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无命公子

39、枭（5）

　　〖三十八阙〗

　　※我沿着承诺，一直往下走，却困在沙漠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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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承认我是自命不凡的人。
　　这种信念使我后来在史书上获得和我的父亲景鸾祠相近的篇幅，当然，是以另一种形式。
　　我常常看到二十四岁年的自己。
　　镜中的我神丰气润，玉树临风，剑眉星目，眸若点漆。我承认，我是如此自恋的一个人，所以我的卧室里放了四块大镜子，当我身处其间时，我可以从每一个角度看到我自己。
　　沉默的我，忧郁的我，皱眉的我，读书的我，吟诗的我，舞剑的我……
　　只要是看着我自己，就可以度过许多时间。
　　可是我的卧室里还挂着一张景相的画像。
　　我知道我每一刻都在拿自己和他比较。
　　所有人都对我说，看，多像景相，几可乱真，看到他就会想起景相年轻时的风采。
　　所有人都说，真是虎父无犬子，才五岁就被封为小侯爷呢。
　　所有人介绍我的时候都说，这是景相的公子。
　　或许他们以为做景相的公子是一件无限荣耀的事情，不仅可以继承俊美的容颜，还可以继承富贵。
　　可是，于我，却日渐演变成一种煎熬。
　　景相，我的父亲，他的强大成了我无法逃避的阴影。
　　而我，没有任何可能超越他。
　　景相被称为帝师并非侥幸，那一世的帝王面临五个强大的诸侯的凯觎。
　　帝王当时的力量不过和五个诸侯之一相当，他的优势不过是拥有较强的话语权，因为他是理所当然的中央政权，除此之外，帝王控制的土地和军队都不占优势。
　　可是勇武过人的帝王和谋略出众的景相一文一武精忠合作，纵横驰骋，最终削平了五路诸候，又重新建立了帝王在整个国度的威权。
　　了解这一段历史的人便会知道帝王和景相的默契早已超脱了任何离间。
　　乱世出英雄。如今已经是太平盛世，即使是我想做另一个景相，也不再有任何可能。
　　景相得天独厚，景相的儿子便只能得父独厚了吧。
　　而我对世俗的政治并不感兴趣，无非是清点人口，按时征税，我是那种宁愿扫天下而不愿扫一屋的人，如果非得扫十年一屋才能扫天下，那我就什么都不扫。
　　所以直到我二十四岁那年，我还在做着皇帝的近身侍卫。
　　每次看着父亲和帝王共乘一舆指点江山时，我只能一脸苍白的看着他们。
　　他们是遥远的。

　　谁能相信景鸾祠和我的关系极为淡漠。
　　景相他，似乎把生命中的所有时间都献给皇帝了，他在宫中的时间远远多于在府上的时间，即使是小时候，一年之间我能见到他的时间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十天。

　　我相信景相并不是特别对我，他唯一的儿子，事实上他和整个府上的人都极少交流，包括他的八房夫人。
　　似乎没有人值得他开口说话。
　　似乎他说的话也没有人听得懂，时间长了，他也就不说了。
　　是的，能说什么呢？
　　比如那天我雀跃地跑去告诉他，我会背诗了，你听，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
　　够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我只致高昂的表演，口中吐出一串我不明所以的语言：
　　这哪里是诗？根本就是胡扯，要学诗就学些正经的，我的儿子怎么可以学这些垃圾打油诗？
　　他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递给我，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走开，不要去打搅他。
　　我翻开他递过来的诗：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我有些茫然，来者是什么？怆然是什么？
　　可是我不敢再去打扰景相，事实上我已经极为羞愧。
　　为了摆脱这羞愧我后来读了许多真正可以被称作诗的东西，可是却不再问景相任何事情。
　　这是被禁忌的事情。
　　我始终没有获得与他对话的可能，他总是高不可攀。

　　二十岁那年，我娶了阑珊。
　　阑珊？果真有女子用这不祥的名？
　　是的，可是却那样美。
　　你是说阑珊？
　　是的，是这两个字本身，当然那个女子也是美的，或者就和这两个字一样美。
　　枭低下了头。
　　或者此时我们应该叫他景回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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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回风初见阑珊的时候，他十九岁，可是面上已经有了苍老的表情。
　　她二十二岁，正在回风楼上做画师。
　　回风楼是京都里勾栏里的第一块金字招牌。
　　那里的姑娘有许多达官贵人的禁脔，是果真要一刻千金的。
　　回风楼的盛名并非偶然，背后有着一整套严密的运营流程，化妆师、发型师、造型师，服装师、填词师，香粉师、胭脂师、琴师、鼓师、曲师、舞师、修甲师、体型师……
　　还有画师。
　　这里聚集了整个国度的最伟大的艺术家们，将一个个天然的娇花们塑造成各种类型，清纯型、泼辣型、古典型、性感型、颓废型、冷漠型、丰腴型、骨感型，种种，每一种类型都有两到三个金字招牌，是这些招牌女撑起了回风楼百年不倒的风流声誉。
　　每一个可称师的人都有独特的技艺，无风楼有足够的财力聘请这些师傅们，这也是其他勾栏不可比拟的。
　　这些师傅们本身也是一个个传奇。
　　若说姑娘们是脱光了衣服上场的，没有退路，什么卖艺不卖身只是买主的金子不够，那么这些师傅们远远比她们更为复杂，亦更为立体。
　　出身尊贵的，是一些真正的艺术家，回风楼里甚至有数目不明的宫廷画师、琴师，他们与风月没有本质上的关系。
　　其次的是发型师、服装师、填词师们，他们的大多数出身并不高贵，但是过人的天赋使得他们跻身于这个行业的高端，在大多数人眼里，他们仍然是受尊重。
　　而胭脂师、修甲师、香粉师、舞师、体型师则在大多出身于姑娘们自身。
　　当姑娘们不再红，已经失去了一笑倾国的容貌，精研于一道的便可以顺利转型。
　　可是这也只是笼统的说法，事实上，不少琴师、画师也是出身于红牌的姑娘。
　　事实上混迹于回风楼的所有人等，又有谁与风月脱得了关系呢？
　　所以这里师傅们的传奇远远大于姑娘们本身，从唯物辩证法的角度来说，他们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

　　那天景回风偶然看到回风楼，不禁一怔，这天下居然还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楼。
　　或者只是巧合，而自己竟然未曾听说。
　　这世界有许多地方，我们不会走到，也不会想到，而它们，就存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比如对于男生而言的女生厕所，女生寝室，比如热带雨林的某棵老树，比如海底的某一处珊瑚礁，比如你对面的我的心。
　　就是冲着这个名字，也是必须要去一探究竟了。

　　时间长了，景回风也就成了这里的常客。
　　常客的意思是经常出入。
　　有什么地方是我们魂绕梦牵，又有多少值得我们经常出入？
　　如果冷静地想一想，这里吸引景回风的东西还真不少。
　　美。
　　纯粹的美，就是唯美。
　　雕栏朱户，玉带吴钩，莲步轻移，楚腰一握。螺髻对起若青山，眉画作远山长。
　　这里的一切恍若蓬莱仙境，不沾人间烟火，没有家长里短，柴米油盐。
　　其实仙境又怎比此间？
　　在仙境还要看着玉皇大帝的脸色，无法逃脱王母娘娘那种硕大无朋的蛮横的脸，有一班老头子不知在鼓捣什么。
　　而在此间，只要有银子，他便是这化骨温柔窟里那唯一的神，逍遥的王。
　　可知只羡鸳鸯不羡仙诚非虚言。

　　这里的女子们没有人认得景鸾祠景相，没有人会将他与曾经那个风华绝代的榜眼对比。
　　这里的姑娘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每一个都有着绝世容颜、七窍玲珑的心肝，不必仰视世俗权贵，不必读四书五经、列女传，贞烈碑上不会有她们的名，即使墓志铭又有谁会真正在乎？
　　她们是活在当下的人，名将美人，原本是对等，谁也不必仰望谁，她们获得平视他们的可能。
　　这种漠视使他觉得自由，一直笼罩他的景相的身影便淡了几分。
　　他宁愿被姑娘们漠视，也不愿活在景相的阴影里，这是确定的事。

　　而且这里似乎总有鲜活而美艳的女子，就像是酒楼里也会每个月推出新菜，这里每个月都会有美人排行榜出来，每个月都有新鲜美人出炉，虽然不是每个都符合他的想像，但有一个便可以思念许久，这便已经足够。

　　原来美人也可以像春韭一样，割去一茬，还有一茬。
　　美丽也并非十足珍贵，说到底并没有什么是不可代替，只要可以被代替，便说不得如何珍贵。

　　但是这是好的，只要看着美人们，慢慢喝下一口清冷的酒，让那灼热感慢慢在胃里烧腾，醉眼迷离，美人若酒，可以长歌，便不觉得寂寞，便不觉得寒冷。
　　这样的时间是快乐的，或许只是在此时，意义便获得成立。

　　直到那一天他看见阑珊。

作者有话说

　　呃，文文人气好像好一些了，谢谢热情的亲们，祝一切好！
另，阳光照进房间，十分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