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西候

3、残酷cruelty.2

　　陆帆凯在其他人的搀扶下回的更衣室，一路上观众向他嘘声，手中的票扔向他，观众里还有人喊了几声死人妖。陆帆凯捂着流血的鼻子，一言不发。

　　回到更衣室，有一个人在里面，不是威廉，是布莱尔的小弟吉恩，一个瘦弱干瘪的少年。吉恩手里拿着一个黑色钱夹，手正在将里面的钱掏出来。大概没想到陆帆凯会那么快下场，他一时愣在原地。

　　陆帆凯推开扶着自己的人，平静地将门推关上。他仰了一下头，甩掉手上的鼻血，朝着吉恩走过去。他将自己的钱和钱夹拿回来，捏了一下，伸手去摸吉恩的口袋，将钱拿出来，点了点，放回钱夹去。

　　“Key，我最近手头紧，跟你借点钱用用，你能体谅的吧？”吉恩笑嘻嘻地说，全然没有偷钱被发现的尴尬，“我们可是朋友，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对不对？”

　　他一边说脚一边往门的方向挪。

　　陆帆凯揪住他的衣服，将他扔在沙发上。他扯了一点纸将鼻血擦干净，捻一段塞住鼻孔。他穿上衣服，套上裤子，摸了一下裤子口袋，突然眉头一皱。

　　他将身上的口袋翻遍，将吉恩从沙发上提起你来，摸他身上的口袋，吉恩被他摸得发痒直笑，“……哈哈哈，Key，钱你全拿回去了，我身上一分都没了。”

　　“戒指还我。”陆帆凯朝他伸出手，言简意赅。

　　他手上的绷带残留血迹，虽然是他自己的，但看着依然十分骇人。

　　吉恩见过陆帆凯生气的样子。那时他人已经站不稳了，还能像只敏捷的野兽飞扑过去，把一个比他高大的男人扑倒，他撂翻一群保镖后，异常平静地说：“拉芙瑞塔，走吧”。

　　这只野兽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龇牙咧齿地警告，这种对情绪极端的压抑，反而更加令人战栗。吉恩小心地问：“戒指？什么戒指？”

　　“银白色的男戒，内圈刻有L。”

　　吉恩摇头：“我没有看见。”

　　他的身上的确没有发现戒指，陆帆凯将更衣室翻找一圈，也没有看到那枚戒指。他考虑是否将戒指带到这里，记忆中似乎是带了，又似乎没带，他今天一直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注意那枚银色的小玩意。陆帆凯有些懊悔没有把戒指拿出来，确定东西的存在。他想，戒指也许落在了拉芙瑞塔的房间里。

　　陆帆凯穿上鞋，丢下吉恩飞快地离开。

　　他走后，一伙人踹门进来，为首的男人搂着欧登的肩膀，笑着说：“Key，还好吗……”

　　门突然打开，吉恩浑身一抖，抬头看去，进来的是个中年白人，不是陆帆凯回来。他立刻谄媚地笑起来：“老大。”

　　男人的表情冷下来，“Key呢？”

　　吉恩跳起来，跑到男人面前，义愤填膺地说：“那个该死的混蛋知道您要来看他，居然就先跑了，这分明不把老大你放在眼里，看来是最近给他的教训不够。老大，我现在立刻去把人逮过来。”

　　“看来你的狗没养熟嘛。”欧登笑着说。

　　男人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可是有听话地放过你。”

　　“你说他对我放水了？明明是他没本事，我可有把他揍得起不来！”欧登对他的话中话不满。

　　夜色笼罩阿达多，沿街的店门打开，各种声音汇集，红色的灯接二连三亮起来，一条条黑色的影子从街道上飘过去。没人会注意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人从街道中间穿过去，他走走停停，左顾右看，仿佛正在寻找什么。

　　杂货铺的老板坐在收银台看报纸，年轻的店员在收拾货架，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抬头往杂货铺看了一眼。老板余光瞥到雪地上漆黑的影子，他放下报纸站起来喊：“喂，看什么，要进来就进来。”

　　那道影子明显地一僵，低下头，匆匆地走了。

　　“陆帆凯，回来！”老板又喊了一声。

　　人走得更快了，雪地上很快就没了影。

　　老板坐回去，拿起报纸，扫了两眼，那些单词怎么都连不成一句有意义的话。他有些烦躁地把报纸丢在桌上，拿起烟盒，抖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将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大口，又吐出来。

　　下午送货员的反问挥之不去，“老板，你就不好奇Key去东区做什么吗？”

　　说不好奇，难免虚伪。

　　淡青色的烟雾飘向屋外，将老板的思绪一并带往阿达多冬天深不见底的夜色中，在黑暗里，凝集成虚幻的过往。

　　那时也是冬天，他刚离婚，沉浸在记忆幻灭的悲伤和空洞中。他整夜沉湎于酒精带来的麻痹，白天又无助地徘徊在阿达多的每一天街道。生活糜烂严重透支他的健康，一次胃部疼痛，从医院走出来后，他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望着灰色静默的天空，光秃秃难看的树枝，冬天枯竭无趣的喷水池，和到处乞食讨厌的鸽子，脑子里并没有想什么，但突然就看开了。

　　一切都索然无味了，包括人生，包括命运，连同对悲伤都感到兴致缺缺。

　　他摘下手上的戒指，眯起眼睛透过圆圆的洞，打量广场上的人。一对在争吵的情侣，一群遛狗的人，一个蜷缩在墙角的流浪汉，毫无趣味。

　　他将戒指捏在手中，将拳头举起来，顿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他张开手指，看着掌心的戒指，这不过是一枚戒指，客观上来说它只是一块金属在工匠手里打磨成某个东西，不具备任何意义。

　　但它戴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手上，就具有非凡的意义，那是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成为家人的契约的信物，契约内容为两个人要为组建的家付出，对对方忠诚，爱护彼此。

　　一旦其中一项未能达成，契约就会毫不留情地失效。他和妻子都知道规则，所以他们慎重地做下结婚的决定，珍重地选择他们的信物。现在契约失效，信物失去效用，沦为承载记忆的工具。

　　他站起来，朝着流浪汉走过去，他现在流浪汉面前，看着他被衣服帽子包裹得像颗黑色鸡蛋的头，说：“喂，给你这个，去吃顿饭吧。”

　　流浪汉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帽子下是亚裔的面孔，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里塞着纸，看起来他才大干一场。他没心情问流浪汉发生了什么，将手里的戒指丢在流浪汉脚边，他丢得很轻松，却好像把自己的灵魂也丢了下去。他做了最后一件好事，拖着疲惫的躯壳，去寻找他的坟墓。

　　衣服突然被人从后面揪住，年轻的声音说：“重要的东西不能丢掉。”

　　那一瞬间，他的情绪突然不受控制，离婚以后第一次失声痛哭。年轻人看着比他高大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脸上依然是冷漠的神情，但他伸出手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等待他将情绪发泄结束。

　　老板夹着烟的手捂住脸，让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岁的人看到情绪崩溃的模样，回想起来还真是难看。但年轻人的神色始终淡淡的，谁都看不懂他对每一件事的看法和情绪。

　　年轻人坐在他旁边，等着他的心情平复以后，将戒指递过来。

　　他将年轻人的手推开，“我现在不想看到这个。”

　　年轻人固执地把戒指给他：“逃避会让事情更糟糕。”

　　“那就等我有勇气面对的时候再来面对，我现在看到它就会想起我失败的婚姻和悲惨的人生，一想到这些我就想死。”

　　年轻人沉默片刻，说：“没想象中那么严重，你还有朋友，还有家人，还有永远都会容纳你的地方。”

　　“你还年轻，什么都没经历过，又懂什么呢？”

　　“那你们在想的是什么？”年轻人问。

　　“在想什么？为什么亲密的人会离开，为什么人的心会变，为什么会有冬天，为什么一切都那么糟糕，为什么生活就不能简单一点……”

　　那时他的心就像一片无垠的海洋，他在悲伤的海中漂泊，看不到着陆的地方。风吹草动就能掀起波澜，将他拍到幽暗的海底，又害怕，又悲伤。慌乱之中他抓住一根稻草，就死死地抓着不愿放开。

　　他拉着陌生的年轻人不停地向他诉说，混乱的逻辑，低迷的情绪，没能感染到年轻人，年轻人的冷漠，让他觉得自己面对一根木头，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诉，又或许他就是恶劣地想要拉着这个年轻人体会在悲伤的海洋中一直向下沉的绝望感。

　　夜晚来临，广场的灯亮起，远处商店放的音乐传来。他说着说着，就无话可说了，把所有垃圾倒出来后，心里轻松多了。

　　他想起来很久没有听到年轻人的声音了，扭头看去，身旁的年轻人仰头看着天空发呆，他突然说：“下雪了。”

　　他话音刚落，白雪真的开始飘落，像柔软的绒毛，轻飘飘地飞，飞在树枝上，洒进喷水池里，落在人的头发上。

　　那头乌黑的头发顶着几片雪花，就好像夏天的夜晚，天空挂着稀疏的几颗星星。年轻人漆黑的眼睛望过来，“你现在有面对这个的勇气了吗？”

　　他将戒指递过来，雪落在他的手掌上，将戒指埋葬。

　　他静静看着戒指，不再感到那么悲伤，“你拿它去换一笔钱，或者就丢了吧，它现在对我不重要了。”

　　年轻人摇头。

　　他对年轻人的执着感到无奈，索性将戒指拿过来，扬手丢出去。

　　“喂！”年轻人站起来，朝着喷水池跑去，他伸手在里面摸找半天，抬脚进去继续摸。

　　他听到年轻人在里面摸找时划动的水声，也没想到池子里还有水，年轻人还毫无顾忌地跳进去。他急忙过去把人拽出来，年轻人冻得通红的手伸过来，一枚银白色的戒指在他手中折射光芒。

　　老板弹了弹烟灰，忍不住笑意，那个家伙真是个傻瓜啊，他都已经放弃的东西，他还在帮他爱护。

　　后来，他对年轻人说：“我把戒指存放在你这里，等到我找到爱的人后，再找你拿。”

　　“你叫什么名字？”

　　“陆帆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