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谈》无命公子

37、枭（4）

　　〖三十六阙〗

　　※不想只怕是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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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确地说，我此时仍然没有真正看到枭，就像在看到靖的真面目前其实并未真正懂得他一样，此时我看到的最多不过只是枭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让人难以忘记的眼睛呵，他如此华丽闪烁，仿佛黑暗中藏匿的明阳，只要他睁开眼睛，你便只能注视，然后在他的目光里迷失自己。
　　当他看着你时，你会连自己都忘记，他是慈悲的，他是庄严的，他是英俊的，他的目光中充满着光明和希望，如果太阳照耀不到这个黑暗洞穴，就用他的双眼来代替，太阳行使不到的权利他来行使，那眼神又那般落漠，仿佛有你的对视才能完整，又如此忧伤，需要你把自己的心给他，还是甘愿，仿佛他是另一个你，你注视着他的眼睛，就是注视着你自己。
　　是谁相信，改变这个世界，其实只需要一个眼神。
　　我深陷在枭的目光里，其实我面对他连一丝胜算都无，我终于明白靖的担心，经历过诸多生死之战的靖对空前强大的枭早有种本能的预知，所以他需要闭关。
　　恍惚中，那个神魔发了话，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虚无，残缺和伤痛。
　　那是什么？
　　那是芜与泽的争吵，十分剧烈，芜大声地指责泽的颓败的生活，责问那些钱的去向，那些钱是芜五年的所有积蓄，是给我买奶粉的钱，是用来付别墅的贷款，是进货款，是给工人的工资，可是被泽挪用来作赌资，零头被用来购买高级妓女的风流一夜。
　　泽不理芜，只是径自吸烟。或许他清醒后亦自后悔，但是有一些时刻他抑制不住自己快要爆炸的沸腾血液，他不是个善于自制的男人，如果责怪到最后，只能怪芜为什么选择与他结婚，可是他那样美，即使已经十分颓废。
　　再或者，他只是想看看，在芜心里，到底是自己重要，还是那些钱重要。那些钱令泽既爱又恨，是他到达不了的领域，亦使他在芜那里没有丝毫尊严。
　　或者，这些亦都只是他脆弱的借口，这样没心没肺地无底挥霍，不才更符合浪子行径么？谁会去关心一个浪子的心理。
　　其实他连浪子都不算，浪子三唱，不唱离歌，至少在武侠世界里，浪子还有过人的胆识，高超的武艺，有自己独特的行事法则，不受任何人影响，而自己，唯一的是俊美的躯壳，用来换取女人的春风一度，即使在戏文里，这类角色也不会引起任何同情。
　　他的沉默并不能让芜放弃诘问，已经趋于疯狂的芜扑过来，抢过他的烟揉得粉碎，然后撕扯他的头发，用手打他的脸颊，咬他，仿佛他不是她骨里肉里的爱恋，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她不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建立的事业王国怎么就一下子灰飞烟灭，那些钱，来得快，去得更快，她甚至没有还没有来得及触摸它们。
　　他终于被激怒，手臂一挥就将她甩翻在地，像甩掉一只臭袜子。
　　我就是想要看着你穷，看着你被所有人都瞧不起，你以为你自己有多神圣，是无所不能的女强人？！
　　如果你不陪那些男人睡觉，他们会跟你做生意？！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要以为自己是圣女，其实我在你心里并不重要。
　　泽说完这些话，转身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芜哭到哭不出来，就窝在本溪冰冷的地上神智不清地昏睡。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缩在墙角战栗地看着这一切的我。
　　每个人都沉溺在自己的挣扎之中，哪里顾得了别人？！
　　再或者他们以为我还小得分辨不清这些事情的意义。
　　可是我记得，我一丝一毫都记得。
　　那夜，我感觉到害怕。
　　我不知道泽，我的爸爸走出去之后靠什么生活，会不会被别人杀掉，或者染上性病死掉，我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芜会不会被冻死，我叫不醒她。
　　那一夜，芜都瘫在地板上一动不动，我好几次都以为她已经死掉。又不敢上前查看她是否真的死掉。
　　我感觉到恐惧，心提到嗓子眼，全身僵直的恐惧。
　　还有恨。
　　恨芜，恨泽，恨自己。
　　原来一生的残缺都来源于此。

　　我仿佛又回到了幼时的自己，缩在黑暗的角落，等枭的目光来把我救赎。
　　可是眼前是漆黑一片，我慢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是站在枭的面前，方才所有一切不过是幻境，而我的解脱，在于，枭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环顾周围，没有了枭的目光，大殿上赤裸交缠的男女竟似乎连□□也失去，全都打着吹欠，沉沉睡去，只有那浓厚的颓靡的气味见证着刚才这里曾经上演过怎样的倒凤颠鸾。

　　尚自怔怔着，面前那人开了口，姽婳，你现在是否仍然在恨泽，你的爸爸？
　　呃，我并未想过这个问题。很久以来，我强迫自己要忘记泽，完全忘记，不要留下一分一毫，自然也不再去想是否恨他的问题，时间长了，我便以为自己真的忘记，可是显然那只是在表象意识里，在潜意识里，泽从来都没有消失过，此时被枭毫无保留地撕开，又怎生不恨？如果不是他，我怎会那般孤独，又怎会学什么秘技，经历这许多磨折？
　　我恨。
　　可是，如果不是迟，你怎么会如此美貌，怎会有这许多男人喜欢你，迟、陌埃、镝、肇……
　　是他们成就了你，就仿佛如果不是你如此美丽，你根本没有和我对话的机会，所以你应该感谢泽。
　　如果不是他，芜又怎会去找迟，你又怎么能遇到迟那样的男子，你的爱又从何来，即使是芜，她也应当对迟心存感激，如果不是迟，她对迟的感情便不能圆满，这是金钱所不能够代替的。
　　可是……
　　我知道你觉得突兀，你们觉得恨泽是理所应当，那末，是什么使泽变成那样一个人，泽的恨该着落在谁身上？
　　我喏喏。

　　姽婳，别人不认得你，我却认得你。枭在那一端肯定而又若有所思地说，声音在大殿里激荡起层层叠叠的回音，仿佛是投落沉渊的石子带出坚韧的纹波，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我，我是谁？难道真有人洞晓了天地玄机，看到了那一世的自己？
　　谁是我的前生，我是谁的后世？我的好奇心一被激发出就不可扼制，脑前突然有遥远却又清晰的画面掠过，我的喉咙颤抖起来，鼓动出声音，竟能并不听从我自己折意志，我听见那声音用朗诵的声调在讲述一个故事：

　　经过了三千六百年的六道轮回，我看到自己的第一世，是个有着绝世容颜的美人，可是她不会笑，她的脸习惯了肃穆的表情，又有什么值得兴高采烈？！
　　可是即使是如此天生的落寞表情，在未及笈的女童面上仍然美得惊心动魄，仿佛天地灵气都为她一人所独得，于是身为士大夫的父亲欣喜若狂，如果把她献给皇帝，将会得以怎样丰厚的奖赏？！
　　可是不会笑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这天下，谁能给君王冷脸瞧呢？若是弄巧成拙，让她的冷漠坏了君王的兴致，就是天大的灾祸。
　　父亲的忧虑不久就被一个歪嘴的师爷完美地解决，两人在布幔后长长短短的嘀咕，她听到那个歪嘴的师爷狡黠地说，主公，您真是聪明千世，糊涂一时呢，您又何必要她笑，就让她板着脸才好。
　　啊？父亲一时没弄明白。
　　天下女子都是笑的，唯她不笑，才显得尊贵，与众不同，是众绿丛中一点红，才更能惹得君王屈尊降阶，猜度她的心事，此乃反客为主之计。
　　啪，啪啪。
　　清脆的是父亲喜极而击掌的声音。
　　自此她被完全囚禁，看不到窗外的花红柳绿，是红了樱桃还是绿了芭蕉，是绿肥红瘦还是风叶飘零都只是臆测，也再没有伙伴，伴随她的是日复一日的阴暗房间，长久的避光有让肤色更加苍白的功效，用以招惹君王的垂怜，惟一的安慰是数着清冷的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模糊而意义不明，她尚未得知世界的明亮就已经被软禁于自己的家园，凶手是她贪恋权贵的父亲，即使外面是朗朗骄阳，隔了深深帘幕到她那里的不过是微光一点。
　　完全没有对白的时间仿佛没有尽头，语言失去所有意义，随之消失的，是所有表情，这样便过了一年又一年，闺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终于有一天，她除了咀嚼和眨眼，根本不必动用面上任何肌肉，她的脸美得失真，可是那是真真切切的美。
　　当她长到十一岁时，父亲在朝中受到政敌的强大攻击，于是他不得不提前打她这张牌。
　　于是她便被送到当朝君王那里，被策封为宝妃。
　　宝妃的美震惊了所有人，在她面前，所有其他嫔妃的美都显得不值一提，如果其他的妃是孔雀，她便是飞天的浴火凤凰，如果其他嫔妃是天山璀璨的群星，她便是那幽咽的一轮清月，如果其他嫔妃是嫣美的百花，她便是佛前圣洁的婆娑宝树，只动用一个枝叶就得众生倾慕，那天生一段风流只在含情目内流转，谁是传说中的静若娇花照水，行如弱柳拂风，方知闭月羞花寻常，倾城倾国不虚。
　　沉湎声色的君王视她若宝，无上功名给她，她若不要，就给她父亲，奇异百花给她，琼翠珠玉给她，绫绡丝缎给她，直恨不得将这江山都给她，她喜欢素月，就为她造一座白玉塔，哪怕费上百万民夫？她喜欢清池，就用金玉为池水银为水造一座泠溟殿……
　　可是美人，她不笑。
　　她每日里终是愁眉半锁、美目含雾，这使得君王的眼看不到美人的心。
　　贪心的君王仍觉得不够，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手一挥风云变色，他脚一跺山河倾颓，可是倾国之力，竟还不能取悦一女子么？！
　　这怎么可能？
　　君王不知道物是美人其实根本不知道笑为何物，他堕入的不过是一个佞臣奸狡的局。
　　君王技穷之后，终于下令，若有能令宝妃开颜一笑者，封候拜相，赏金万两。
　　一时之间仁人智士无数、道人方士无数，使遍百般手段，竟都不能使美人开颜一笑。
　　当朝堂内外都参与进来时，这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再也收不了手。

　　渐渐地举国之士都参加到这个命题里，连军国大事都放在一边，于是逐渐招致北荒游牧民族的入侵。
　　此天黄昏，天边一轮残阳如血，不知在昭示着谁的不归路，君王携着爱妃去看军情，高高的城墙沿着山的脊梁而建，城堞下面即是万丈深渊，天地荒凉、天下雄关，当天色渐晚时，取代那一轮明阳的渐渐熊熊燃烧的峰火。
　　有一个烽火，便有第二个，远处的士兵得到预警，便也尽职地点起自己的，那一天夜里，整个山岭城关上蜿蜒着一条火龙，辉煌夺目，将昏暗的万里雄关照得明若白昼，美人从来没有看过如此近乎神迹的美景，完全被征服。
　　远处的诸侯们看到了峰烟，知道敌人即将前来攻取自己的家园，便都召唤来家兵，点起火把，浩浩荡荡奔赴皇都，保家卫国，此去刀兵一起，又不知将死多少好汉，成就多少豪杰，这是每一个少年恐惧而又期待的梦。
　　众人在沸腾，山川在沸腾，火龙在沸腾，所有的人们脸上都带着奇怪的表情，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果然是传说中的金戈铁马、旌旗蔽日，锣鼓喧天……
　　那一个热闹而辉煌的梦呵！
　　真是好玩，美人看着那一条燃烧的火龙和远近而来的诸候，居然开怀大笑。
　　真是热闹呵，竟会有这么多人，那是她从来所不知道。
　　美人笑得前仰后合。
　　本来已经美得惊心动魄，这一笑起来，却是摄魂夺命，见惯了冷面美人的君王虽然幻想过千万次美人笑起来的样子，可是一朝见着仍是惊艳，以前的美总让他觉得冷，那兴致总有一丝提不起来，而此时看着美人明艳若七色琉璃光华流转的眉目，他竟是看得呆了。
　　那一夜美人笑了又笑，竟是笑了半夜。
　　君王只顾得注目美人，根本无心战况，连敌兵何时退了都不知晓，可是看了半夜，仍然觉得不够。
　　这就是传说中的风情万种倾倒众生不可方物。
　　可是君王仍然没有任何其他办法重新看到美人的笑。

　　在沉默了一个星期之后，荒淫的君王再次密令点击了烽烟。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是我一直想演绎的故事，在这里完成，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