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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第七部 汉水滔滔 第一章 往来江山留胜迹,后辈重阳复登临。 ...

  •   “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东眺白沙,思凤雏之声;北临樊墟,存邓老之高;南眷城邑,怀羊公之风;纵目檀溪,念崔徐之友;肆睇鱼梁,追二德之远,未尝不徘徊移日,惆怅极多,抚乘踌蹰,慨尔而泣。”此番话出自昔日襄阳城内风流俊迈、博学洽闻、锋辩天逸、笼罩当时的习凿齿笔下,是为怀才不遇明珠暗投而发的声声感慨。
      暂且放放五百年前深宅大院内独自一人的多愁善感、积郁于心,去看看城南七里、东临汉水、凤林关旁清幽的岘首山上。那里正有几个人在羊公祠的大门外围着堕泪碑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呢,也不晓得他们此刻是否怀有习公那“彼一时也,此一时也,焉知今日之才不如畴辰”的失意惆怅呢?
      眼下是大中十二年(858年)九月初九重阳节的前一天,午后的太阳晒得人们浑身暖洋洋的,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酒足饭饱之后就想找块地方躺下身子,囫囵睡个子午觉,哪怕去到几步之遥六角七层九丈高的岘首亭里也好啊。
      可职责在身,由不得自己的性子,碑前之人也是如此,借着公务之便忙里偷闲呼朋唤友,携手揽腕寻到这里怀古喻今,已经是很惬意的事啦。可不能怨他们不务正业,一心只寄情于山水之间,谁让岑参说的“襄阳多故事”哩。
      他们是结伴而来的八个人,一个威风凛凛的魁梧军官与六个着便装的儒雅学士,旁边还牵了个锦衣玉带、披金嵌银、气质高贵的男孩子,这小公子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只听其中头罩小包帕的校尉在讲,“唉!找求不到这儿嗨儿的碑是不是当初杜预立的那块?羊公为人豆是低调,清廉有德啊!甘愿为他人做奠基石,莫他的铺垫夯实,哪儿嗨儿有杜预的气吞山河、灭吴一统的功绩嘛。”
      “是的,是的,韩将军说的极是。羊公功高盖世,谨慎做人,是入仕为官者的效仿楷模,就连天上的老神仙都下凡来点拨于他,说‘孺子有好相,年未六十,必建大功于天下’。这块碑不是老碑,乃四年前李景让出镇襄阳新立的,是不是温先生,我说得没错吧?”说话的是个满脸褶子的中年人,他转向身边的男子谦和地问道。
      那男子还未开口,与其并肩而立年龄略小的中年人抢先回答:“判官大哥,这还用问我哥哥吗?都是众目昭彰的事。李景让就爱立碑,还敲锣打鼓地怕别人不晓得。韩将军说的对,羊公德高望重,大公无私,就连一代文宗、前宰相燕国公张说都赞他嘛。”见这人衣着干净利落,头戴硬脚幞头,足蹬高底快靴,两只眸子炯炯有神。
      被他称作哥哥的人手搭在孩子的肩头,向那微服出访的判官只是点头微笑。
      跟在后面的年轻儒生突然插嘴道:“哥哥们,小弟知古不才,是这样认为的。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羊公的母亲蔡贞姬系一代文豪蔡邕的小女儿、蔡文姬的妹妹,蔡邕何许人也?那是操行清白、性情耿直之士,有一说一,光明磊落,就事论事,从不阿谀附会。羊公又为泰山羊氏后裔,羊氏一门秉承经学一脉,践行儒家‘修齐治平’之理想,乃威震一方人才迭出、颇有清望的世家大族。不说别人,其祖父就是清廉自守的悬鱼太守羊续;其姐姐羊徽瑜乃景皇帝司马师的妻子,聪慧贤德,母仪天下,统领后宫彰显出一袭大家风范。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人品德行还会错吗?”
      “小余秀才说的是这个理,家风传承啊!万物之生本于天,长于地,人之生本于祖,延于孙。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裹着浩然巾的敦实男子颇为认同,看上去他也有四旬之上的年纪了,说出话来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每每读这孟襄阳的佳句,不觉眼前浮现先贤的高风亮节,自感相形见绌,汗颜无地。知古、彦若,你们不比我们这些朽木枯株,人生的路还长着哩,不可能尽如人意一切顺遂,做人要有骨气,做就要做傲霜斗雪的寒梅。高树临溪艳,低枝隔竹繁。何须是桃李,然后欲忘言。拟折魂先断,须看眼更昏。谁知南陌草,却解望王孙。”
      “韦蟾啊,恁不愧是山南东道节度府的掌书记,雪话奏是不同凡响,还出口成章哩。”说话的是位花白长须的老者,身穿亮丽的绸缎衣裳,手里拄着根蟠龙木杖,木杖只是装饰点缀而已,派不上多大用场。
      被唤做掌书记的那人抿嘴笑了,“老舅,您羞煞我啦。”
      “咦,韦蟾,咋恁也叫起俺老舅类?”老者嬉笑着询问矮胖男子。
      那男子用手指着满脸褶子的判官和温姓兄弟,“老舅,王传、温氏哥俩能叫得,我怎么叫不得?在京里商隐不也是如此称呼您吗?”
      “叫得,叫得,我们都是依着成式那儿论起的。”那做哥哥的哈哈笑道,这位人到中年,穿着打扮不修边幅,粗衣粗褂,头罩折角巾,平时总是笑咪咪的一张脸。他非是别人,正是素有“温八叉”之称,开词之疆土的大家温庭筠。
      “可中!庭筠啊,镇雪奏对类。恁亲家现在处州吧?听雪这孩子的刺史当得有模有样哩,俺有几年木见到成式来。老夫实实在在是他的老舅,只是拐幺儿弯儿。”他捋着长胡子傲气十足地说,“这亲戚咋雪是拐幺了弯儿来?老夫若是不雪,脚摸桌娘们是知不道的。成式他伯段文昌在世时,管俺叫老弟儿,是从俺佰元稹那儿论起的。俺伯是元稹的亲弟儿,生了俺们哥俩元晦和俺。佰娶的娘是旺族太子少保韦夏卿的老闺女儿韦丛,娘的嫫裴氏早丧,娘是由继室段氏抚养成人,细心呵护视如己出。段老太太的四世祖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樊国公段志玄,段文昌与她同宗,应该称呼其为来来。娘们雪镇论起来,成式是不是该叫老夫为老舅来?”众人皆点头称是。
      “哦,就是写《传奇》的元稹啊!我知道,看过那本小说,写得郁闷憋气,张生这个渣子,始乱终弃。元老哥,你北北怎么写出这个货?是虚构的,还是确有其人啊?”校尉是个直性子,狗肚子容不下二两麻油,有话藏不住掖不起,竹筒子倒豆子把心里想的和盘托出。
      其他人虽清楚元稹的底细,也不好立即说破,明知道都将韩季友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只好目光游离装作未曾听清。
      元繇本是想敷衍过去,可架不住韩都将的喋喋不休一再追问,心里别扭却不好发作,望着别处冷冷地说:“俺佰随笔而已,虚构,纯属虚构。”
      都将仍旧深陷故事情节之中不能自拔,长久的憋闷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便不依不饶地要和元幕僚探讨个透彻,“虚构啊,不对!元老哥,小说里明明写着你北北是认得张生的,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有他的朋友李绅为此作了首《莺莺歌》呢。”
      “俺佰戏雪罢来,杜撰,凭空杜撰。”老者闪烁其词不想多讲,只是打算搪塞过去。
      都将一味地自言自语,“唉!可怜的俩娃儿,遇到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渣子。我豆想晓得崔莺莺的结局如何,最终嫁给了谁?”
      听他如此说长须老者像是被解脱了,不耐烦地抛出一句,“奏镇问题类?中,老夫告诉恁,她后来嫁给了荥阳的郑恒。”
      韩都将如释重负地“哦”了一声,思量片刻后醒悟道:“元老哥,你还是戏耍于我!啥虚构,啥杜撰,原来是确有其人其事呀。”
      元繇不再理会他,转而面向温庭筠,摆出一付关切的样子询问道:“庭筠呀,咋雪恁收了个貌美如花的女徒弟儿,还一门心思地要嫁给恁?”
      听同为幕僚的元繇提及徒弟之事,温大师那总是笑眯眯的的脸顿时严肃起来,“老舅,切莫开玩笑!幼薇那孩子是朋友的遗孤,今年芳龄刚满十四,与我这已近半百之人不搭呀。你们再看我这长相,气死钟馗,笑翻张飞,东施见了都嫌寒碜,要是水嫩嫩的小姑娘跟了俺,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啦,耽误人家的大好前程咧。”
      看他急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弟弟温庭皓不以为然地责怪道:“哥哥此言诧异,你是谁?大名鼎鼎的温庭筠呀,她个平康里后曲的小丫头,许配给你是她的造化,别人还高攀不上呢。哥哥你呀,把块土格拉当成个金疙瘩稀罕,太抬举她了。”
      “庭皓,不可乱说。你是没见过我那徒弟,真好!别看她寄人篱下,屈身于娼妓污秽之所,母女俩靠给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为生。可她天资聪慧,有才思,好读书,尤以工诗擅长。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诗名盛播长安城啦。我初次去后曲寻她,出了个‘江边柳’为题一试,你们猜怎么着?幼薇不假思索提笔而就,写的是‘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不论是遣词用语、平仄音韵,还是意境诗情,都属难得一见的上乘之作啊。”温庭筠夸着弟子情不自禁地神采飞扬滔滔不绝起来。
      掌书记韦蟾神神秘秘地挤着眼睛相问,“哦,温先生,前几日京城里来的信函是你的小徒弟寄来的吧?”
      猝不及防的询问之下庭筠不禁一愣,不知来信的事他怎么会知道,支支吾吾面颊绯红地解释说:“是呀,是幼薇寄来的,她担心我在襄阳水土不服,赋诗探问,聊表师生情谊嘛。”
      判官王传好趣地嚷着,“女诗童有诗寄来!快让我们拜读一下。”当事人却摇头不肯,执意是平常问候没什么好讲的。
      可韦蟾故弄玄虚地清了清嗓子,拿腔作调地大声吟诵道:“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此处都是文人名士,什么诗意听不明白,不约而同地哄笑不已,都劝温庭筠赶快成其好事迎娶了吧。只有做先生的羞愧难当,坚持说是不可能的事,就是纯洁的师生关系,不可乱了纲常。
      “喔,我晓得啦!温先生你大闹沈询主持的春闱,被贬为隋州县尉,又辗转来襄阳进节度府任巡官,其实是有意远离长安躲清静啊。这要是让元老哥的北北晓得了,可又要杜撰痴情女苦追薄情郎的故事啦,你也再无法抵赖自己豆是张生吧?”军爷旁若无人吆喝着,随后肆无忌惮地狂笑不止。
      “俺佰早过世类,还是韩将军自己润笔杜撰喽。”元繇见这个粗人又提起伯父元稹,心里讨厌地想“这人咋镇肉”,立刻面沉似水瞪起眼睛,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
      掌书记见元繇和韩季友闹得很是不愉快,生怕他们再进一步较起劲来,连忙转移话题把矛盾避开。“几位,难道忘了不成?我们今天来山上是布置明日重阳登山的。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听小曲,东海公要亲临岘首山,与百姓们共享太平盛世。”
      他放眼四野看那山腰间通衢南北的大道,车水马龙,来往商旅络绎不绝。沿山麓而上散布着修补石阶的工匠,都在闷头忙碌,不敢误了即将的盛会;他又把视线收回来,落到不远处的彩楼处,那里有一群孩子脚绑铜铃,玱琅有声,载歌载舞,欢快富有气势,正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妇人带领着排练歌舞《白铜鞮》。
      韦蟾看得喜庆,不禁随口赞道:“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蓠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庭皓,这些就是你请来的戏班子吗?”
      温庭皓同样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回禀他:“徐商节度使和掌书记吩咐的差事下官怎敢怠慢呢,她们正是请来的戏班子,班主是江南最出彩的周德华,不仅有参军戏,她唱的《杨柳枝曲》更是一绝,我把戏班子暂时安顿在凤林寺里啦。”
      韦蟾听说是周德华的角儿顿时喜上眉梢,兴奋不已,“周德华!太好了,东海公最爱听她的《杨柳枝曲》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伶工周季崇和刘采春的闺女,其母的那句‘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是娓娓动听,脍炙人口啊。老舅的伯父元稹有诗赞她,新妆巧样画双蛾,谩里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
      “刘采春!她不是被负心汉玩弄抛弃,跳河寻了短见吗?怎么‘言辞雅措风流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是元稹写的。这句我可听说过,都说是人渣写给她的,难道人渣豆是元老哥的北北?”韩都将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左看看韦蟾,右看看元繇,再以求证的目光扫视着其他人,见他们都不再吭声沉默不语,便心领神会啦。
      本想评价一番一吐为快,可又碍于情面呵呵干笑道:“北北咋发儿老?媚俩娃儿,拐你很!”
      虽说只是一句话,却气得老者杵得拐杖咚咚山响,“哎呀,信球儿!包搁这而胡求喷。恁抓来?谁坏类?木大木小的,恁该那雪啥类?”大家是一通劝解才压下了老者的怒火。
      他撅着胡子,从温庭筠的手里扯过孩子,“小公子,咱回城!雪来祭拜先贤发奋图强,遇到的都是粗人,学不到好哩。”说完也不顾众人“老舅长”“老舅短”的挽留,握住小衙内的手,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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