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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叛出 ...

  •   尹肆醒过来的时候,距离他腹部受伤倒在幽涧山林已经过去好几日了。可让他从浑浑噩噩的噩梦里醒来的,不是腹部严重的创伤,而是折磨了他许久的头疼及耳鸣。

      迷迷糊糊的,他已经记不清梦到过什么,这天一亮,脑子里像是几百只虫鸟在一起翻腾鸣叫的疼痛终于缓解了不少,尹肆盯着床顶架茫然了很久,才让脑子重新转了起来。

      抬手摸了摸伤口的位置,那里裹着层层的药布绷带,倒是也不觉得疼了,就是紧缚感让他空空的胃难受了起来。

      胳膊撑着身子坐起来,伸腿下了床,尹肆先是开了窗才去洗了把脸,他作为一个伤号,没有人守在身侧,可想而知在这个家的地位是有多低。

      过去也不是这样的,直到家主两年前过世之后。

      尹家是较有名气的仙门世家,附近的城镇有了什么灾啊患的都是尹家弟子出面处理,去世的老家主是个老好人,为人和善勤勉尽责,对谁都和蔼可亲,包括尹肆这个捡来的外人。

      自二夫人和老家主相继去世,尹肆似乎在这仙门世家中就少了两大靠山,他作为一个资质不怎么样的门人,除了有老家主认下的“儿子”这个身份外,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他时不常的还要被大夫人责难,再加上族内代代相传的“诅咒”之说,让他这个外来子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差。

      寄人篱下,原本大多数时间都在养花养草养小动物的他不得不重新拼命修炼,顺带接下一些除祟解灾的任务,做些活计让人能心甘情愿地给他一口饭吃。

      他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又摸了摸腹部的伤,有些懊恼自己的学艺不精,才为追个无脸的女煞,就被开了膛破了肚。

      虽然醒过来是因为头疼和耳鸣,但现在这些症状已经减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胃部的抽疼,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几天,但就现在的状况来看很可能会因为饥饿而再次晕厥过去。

      尹肆决定出去找点儿吃食。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使不上劲的腿脚,推开门走了出去,刚走没两步,就见打远处跑过来一个小胖子,随着他越跑越近,尹肆似乎感觉到廊子的石头地板都在震动,他赶忙抬起手制止道:“尹丞你慢点儿,别跑了,山都要让你震塌了!”

      “阿肆师、师叔!”小胖子一个急刹停在了尹肆面前,“你醒啦?!”他兴奋地一蹦一跳,尹肆觉得仿佛地震更强烈了,“药!药!该换药了!”

      小胖子举起两只手,他捧着的红木托盘里放着一个小药瓶和浅色的布绷带。

      “嗯,你去放在我房间吧,我先去找些吃的过来——”尹肆摸了摸小胖子的脑袋,收手迈步走过了他的身边。

      “诶!诶诶!”小胖子追上来,“师、师叔!你先换药吧!已经晚、晚了!”

      尹丞这孩子一着急就结巴,想必是被嘱咐了要按时来给自己换药,结果猫在哪儿睡过了头,现在才匆匆赶来,怕误了换药的时辰被责骂。尹肆想。自己都这样了,却只有个孩子照看着,说不上委屈,也只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好受罢了。

      “没事,我好多了,你去把药放下,我不会向别人告状的。”

      “不、不是!”小胖子看上去更着急了,“我是为了你、你好!现在大、大师兄和二、二师兄正商、商议你——的事儿!你只、只能在房间里等、等着!”

      ——尹丞不是被派来照看我的啊。

      原来是监视。

      尹肆看着小胖子无辜的小脸儿,抬手隔空画了个符篆,那小胖子忽然急退几步靠上廊子的木柱,挣扎了两下,梗着脖子不动了,他瞪着眼呜呜地抗议着。

      这是一种最简单的禁制,缚的住小妖小魔和没什么修为的人,尹肆庆幸被派来监视他的是这么个小孩子。

      “等会儿自己会解开,你也别挣扎了,在这儿晒会儿吧。”

      尹肆说完扭头就走,既然议事是在议他,他倒要去听听老大老二在说些什么。

      他想起自己被派去幽涧山林这件事。

      传言幽涧山林子里有猎户看到穿着怪异的鬼煞出没,原是大师兄遣人去治,应没他尹肆什么事儿的,结果不知二师兄又想起了什么,非要他同去,说是指导小辈以防不测,如若能治退顺利则也可以在师兄面前多留些好印象。谁知到了那附近探了几日,就只见了一只无脸的女煞,也没什么衣着怪异不怪异的,虽说空洞的面孔有些可怖,但原也不至于是个多艰难的退治目标,谁知他带着一众小辈追入幽涧山林,那女煞突然狂性大发,再加上同去的几人中有比他还学艺不精的小辈拖累,他于是不慎负了伤——

      “阿肆师叔?您醒了?”

      尹肆一凛,抬头正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尹清,这小子人高马大,走路却没有声息,着实是吓了尹肆一跳,他后退半步颔首道:“嗯,实在是饿,睡不着了。”

      “阿肆师叔您说笑了,您可是躺了整整十日了,现在才饿醒也是奇迹了,”尹清笑起来,侧身向尹肆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刚在厨房准备了些糕点想给师父他们拿过去,既然您饿了,就先去吃了吧。”

      尹肆顿了一下,歪头想了想,又接话问道:“大师兄和二师兄身在何处?”

      “在沐师叔房间议事。”

      “正好,我要去找师兄他们说些事情——”

      “诶,阿肆师叔!”

      尹肆拔腿就要走,却又被尹清拦了下来,“我劝您……最好不要去了吧……”

      “为何?”

      “……”尹清面露难色,尹肆见他似乎不好开口说什么的样子,刚要打断他,尹清却又自己说了起来,“师叔您可知幽涧山林一事去了几个人?”

      “与我,共六人。”尹肆心想,这他能不知道吗。

      “您可知回来了几人?”

      听他这么问,尹肆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意,“难道不是六人一起被寻回?”

      “是您,与五具尸体。”

      尹肆一惊,“他、他们……”

      “师叔您可知我尹家相传的恶诅?”

      “……据说当年创派宗主与原师门的师兄弟们一起歼灭了修炼阿修罗道的魔人,受下族中世世代代会降下恶婴,以祸害全族,让门人不得安生的诅咒?”

      尹清点点头:“您又可知为何近几年沐师叔对您格外严格?”

      “……难不成……?”尹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尹清。

      “沐师叔认为那诅咒之源就是阿肆师叔您——”

      “可我又不是真正的尹姓族人——!”

      尹清听他这么说,只笑着摇了摇头。尹肆实在想不通,决意一定要去问个清楚,于是便也顾不得尹清,从他身边冲过去直直奔向他大师兄的房间。

      刚走近就听见尹沐在发脾气,这个距离都听得见,那可算得上是暴跳如雷了。说实话,尹肆担心他这个大师兄比担心自己更甚,毕竟近日他身体状况不太好,不能动怒,但这男人一旦发起脾气就谁都拦不住。他小时候脾气还是很好的,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兴许,是老家主的过世刺激了他。

      尹肆还在考虑要不要在他大师兄发飙的时候进去裹乱,结果尹清又追了上来,喊了他一嗓子,房内的吼声突然就停下来了,这反倒让尹肆吓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几乎是僵硬着一顿一顿地扭过头去,就见房门开了,他那伟大的沐师兄黑着脸,命令他进去跪下。

      尹沐用手中长剑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办事不利,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做不上手,定是受了当年的诅咒,只会为尹氏添加祸乱,毫无用处可言,这就非要杀了他不可。

      说着说着就把当年老家主和二夫人的早亡,甚至近些年尹家的衰落也怪罪到了他的身上。

      尹肆跪在地上抖的像窗外狂风大作下的小树苗儿,腹部抽痛得有些麻木,眼眶酸了又酸。虽然家门不幸他也很难过,甚至这次除祟女煞的事他也要负上责任,但其他的那些就有点儿欲加之罪了。

      委屈,真的很委屈。

      他记得眼前这人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和善的兄长,过去也对他甚好的。

      坐在一旁的二师兄死说活说地把他大哥的怒气压了下来,对跪在地上的尹肆使了个眼色,尹肆就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自大师兄秉性变得日益暴躁、总是挑理针对他,尹肆也曾动过离开的念头,可一直也未行动,大概是因为不知从此离开何去何从,便得过且过了。

      险脱虎口,尹肆回到自己的偏室,翻倒在床上等着尹清拿吃得过来。他歪头看到一旁桌子上的药和布绷带,这才想起来小胖子尹丞不知跑去哪里了,他也不想管,翻了个身坐起来,打算自己给自己换个药。

      他把腹部的绷带一圈一圈绕下来,慢慢揭开伤口位置的药布,那里仍然皮开肉绽,看上去有些吓人,但要说疼也并不是很疼,只是隐隐发热,不太好受,幸而今天阴天,夏日的温热也消退了不少,要不他都怀疑这药会让他的伤口灼烧起来了。

      马马虎虎地换完了药,尹肆半靠坐在床上,床边有木窗,木窗外是颗大槐树,再外面一点儿是堵隔墙,墙的另一边就是尹氏次子尹泱的房间。

      尹肆有些不知未来要如何是好,若留在这里,日子过得会越来越尴尬,可要离开……

      窗外下起了雨,从豆大的雨点到倾盆而下的雨帘不过眨了两下眼睛,槐树上的槐花开了垂下来,被雨打落的时候散发出一种糜烂的香气。

      当年听学时师叔是讲过,传说中的罗刹安岭曾和尹氏先人是仙门师兄弟关系,后来因修了邪魔外道走火入魔残害师长,被他们几个师兄弟联合起来擒住杀了,死之前就立下了那种恶诅。后来仙门败落,他们就各自分了家,如尹家仍然坚持修炼自成门派,也有白家那样入世为官,或玄家那样成了一方巨贾。

      这段历史其实是被当做仙家荣耀来讲的,诅咒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起初大家都是不相信的,结果百年前出了件大事,让各家都警觉了起来,所以现在都有些神神叨叨。

      正看着槐花走神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尹肆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已经推门进来了。

      “真悠闲啊你。”来人一袭白衣,水色续衽钩边描着尹氏卷浪家纹,他手中提着个食盒,走过来摆在尹肆床头的小柜子上,“清儿说你刚才是出去找吃食的。”

      他气息毫不凌乱,似是有急事找尹肆,却又微微笑着等他的反应。

      尹肆挪着身子坐过来,翻开食盒抓起里面的点心,在二师兄面前也顾不上什么吃相,直接就往嘴里塞。

      他知道他二师兄有话要说,但他不开口,他也不急着问,无外乎是关于大师兄的事情,既然他还未起头,那就是还在等什么。

      点心太干了,尹肆拍了拍手上的渣子,捧着食盒起身走出内室,一屁股坐在外间的原木大桌边,提起茶壶摇了摇,听见里面有水声,就翻开茶杯倒了两杯茶水,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到桌上,回头示意跟过来的尹泱,请他喝茶。

      也不知这茶是多久前的了。

      尹泱显然不想喝,只走过来坐在了尹肆的对面,还未开口,门外又来了个人,来人怀中抱着个布包裹,正是尹清。

      “阿肆——”

      见来人进了门,尹泱就开口了,听他这么叫自己,尹肆就觉得事情肯定不简单,于是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正坐好听他二师兄继续说下去。

      “是兄长者,唯不想见自己的兄弟出事,你还是离开吧,我……无能为力。”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净朗的脸上才爬过一丝无奈和悲伤。

      这个尹肆叫了十五年二师兄的人,从自己最得意的门生那里接过一个粗布包,包上覆着一只竹叶棕丝斗笠,一并交了过来。

      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偏要把自己当兄长看。

      “……”

      尹肆没能说出什么,接过包裹和斗笠,默默点了点头,“谢过师兄了,我收拾些东西就走。”

      他想起前几日死在幽涧山林的那五位同门师侄,如果就这么走了,仿佛就像是在惹了大事之后为了不被责罚而逃走。

      叛逃可不是小事,如果被抓了回去,最严重可能会被依照门规处决的。

      不久前曾有一日晚上,尹泱来了他的这间偏室,那时也跟他讲了很多话,但总之,只有一个意思,“你大师兄的脾气现在是越来越暴躁了,想保命,就快逃出去吧。”

      这句话一出口,尹肆就明白了,他与尹氏这十五年的牵绊,差不多算是要走到头儿了,他也想苦心维持,可堪堪算是过不去了。

      当年山火肆虐,他偷得一命,是被尹沐救起来的,虽说他没有“让大师兄宰了也算是还了他一条命的恩情”的这种想法,但也确实不想硬留下来了,走便走了,可他又确实不想背着“诅咒”、“祸害”这种莫名其妙的欲加之罪仓皇逃走。

      “恶诅这种事情你我不信,但你不能保证别人都不相信,是名声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尹泱劝他放宽心,只要能保全性命,以后什么都好说,大不了等他大师兄这种莫名其妙的暴脾期渡过去,再回来也不是不行。

      于是尹肆就点了点头。想着他要背着诅咒降世祸害同族、叛逃师门忘恩负义的名声,之后会有一大段日子,他都要像只过街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四处躲藏。

      交代了几句,尹泱就离开了。

      尹肆抱着怀里的包裹望着里间窗外的那颗大槐树发了半晌的呆,然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剥开包裹,里面是几套粗布衣裳,和一个半大不小的钱袋子,钱袋里面沉甸甸又疙疙瘩瘩的,恐怕都装满了碎银。尹二少爷办事一向细致,他知道尹肆这一走便要被师门追捕一段日子,穿着家服招摇过市反而会引得麻烦,于是准备了几身普通老百姓都穿的粗布衣,银锭子也都换成了碎银,用一点儿拿一点儿,免得一锭银子扔到别人面前,易惹事端。

      尹肆抖开包裹里最上面的那套布衣换上,重新束了头发,至于尹家的白衣水纹家服,并不打算带走了。

      他从外间柜子里翻出了个已经黝黑发亮的兽骨埙藏在了怀里,这是他小时候的东西,印象里是父亲的遗物,只是这个东西他怎么吹都不曾吹响。之后他又转身去抓桌子上那把陪了他十几年的长剑凤麟,手停在一半又收了回来——如果带着尹家铸的灵剑,反而容易被追踪——于是他只好舍了这保命的武器,转而从柜子的最下面翻出一柄桃木剑。

      剑柄上刻着一个“沐”字,是当年他来到清水阁尹家,还未拿到适合的佩剑时,尹家大哥送他暂用的。

      把桃木剑放到一叠粗布衣服上,尹肆抻起包裹布的两角死死系上,然后把它翻到后背,另外两角系于胸前,抄起桌子上胡乱扔着的水囊别在腰上,正欲推门出去,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退回身子在内间找了笔墨,写下了几句话,走到外间,把纸张压在了凤麟下面。

      他把他没法带走的这间住了十几年的偏室,和那些没来得及告别的养了好久的动物植物都托付给了尹泱,最后一句,是对“长兄”尹沐道的歉意。

      雨天,守卫多都被唤进了室内,尹沐近日身体有恙,雨天更是对尹肆的日常作息不闻不问,何况大家都以为尹肆有伤在身不可能闹出什么事来,这便就是尹泱说的最好的逃跑机会了。

      从侧墙翻出,尹肆压了压斗笠,一瘸一崴地摸着树干踩着泥地往外走了一大段路,然后向着清水阁的正门方向绕了过去,长长的石阶另一边已经看不见清水阁的门廊,他跪下来,摘掉斗笠,默默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磕碰到粗石地面的声音被雨水吞没了,在最后一拜之后,他保持了这个姿势有些久,然后还是抬头,起身,离开。

      十五年的朝夕相处,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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