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元和遗事》虹珊

90、第 90 章

　　元日大朝会之后，宪宗脱了冠冕，先往郭贵妃住的太极宫而来。她是他的发妻，一年一度，总要来慰问一番，方合礼制。这种时候，他倒有些羡慕寻常人家可以一夫一妻，不必搜刮肚肠在后宫说些好话客气周旋。而另一方面，在他心里，也觉得有些亏欠她。他从前意气风发，前朝一堆烂摊子，后宫想临幸谁便由着性子胡闹，也从没觉得过亏欠谁，现在天下富庶，后宫承平，他倒隐隐觉得亏欠了，暗笑自己是不是被梨洛带得多愁善感了。
　　说不几句，宪宗起身，便要往蓬莱殿去。过去这一年，他整体上大好了，但偶尔却有反复，幻象袭脑，失去理智，需要丹药控制。郭贵妃轻拦一下，提醒他今日按礼制要在中和殿祭祖守夜。宪宗听了，便命小太监告诉梨洛早点睡，要若昭尚宫忙完了去陪她。郭贵妃笑了一下，说淑妃也不是小孩子了，蓬莱殿有宫女太监值夜，难道还会害怕。宪宗便说人再多，没有知心人在侧，淑妃怕是也寂寞。郭贵妃便沉默了。
　　“如意，”这是这么多年来宪宗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郭贵妃浑身战栗了一下。“谢谢你。把她留在我身边。”郭贵妃嘴边想说什么但看了眼躬身跟在宪宗身后的陈宏志，终究什么也没说。这一别或许真的落幕了。
　　宪宗走得从容笃定。郭贵妃久久地盯着宪宗的背影，深宫二十载，第一次流下眼泪。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天官赐福的大好日子，今年长安将连庆三日，满城烟火，灯山星桥，尽显大国繁荣。宫里宫外都早早布置了。朱雀大街的灯树据说高二十丈，将燃灯万盏，号为“火树”。太液池边的树上都挂了灯，号曰“银花”。今日试灯，金铃儿和银铃儿好奇，梨洛便准了她们去看灯。梨洛知道宪宗今夜要守夜，自己无聊，又觉正殿空旷，便在偏殿早早歇下，缩在被子里念了一会儿诗，怎么都睡不着，便又起来。
　　今夜的宫中有些不寻常。按说试灯之夜，应比常日热闹些，但是此夜乌云掩月，寒风凄凄，漆黑的夜仿佛张着大口，要把那点摇曳的灯影都吞噬了去。四周分外的静，静到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梨洛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仿佛能听到一种压抑的呼吸声。心里突然有些异样，开了殿门叫王守澄找值夜的宫人来点亮所有的灯，又叫他派人去把金铃儿、银铃儿找回来，莫要贪玩了。
　　梨洛缩回到被子里，突然想起来了从前。小时在月华山，山上有毒蛇，有野狐，有时还会有狼，自己从来没有害怕过，拿了梨木软弓就敢夜里偷溜出去玩。
　　“呼——”一阵风把偏殿的窗吹开了，寒风趁机而入，吹灭了靠窗的灯烛，只剩梨洛床边的一盏孤灯。蓬莱殿平日里那么多人，今日都跑去哪里了？梨洛紧紧得拥着被子，听黑暗中从两个方向传来脚步声，按住狂跳的心，屏住呼吸，暗中握紧了刚才在妆盒里拿的一枚最锋利的金簪。
　　“殿，殿，殿下？您怎么来了？”王守澄的声音突然十分紧张。
　　正在这时，铛——铛——铛——沉重的钟声在这此刻响起，分外苍凉，又带着令人不安的诡异。
　　“中和殿出事了，”殿外一个小太监的声音轻轻响起又远远而去，似乎这蓬莱殿已空无一人。
　　太子苍白的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梨洛看他，许久没见，她几乎认不出他的样子。他挥挥手，对王守澄道：“去问问情况，守好大殿。”
　　王守澄答了是，又起了担心：“殿下，您吩咐老奴做的，老奴拼了命也会做好。您还是先回东宫吧？”
　　太子不答，又上前一步，他现在完完全全在烛光之下，烛火跳动，给他投射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戴着辗玉冠，白衣素袍，银色软甲，就连九环带六合靴上都滚了精致的银色花。“这是……丧服？”梨洛手中的金簪依然高举着，心里却是一震，嘴上说不出话来。
　　李恒脸上仿佛有无尽的悲哀，他上前一步道：“梨洛姐姐，我来保护你。”
　　梨洛突然明白了什么，此夜，他们是要你死我活吗？她突然冷静了下来，冷冷道，“为什么？圣上呢？”她知道李恒不会答，却又盼着他可以答她，解了她的疑心。
　　李恒的眼睛里瞬间有许多的神色交替变换，但他却什么都不能说。此夜也许死的是父皇，也许是自己，但一定有成百上千的人一命呜呼，他不希望他的梨洛姐姐是其中一个。他一个手刀把她打晕了，喃喃道：“此夜，便是天命。”
　　他关上了窗，却没有再点灯。这漆黑的夜，不知还有多久才见星光，只有他陪着她，孤灯凄凉。
　　过了许久，王守澄方才气喘吁吁地跑来，喜上眉梢道：“殿下。陈弘志那边说圣上薨逝了，梁守谦已经杀了吐突承璀和澧王李恽，神策军控制了十六王所和长安城防，郭贵妃已掌握后宫局面，请太子殿下示下。”
　　李恒凄然一笑，“母亲早把什么都安排好了，那么完美。我没有什么好示下的，就给我这一夜的清净，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王守澄心想郭贵妃说太子懦弱又倔强，不曾让他参与进来，还真是对的。他曾伺候太子多年，深知他的脾性，此刻他不想离开这蓬莱殿，便说什么也不会离开的。只能悄悄退了出去，安排了守卫守得死死的，不许人进来。自己去见郭贵妃。
　　李恒给梨洛仔细盖好被子。背靠卧榻，似全身的力气都突然被抽空了，颓然地坐下，自言自语，“梨洛姐姐，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你，是在禁苑的龙首山，趁着没人跟着我，我突然不想走修好的石阶，想挑战那悬崖峭壁的一面。我踏脚上去不久就后悔了，上上不去，下下不来，你从旁边过，三下两下爬上去，甩过来结实的藤蔓让我抓着上了那块大石。然后大大方方朝我伸出一只手来，说这边有些滑，我扶你。你是那么与众不同，天晚了，四周有野兽的声音，你磨尖一个树枝，走在前面，说什么都不用怕。那时我还什么都不懂，只是从那天起，我就时时出现在内学堂，你没发现么？一晃我就开府了，我以为……再见你，你却是淑妃了。”他痛苦地低下头。
　　“母妃让我做太子，我懂。父皇瞧不上我，我也懂。我就像一只笼中鸟，一个说飞啊飞啊，一个说别飞了，反正也飞不高。我喜欢被叫做李宥，他们却把我改名叫李恒。我的名字，也属于别人。唉，你呢？母妃不让我见你，父皇……也不会许我见你。我只能远远地看你一次次受伤，一次次挣扎。你也很累，对不对？”“还好，以后我们都再也不用活在他们的阴影下了。过了今晚，我便是帝王了，也只有今晚，我可以与你说说心里的话。”他嘴角一咧，似苦笑非苦笑，一灯如豆，在这暗夜里恍若给他柔和的脸落下一道决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