,一边自言自语道:“能令我佩服得还没几个呢,这庙里的和尚好生了得,一个个目光如炬,劲力超常,身上带着功夫呀,不好惹。讨了这么多年的饭,都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阿弥陀佛,师兄,托钵只准托七家!”

      “善哉,师兄,一定要记住过午不食呀!”

      那两个小和尚并没有记恨于心,趴在地上还不忘叮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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