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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枭(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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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阙〗
※再也不想做,无聊的那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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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本是慕着楚梨园的名而去。
楚梨园是那个月的花魁,声名赫然的新秀,回风楼的厅堂上随处可见她的画像。
一例是黛青的背景,树,腊梅花,虾,远山或者山石,远远衬托出女子美得几乎透明的脸,不着丝毫脂粉,没有任何金玉饰缀,女子的头发亦只是披散下来,并无复杂的发型。
用笔极简,似乎并无细节,只是勾勒,实则用心良苦,却能不着痕迹。
整个画面只是黑白两色,女子的脸一例只是冷漠,那双眼睛大多只是在看自己,即使是看远方,眼神又只是空洞,似乎什么都没看,却绝对不是在看你。
这些画一打出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男人,和女人。
那是一张只要看一眼便无法遗忘的脸。
所有人都在看楚梨园,他却只是在看画。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震惊。
他是学过画的,他知道简笔比丰笔艰难的多。
而画这画的这支手,已经堪称国手,或者这只手,比楚梨园本身要珍贵得多,当然,这要在行家眼里。
而这只手一定是女人的手。当代著名女画师的真迹他都见过,似乎并没有如此画法者。
那天是一月一度的花魁选美。
他终于看到躲在角落里的面上蒙着黑纱的画师。
那是阑珊。
那层黑纱经过特别制作,露出了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不用看第二眼,就知道她画的眼睛并不是楚梨园,而是她自己。
那是一双在人群的包围之中仍然孤独的眼睛,揭示着一颗再热的火炉也无法温暖的心。
他感到怆然,似乎在她的眼睛之中看到另一个自己。
花魁会上,楚梨园毫无悬念地获得第一。
他清楚地看到阑珊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仿佛楚梨园的成功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任何人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盛筵喧天大之中,那个女子默默地收拾好画具,一尾鱼一般向外退遁,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不会惊动任何人。
不料想却被一名男子阻住去路。
内心恼怒被打扰,面上的冷寒便更盛一分,公子应该找的人似乎是花魁。
我的确是在找花魁,可是我找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她的灵魂,我知道她的灵魂在这里。景回风听到的声音似乎是在飘。
我听不懂公子在说什么。
她只是想逃。
听不懂?好,我就来说听得懂的。那花魁是女人,阁下也是女人,为什么她可以,你就不可以?!你若觉得你比她高贵,为何可以将你的眼睛给她?莫非你在羡慕她?!
女子知道这男子必然是前来挑衅,却不再发怒,只是静静地说,你想要做什么?
我想要你为我画一幅像。
仅此而已么?
是的。
你要保证我,画完这幅画像之后我们便再无瓜葛,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好。男子淡淡地答应了一声,似乎那并不重要。
可是我的画很贵,为女子画已是天价,为男子画会更贵。
阑珊顾自说着话,那双眼仍是不看谁,只想用金钱将这个男人吓走,都说是爱江山更爱美人,可是唐明皇到底是缢死了杨妃,越国也还将美人西施送给仇人把玩,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个男人舍得投入几分。
呃,为什么呢?是因为男子比女子更尊贵么?女子总觉得自己弱,难道,连不要男人养的你也不能脱俗么?
男子说话的语气漫不惊心,即使是侵犯了别人也似乎理所当然的神气,是天生的熙指气使,或者又是胸中常压抑着压抑,此时碰着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便不管不顾地诉说。
正好相反,女子的银子是男人给的,同为女子,自然不愿多要她们的银子,男子的银子,不花在这儿,就花在那儿,没有什么不同,倒不如花在我的画上还清静些。
女子这话却是在说谎,事实上,她根本未曾为男子画过像。
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他沿袭着一惯的放肆,对说出口的话不愿思考。
如果我有许多银子,就不用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堵住。
女子分毫不让。
景回风笑了,难怪面前这个女子能画出那样的画,原来是如此有趣,这是一个游戏,不管占不占上风,参与就会快乐。
好吧,你的画会贵到怎样?
我的时间很宝贵,按时辰来计算,一个时辰一百两银子,如果是你,就要两百两银子,一幅画大概要两个时辰,你给我四百两银子就可以。
阑珊为自己的话暗自心惊,其实正常作画并不按时辰计算,一天才不过二十两银子。还不曾听说当代的画师手笔有如此天价的画。
一天十二个时辰,六个时辰黑夜,六个时辰白天,一个时辰用膳,一个时辰静修,还剩四个时辰作画,一个时辰两百两,一天是八百两,好吧,我便给你一千两,我要你三十天,这里是银票三万两,你且收下。
这次换了是男子自顾自说话,并不理会女子渐渐张大的瞳孔,虽然说是视金银若浮云,可是在真金白银面前,还是有些腿软,或许沦落的人更明白金钱背后的意义。
三万两,是回风楼一个月的营业利润。她在回风楼一天二十两,一年才七千两,够她画四年的画,即使不算十分节省,以小镇居民的水平,三万量足够她用度一生。
而面前这男子,却随随便从袖子里递了出来。
一掷万金。
回风楼花魁的一夜也不过才两百两。
这已经不是在买画了,就是赎一个回风楼的台柱也不用如许多。
桌上那张银票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却不容忽视。
这从天而降的财富,将时空变异,阑珊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如梦里,那么不真实,就像是七分醉时的臆想,午夜时分的惊梦,否则哪来这么多银票,和那个美到不真实的男子呢?
为了这银票的原因,阑珊才抬起目来看面前这男子。
神丰玉润,眸若点漆,眉目里自有英气,无情仍脉脉,不喜亦萧萧,想那二郎神将临凡,怕也不过如此。
女子突然笑了,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是的,除了富可敌国的景相,又有谁的公子可以一掷万金?
皇族的殿下或许可以,但又怎又这天生一段多情目?
姑娘的清耳也听得进世俗的流言蜚语么?
景回风的语气仍是讥讽。
阑珊不以为忤,淡淡道,文武兼修、经天纬地的景相若也是世俗,世俗的定义怕得重新界定,你应该为是他的公子而感到骄傲。
女子漫不经心的引申触到景回风的痛处,她看到他的嘴角不自觉抽搐一下,目中含过隐忍的怒意。
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表情。
男子缓缓说,你是在羡慕我有一个好爹爹么?那就让给你吧。
阑珊有些后悔不该妄论他人是非,口上却不愿轻易认输,冷然道,让?你的下文不会是要我做你的妹妹吧?戏里都是这么演的,先是认了兄妹,后来便……
不是。景回风的话严肃的不像在说笑,谁若真的愿意,我宁愿让开,就是不要。
阑珊不知该如何回复,因为父亲不是说让就可以让的东西。
于是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沉默进行地比想像中的要长许多。因为本就是两个沉默的人,谁都不愿开口说第一句话,即使是有好奇也可以通过眼睛来观察,不愿发问。即使是对方亲口吐出的答案,又有多少真实?
刚才的对白怀其说是谈话,还不如说是一场交锋,那是两个高手之间刚碰面的本能的交锋,就像是两个武林高手,碰见了总要较量一番,那便是最好的交流,之后便很难再打起来,而他们之间的对话,比高手对决还要稀罕。
彼此封锁了各自的表情,不愿被对方窥探到一分一毫,仿佛高手的对峙,真气都不愿动用,惟恐被对方瞧出端倪,一剑封喉。
可是阑珊知道,男子一定还在想他的父亲,景鸾祠,这个名字真是好听,华丽得像误入凡间的文曲星。
而自己的父亲呢?
没有,还是不知道?
那便意味着可能是现在的任何一个有些年岁的男人。可能是每一个寻欢过的男人,或者,就算是万分之一的可能吧,也可能是景相。
或许还说不定是皇上呢,那她得是流落凡间的公主。
呵呵,她在内心里偷笑了出声,现在她的妄想症有严重的趋向。
可是她宁愿相信她的父亲是一个英俊的男子。
他从未出现过,可是却一直在,就在她的心里,她的血液里,骨髓里,她得他一半的真传。
否则又如何能让母亲不舍得毁灭她?
青楼的女子,怀了孩子,其意义不仅仅是不小心,还有些荒唐的意思。
若是痛改前非,趁夜深人静,鬼神不觉时暗自处理掉也就算了,可是偏偏还要选择生下她来,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给了她肌体发肤,却也给了她罪。
就算她的父亲是景相,又能怎样?
她的母亲是她生命里的一条河,将她与一切明亮温暖的事物生裂开来。
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吧。
不去想,就是没有,不说,就是没有人知道。
闭上眼睛来,且做她满腹才情的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