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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第十八章 宣州平叛遇故人,投子山下论禅悟。 ...

  •   暂且不表京城里的文举人、武举人是怎样熬到来年春闱赴试的,单说在庐州去宣州的官道上,呼啦啦走来一列人马,是刺史温璋带着的二百宋州土团兵,同义方师徒率领的二百折冲府卫士。
      这位唐初名臣温大雅六世孙、一举平定兴元兵乱的温造之子、宋州的父母官,虽说没有其前辈们的英俊潇洒,长得小鼻子小眼睛,可外表干干净净、文雅清秀,透着世家名门的高贵之气,让人见了舒服耐看。
      此时他骑在一匹骡子上,显得心事重重情绪低落,对周围的景致没有兴趣,“我哩乖乖来!这个郑涯郑老头真是有心机哩。也怨马植马叔亡故的真是时候,宣武节度使的位置空了一个来月,好不容易郑涯郑老头调来,却今天说不急,明天说再等等,一拖再拖又磨叽一个月啦。我想不通!真想扯着脖子跟他喊,郑拜拜弄啥来?你能白肉了不!”
      与他并肩而行的是十方侯庄义方,义方见同伴萎靡的样子激励之,“是呀,马节度使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故去了呢?郑涯节度使刚到汴州,汴水便发了大水,也够他忙一阵子啦。宣州都将康全泰作乱,驱逐观察使郑薰,郑薰无奈逃奔去了扬州。皇上下诏命淮南节度使崔铉征讨康全泰,兼领宣歙观察使。又令你为宣州团练使。璋兄,你这是临危受命啊,朝廷很看重你呦。”
      “看重有啥用?无钱无兵,拿啥平定叛军?开头就不吉利,先是马植突然无疾而终,来了个新任宣武节度使敷衍不给力;然后是黄河、淮水发大水,淮南友军自顾不暇,不晓得几时能出兵;而我们又不能走运河直抵宣州,只有靠两条腿一步步地捱,真要是两军对垒交锋起来,千里奔袭可犯了疲备之师的大忌呀。再说,以我们这几百人,除了土兵,就是乞丐,要兵器没兵器,要马匹没马匹,要后援没后援,如何对付康全泰训练有素的府兵啊。”温璋还是没有自信,对未来前景看得很是暗淡。
      也是凑巧,头顶正有一群乌鸦经过,“呱,呱……”地叫成一片,它们扑打着翅膀向山丘那边主干通直、树冠宽阔、外皮呈灰褐色斑驳的桐树林飞去了,“抬头见到黑老鸹准没好事。”宋州刺史还很迷信,看到它们愈加得泄气。
      跟在后面的天赐却心情大好,骑在马上望着风景如画的山山水水,一条官道顺着蜿蜒俊逸的山势直抵大江。遥想当年东吴大都督鲁肃,兵败许愿将子投入山中为僧的故事,他真想找个当地人问问,投子山究竟是哪座山峰?不经意间他提鼻一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味,又不知从哪里传来“咦么郎当,郎得儿郎当”的民风小调?
      “嗒嗒嗒”一匹青骢马从队伍后面赶来,四蹄腾空飞驰而过,转眼间在身后扬起一片灰尘,军士们看得个大致轮廓,马上之人是个背着篓子的和尚。
      刺史略有羡慕地向后面望着,“和尚骑的马都比我们的强,盖哪儿说理切?前面是啥地界啦?”
      有小校立即回禀道:“刺史!此地属舒州,南面是桐城县城,前面过了龙眠山脉就到大江啦。”
      沿道路走不多时,眼见得地势更加得跌宕起伏起来,丘陵延绵,山峰突兀,植被茂盛,花海如潮。苍峰翠谷间一箭宽的浅流清澈见底,九曲回转,碧水两岸峭壁清流,无限风光令人目不暇接。
      “佛祖啊,我想不通!我想不通!”连续的呼啸声在山中回荡。
      “山上有人要跳崖!”排头的士卒慌张地大喊。
      “盖哪来?”温璋抬头向崖上寻看,这是他从宋州出来头回挑起兴致,“还是个和尚!怎么比我还想不通?”这寻短见的突发事件在队伍中引起了骚动,大家不自觉地向路边的崖上张望。
      这山还不算高,在下面能清晰地看见顶上的景物,此时正有一个斜挎香袋的出家人紧闭双眼站立崖边,双手合十不住地默念祷告。人命关天不能再犹豫了,马上的义方身形一纵攀岩而上,几个腾挪便直至山顶。
      “师兄!侬来弄色西?勿要想勿开寻短见。哎呀!”还没等十方侯扶住和尚,却从那欲跳崖者的背后冲来一人,未想到他是过于着急,已收不住脚步,一下子将自己抛了出去,平铲着另外两位横着飞了起来,三个人离了山顶径直坠落崖底。
      多亏是义方伸手敏捷,一手一个将他们的胳膊提起,似老鹰擒鸡滑翔半空后稳稳落地,再看救下的两个人都是光头和尚。一个是样貌富态大耳垂轮、袒胸露腹大肚便便、险些丧命还满脸欢喜的矮胖子,他脚蹬敝屣,手里掐着个青色大布袋,刚刚拾起脱手的拐杖,挑起袋子将它担在肩上,正揉着膀子乐呵呵地看着众人,嘴里问候着“投过好”;再看另一个,好个庄严脱俗的出家人!让人见了打心底里肃然起敬,亲近万分,可此刻却愁眉苦脸郁郁寡欢,脸颊上还留有泪痕。
      胖和尚还一个劲地问:“侬眼睛哭了青大肿哦,咋回事体啦?”
      义方看他眼熟得很,突然记起脱口唤道:“你是义存小师父!”
      突然听有人叫其法号,出家人可能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睁大眼睛看着对方,端详片刻惊喜地直呼其名,“义方!”
      这位正是曾在盐官海昌院齐安大师座下修行的义存小和尚,后来回了故乡拜芙蓉山灵训为师,几年前不是北游幽燕去了吗?怎么又来江南参禅啦?还没等义方询问,义存和尚已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了,他喃喃说出近来的境遇,“善哉,义方啊,贫僧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沙弥啦,岁月蹉跎人到中年啊。可能是我太过愚钝了,十二岁礼佛莆田玉涧寺,十七岁落发断红尘,二十多载潜心感悟,访遍名山古刹,游历大江南北,扣诸禅宗,突兀飘颻,云翔鸟逝,心无旁骛,全身心地修行,不敢有丝毫怠慢。可是到头来无半点突破,眼见得在云水路上结识的全豁、文邃禅友一个个顿开茅塞,成就道业,可我却始终未发明心地。想我禅宗一法,自达摩泛海东来,偈语道‘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一脉单传直指至曹溪六祖惠能,则派衍为南岳怀让下的洪州宗与青原行思下的石头宗二系。现洪州宗当仁不让突现出二支临济与沩仰,石头宗门也是高僧如林,星光灿烂。别的不说,就是前面的投子山大同禅师和我刚刚离开的洞山良价禅师最为有名,我曾两次参大同,八次上洞山,锲而不舍可惜法缘不契呀。义方,我真有些心灰意冷想不通啦,故此立于崖上闭目反思潸然泪下,是厚着脸皮继续坚持三上投子,还是至此罢手东渡大江回归泉州,正思量下一步该何去何从呢,却被你们平白无故地推下山来了。阿弥陀佛,这位师兄,您怎么称呼呀?”义存向富态和尚合掌问候。
      “善哉,原来师兄不是要寻短见啊,侬看我倒是误会啦,好心办错了事,差点断了两片叶子的根苗。师兄,我勿晓得色格宗门,只晓得十方行善随缘度众,锲而不舍贵在能持。”那矮胖和尚虽检讨自己的鲁莽,却无惭愧抱歉之意,自始至终美滋滋地咧嘴笑着,“善哉,问我法号,小僧告之。我有一布袋,虚空无挂碍。打开遍十方,入时观自在。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睹人青眼在,问路白云头。阿弥陀佛,小僧明州人,俗名张契此,倷就叫我长汀子好哉。唉,我也是碰巧由此路过,遇到了这档子事,对勿起!一失足险些送了阿拉性命,现在这膀子还火辣辣地疼呢。这位军爷施主,老老高兴认得侬,给我一文钱。”初次见面开口化缘哪儿能不施舍,义方让徒弟取出一串铜钱送过去。
      那和尚也不道谢,只是乐呵呵地将钱丢到袋子里,又看了看天赐笑道,“拿欧好,后生家,老老高兴也认得侬”。
      “善哉,是义存吗?你回来了。”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坠崖的两个和尚身上的当口,不知什么时候从山道西面上来个出家人,别看他拄着手杖,实际年纪并不比义存大多少。
      “咦,大同师父,你怎么在这里?”忧郁的和尚见到他是又惊又喜。
      那叫做大同的禅师将手抬起示意着,他的手里提着个瓷瓶子,“油!油!去村子里打些油七七。”
      “师父,我。”义存吞吞吐吐略带出惭愧的神色。
      那提油和尚豁达地摇着脑袋,“阿弥陀佛,既来之则安之,随我上山回投子寺,此次要住多久啊?可不要再嫌弃我这儿庙小人少呦。”那和尚快人快语毫无拘泥做态。
      刺史和义方甩蹬离鞍下得坐骑来,施礼见过出家人,这才问清他正是投子山大同禅师,乃石头宗一脉丹霞天然大师的师孙,翠微无学禅师的法嗣,简短几句交流后便要带着义存回山。
      “给我站住!畜生。”从东边岔道口蹿跃来两只棕黑色条纹的吊睛白额猛虎,这虎威风凛凛,长啸生风,利爪抓地,立目而视,不愧是百兽之王,不怒自威。
      前面的老虎像是刚被驯服,还有冲天的野性,像李贺所说“长戈莫舂,强弩莫烹。乳孙哺子,教得生狞。举头为城,掉尾为旌。东海黄公,愁见夜行”。它张开血盆大口向众人狂啸一声,吓得兵士们大呼小叫急往道边躲藏。后面的虎还算温顺,晃着大脑袋,甩着粗尾巴,其背上驮着两个和尚。
      前头衣衫褴褛的出家人满脸是愤世嫉俗的样子,身上的破衲袄四处露着棉絮,脚上蹬着一双开了绽的僧鞋,脚指头几乎全部暴露在外,邋遢不雅不修边幅。还别说和尚还爱美,脖子上缠着色彩缤纷的花巾,突然那花巾动了起来,这才看清原来是条胳膊粗细的蟒蛇。
      这和尚背后的老僧可没有他潇洒,双手紧紧抱住前者的腰身,痛苦的表情满脸的难耐,“阿弥陀佛,善信啊,我可坐不得你这老虎,颠簸得屁股快要分成两瓣啦。”
      行脚僧哈哈大笑道:“善哉!师父,您是没骑惯它,这虎背可比驴马的宽多啦,就是动作鲁莽了些。弟子严阳山寺中还养着几匹野狼,您北归时可以套驾车子,指定比那牛车跑得快。”
      老和尚双手死死抓着徒弟,没得商量地摆了一下头,“你的那些宠物还是自己留着吧,多给它们念念经,省得跑出来作孽害人。”
      “师父,您此次涉洪水南来,就是为了探访投子山大同禅师吗?”此时中年僧人已经安抚住骚动的老虎。
      老和尚在身后答复他:“阿弥陀佛,是呀,我是专程前来探访他的。黄河、淮水发大水,四野泽国一片汪洋,彭城、泗州城都给淹了,水深五丈哭嚎震天,浩劫呀!这是天灾,还有人祸。最让人不安的是荷叶洲大通渡口,那里暗流涌动杀机四伏,不是遇到你和这两只老虎,我是无论如何过不了大江的。几个月前,我让你师弟多福来这投子山拜会大同,出发前便告诉他若因缘相契,就留在投子寺等我;若不契,应立即反转回话。多福一到投子山,大同先是问他为何而来?待他说明后二话未说,只是做了几个动作,你师弟不明其理,只好回来禀告。”
      “善哉,师父,您这话不假,宣州正闹兵乱,大通渡口的船全被拉到了南岸,不是这两只老虎泅水过江,我们怎么能脱身呢?师父您快说,大同师弟做的是什么动作?”严阳善信好奇地问。
      师父没有说话,而是扶着徒弟的胳膊慢慢爬下虎背,稳稳当当地落地向前走了三步。
      “人家那是要以平常心迎候您啊。”严阳尊者不亏是觉悟的高僧,见师父模仿的动作一眼便读懂了,“我说在婺州从朗师弟的寺里,遇到多福师弟时,他怎么闷闷不乐呢。”
      还未等弟子再接着说,那老和尚已经走向岔道口的众人了,合掌施礼打着招呼,为他们受到的惊扰而抱歉。他见前列的三个和尚更是亲近地问候,义方看他甚是眼熟,猛得想起,这不是儿时百丈山初次遇见的从谂大师吗?是他,后来在乾封县城也曾见过,“请问,您是从谂大师吧?”义方几步上前躬身施礼。
      和尚也是在尽力回想着,他用手指着“哎、哎”连声,慈爱地瞅着对方,就是记不起是如何称呼。还是义方加以提醒道:“大师,您想想,开成三年百丈山观音祈福法会上我们见过,我们是受希运大师之邀,师父秦靖带着我们几个小的一同去的,在跨院里还有法正主持,您说吃茶去喽。”
      “善哉!对,对,你是希运请来的小孩子,跃治师叔从狼嘴里救出的义方啊。”老和尚瞬间打开尘封的记忆,“嚯,你是义方!最后一次相见是老衲从徂徕山里隐遁出来,一晃儿都长成大人喽!唉,我们这一代老了,真是时光如芒呀,法正、希运都圆寂多年啦,你师父还好吧?”听说老相识一切安好,从谂大师甚是欣慰,他又想起那三个出家人便问义方,当得知是投子山大同禅师时,欣喜异常地迎上前问道:“莫是投子山主么?”
      见投子和尚也在打量着自己,平平淡淡地只言道:“茶盐钱乞一个。”
      老和尚闻听笑了,指着对方手中的油瓶,“久向投子,到来只见个卖油翁。”
      投子和尚提起瓶子向他摇了摇,“汝只见卖油翁,且不识投子。”
      老和尚眯起眼睛问:“如何是投子?”
      投子和尚一本正经地回答:“油!油!”
      从谂大师进一步试探他,收起笑容正色相问,“死中得活时如何?”
      投子和尚听他在问从涅槃境界里转身的感悟便道:“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老和尚心里暗想,我以为自己已经很高明了,谁知他比我更高明,大死与再苏只可自知,由圣入凡后心中一片光明,觉悟超越夜与昼诸等俗识,这和尚说我还未到涅槃境界,须再走一番。
      自感从千里之外慕名而来是不虚此行,从谂由衷地佩服道:“我早侯白,伊更侯黑”。这侯白、侯黑,是古时两个身手高超的劫贼,一个专好白天打劫,一个专好晚上打劫,这句话的意思是,生死、明暗等二边均须打破。随后向大同禅师报得法号。
      “善哉,是住锡赵州观音院的从谂大师呀,久闻圣名,师叔请上投子山歇歇脚吧。”
      对其邀请老和尚欣然接受,“阿弥陀佛,什么大师长、大师短的,就唤老衲为赵州和尚吧。”他又吩咐弟子严阳尊者先行离去,别带着野兽胡乱吓人,自己要留在山上多住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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