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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雪中春信(1) ...

  •   (1)
      月亮消失的那天,我从好梦中醒来了。
      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初生的孩子。
      漫长的流浪里,我想要一束光。
      在无穷无尽的,昏黑色的宇宙里。
      ——《月亮消失的那天》

      夜里落了雪,店外的一株腊梅已经开了。
      门口的风铃被撞得头昏眼花,发出一连串震颤心弦的声音。
      消磨时光的书本又翻过一页,宋知温看向那个冒失闯入的女孩,她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像个逃荒的诗人,格外笨重地挤进来,风风火火又风尘仆仆,几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的长发挽得相当随意,染了晶莹的融雪,大概是进门前蹭到了那树腊梅,肩上有淡淡的花香,尽管穿着臃肿朴素的厚衣服,也掩不住她艳丽好看的眉目。她将手上拎着的行李丢在地上,低头瞟了一眼菜单,然后抬起头,“请问——”
      宋知温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她的脸被冻得通红,看清他的脸以后,像是连嘴也一并冻住了。她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仿佛是有星星居住其中。
      和初见的女孩对视太久,是件有些失礼的事情,可是宋知温对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就这样望了进去。他觉得这个姑娘有些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仿佛,他曾被这目光认真凝望过,在某个梦里,或者某个从前。
      仿佛,他曾被这样热烈而无所回避的目光,凝望了一世之久。
      久到他都忘记了。
      她的身上萦绕着外间的风雪,那冷意和寒气向他袭来,心里像是被一个细微的物什刺中,莫名的痛。
      女孩回过神,指着菜单里最便宜的一杯饮品,“现在还有这个吗,我想喝。”
      宋知温颔首,抽出一只纸杯,例行询问她:“姓什么?”
      “梅,梅花的梅。”
      宋知温笑了笑,连他都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笑什么,他提笔,在洁白如雪的杯身,绘了一只梅花的形状,“先去坐吧。”
      女孩挑了离他最近的位置坐下,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狠狠松了一口气。丰沛的暖气将长夜的灯光熏得有些氤氲,像是为了打破这暧昧的宁静,她笑着向他打招呼,“宋知温,好久不见。”
      “我们见过?”
      她点头,“你肯定是没见过我啦,我比你小三届,建筑学院。大一入校的时候,你已经是学生会的主席了,神仙级别的风云人物啊,谁不认识。”
      宋知温认真看了看她,他觉得他一定是见过她的,可他又想不到确切的证据,“你以前也在学生会吗?”
      “没有,建筑系太忙了,我什么学生活动都没参加过。”她摆摆手,又怕冒犯了他似的,赶紧补上几句,“但宋学长的名号是相当如雷贯耳的,听说你特别厉害。”
      他一哂,“没有那么厉害。”
      “这还不厉害吗?”她像是把自己说高兴了,直接捧出一双星星眼看他,“你当年不仅是我们学校的主席,而且还兼任全国学生联合会的主席哎!这已经属于、属于行政范畴了吧,会有专属的秘书和司机,级别等同于……等同于……”
      她等同了半天,实在没想起来,嘿嘿一笑,继续道:“起点这么高,我想着,你毕业以后,肯定是高官要员,一路亨通嘛,没想到是个甜品店的店主,也太有个性了吧,哈哈哈哈……”
      女孩的笑声张扬,不加掩饰,宋知温悄然弯了唇角,然而目光落入杯中的动荡颜色,在背光的阴影里,显得晦暗又混乱,“是么。”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怎么会?”
      宋知温将纸杯递给她,转开了话题,“你现在还在读书吗?”
      她点头,“研二,还有一年毕业。啊,因为我们本科是五年,所以晚一年。”
      “本校?”
      “对啊。”
      想来也是,在建筑学的老四校里,坐落首都的,的确只有这么一所,宋知温礼尚往来地称赞她:“那你也很厉害。”
      她闻言,脸上的笑有些褪色,叹了口气,忽然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对了,请问——你这家店,开到几点?”
      他含笑瞥了她一眼,“宿舍锁门了?”
      她拼命点头,“宿管阿姨可凶了。”
      “我没有固定的营业时间,也许白天歇业,也许通宵营业。”
      她期待地发问:“那今天?”
      “你想待多久,都可以。”
      她大喜过望,立刻捧起杯子,咕嘟咕嘟豪饮了几大口,丝毫没有品味的意思,仿佛单纯只是为了解渴,宋知温望了一眼见底的纸杯,默了默,道:“再来一杯?”
      女孩好看的眉目纠结了一下,“要钱吗?”
      宋知温又笑起来,他取过柜台的水壶,放在她面前,“不用。”
      “谢谢,我真的渴死了。”她添了一大杯白开水,“难得凌晨一点还有没关门的店,什么都不点的话,也不太好意思坐下来,嘿嘿。”
      在她来之前,他的确是打算关店来着。
      “这么晚,你……”宋知温打量她大刀阔斧的阵仗,“做贼去了?”
      她哈哈大笑,“对呀,我盗墓去了。”拍了拍身旁的一个小包,“顺手捡了几块古代琉璃瓦残片作为纪念。”
      宋知温在她对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杯水,“那么,是哪位古人获此殊荣?”
      “当然是康熙皇帝的老婆们咯!”
      “……”
      “事情是这样的,我前几天去外地考察一个清朝的古建筑,然后路上有个想法,需要求证一下,于是刚下火车,就赶去拜访景陵的妃园寝,好不容易折腾回来,才想起宿舍关门了,如果去宾馆,感觉很费钱,就打算找个地方凑合一晚,天亮就走。”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素描本,打开,其上是各式各样的古建筑局部速写,最新的一页,绘着园寝的丹陛石面,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开始补全笔记。
      宋知温看了半晌,“清朝?”
      “嗯,最近接了一个任务,官方要拍摄有关圆明园的纪录片,想用合成技术复现它的全景,我负责制作渲染康熙时期的风貌,所以正在恶补。”
      她笔走如飞,宋知温便不再打扰,写完,她又从包里拽出一台笨重的电脑,另一个素描本被带出,掉在地上,趁她理线插电的间隙,宋知温俯身拾起,封面的角落里,他看见她潇洒的落款。
      那两个字写得淋漓恣意,力透纸背,像是一枚印章盖在心口,他启唇而读:“阿宁。”
      她愣了一愣,像是被唤住了,转而笑着解释:“那个是我的笔名,兼职画一点绘本,赚个外快。”
      “有寓意么?”
      “没有,单纯很喜欢‘宁’这个字,简单动听,结构稳定,余味悠长。但是出版社的编辑建议我,至少起两个字的笔名吧,所以就改成‘阿宁’了,读起来像是恋人呢喃的絮语,还挺浪漫的。”
      宋知温颔首表示认同,凝视着那两个简单的字,无声地,又念了一遍。
      阿宁。
      翻开,果然是充满浪漫色彩的绘画,每页都配了简短的几句话,是一个关于宇宙,关于星星的童话故事,不过尚未写完,弃稿很多,大概作者本人也没能想到完美的结局。
      凌晨四点的时候,她趴在桌上睡着了,口水淌了一片,宋知温觉得好笑极了,心里也柔软极了,这样无忧无虑的睡相,光是看着,就觉得一定有好梦发生。
      五点半,她的闹钟响起,一边捏着被自己枕麻的胳膊,一边晃着脑袋让自己清醒,她利落地收拾好东西,如同来时一样,扛着大包小包,向他道谢告别。
      宋知温替她推开门,“欢迎下次光临。”
      闻言,她已经踏出一步的脚又收回来,鼓鼓囊囊的,几乎占满了他的视线,她直率地提问:“真的欢迎吗?”
      “当然。”宋知温向她微笑,“不收钱。”
      “那我就不客气了哦?”
      “好。”
      “明天我要喝店里最贵的饮品,当然,有个小蛋糕就更好了。”
      说完,她相当潇洒地离开,正是寒冬季节,天亮甚晚,她走出去的时候,像一艘劈波斩浪的船,闯入一团浓墨的未知海域。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店里又来了一位故人。
      “宋学长!江湖救急!”
      宋知温打开电脑,“说吧,又要什么活动的策划案?”
      来人是他从前的部员,因为在某次活动结束的聚餐里,一个人干掉了三碗饭,故而得到上下一致认定的绰号“三碗”。三碗凑到柜台前,“红-歌会的那个,打包发给我,哪怕是评分细则、候场安排都要发!”
      “被批评了?”
      “是啊,多亏学长你,生生拉高了老师的要求标准,拜托,你们那一届能力是公认最强的,不代表平均水平好吗!”三碗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所以我又来请求鞭策了。”
      三碗瞟到桌上的空纸杯,“这么早就有客人?”
      “准确的说,是凌晨的客人。”
      “啊?这么奇怪,男的女的?”
      “唔,是个建筑系的学妹。”
      三碗僵住了,“不会,是姓梅吧……”
      “认识?”
      三碗立刻换上一种牙疼的表情,“说起来挺尴尬,但,建筑系的梅问寒小姐,是我的初恋。”
      宋知温的手一顿,鼠标停在了屏幕上,“愿闻其详?”
      “她大一的时候,在校园里写生——这是建院的老传统,我就遇见她了,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特别漂亮,虽说没有打扮,甚至穿搭很草率,但漂亮就是漂亮啊,我就打听了一下,据说,她是个超级怪咖,学业高度自律,从不熬夜拖延,而且只要一时兴起,会立刻跑到老远的地方考察建筑,才不管是白天还是凌晨,她可以为了做模型一掷千金,却懒得换那个破破烂烂的背包。”
      “很形象了。”
      “所以学长你一说,我就觉得是她,这么怪的人,应该找不出第二个了。”三碗叹了一口气,“不过也是真厉害,她拿过的那些国内外的大奖,估计她自己都数不清了,说不定都当成垃圾对待了,学建筑其实很难,人文、历史、哲学、素描、水彩、建模、材料、力学、工程都要学,是一个兼具文艺和理工的变态专业,偏偏她没有短板,室内设计、城乡规划、风景园林都做得来,是不是怪招人喜欢的?”
      “嗯。”
      三碗给他看了一个小学公共图书馆的图片,“这是她本科的获奖作品,已经落成了。”
      “你表白了吗?”
      三碗满脸黑线,“表白了啊!还是当面的,结果她好像只是用余光瞄了我一眼,高冷地丢下四个字,‘凡夫俗子’。”
      宋知温沉沉笑出声。
      “有些看不惯的,说她装,不过我觉得,这股骄傲劲儿也是她的魅力所在吧,她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团火,从来不会灭的,虽然被惨烈地拒绝了,但还是很佩服她。”
      宋知温遁入回忆,回忆起那个惊鸿一面,像火一样的姑娘。
      他在她眼里,也是个凡夫俗子吧。
      三碗请教完毕,很有收获地准备离开,却见宋知温也预备歇业关门,他看了眼天色,“这么早?”
      “去换班。”
      “阿姨身体还好吗?”
      “老样子。”
      三碗点点头,没了下文。
      医院的走廊有干净肃穆的味道,病房里传来父母的交谈,门半开着,宋知温却顿住了脚。
      “他还在那个小餐馆里窝着?”
      “别这么说,他也是为了照顾我。”
      父亲冷哼了一声,“少来,就是不成器,不思进取,躲在那么个破地方,都是你惯的他,放着锦绣前程不要,作茧自缚成这样。”
      “你也别逼他太紧,孩子大了,能自己做决定。对了,是几点的火车来着?”
      “现在算是出差,按规定,不能停留太久,我马上就走。”
      “好。”
      父亲的身影靠近,看见他,下意识皱了眉,“干什么呢?看你这偷偷摸摸的样子。”
      宋知温笑了笑,“一路顺风,爸。”
      父亲没说话,与他擦肩而过。
      宋知温垂眸,阳光透过病房的窗户涌入,而他,正站在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只是一团模糊的,黯淡的影子。

      (2)
      忽然,我遇见一颗星星。
      它在发光啊。我想。
      在这个寂寞,冷清的世界里。
      在这个像是断崖,深渊,绝弦的世界里。
      ——《月亮消失的那天》

      梅问寒的老爹是个穷讲究的读书人,据说老妈生她的时候,是个冷得不行的冬天,她老爹看见傲雪凌霜的寒梅,诗兴大发,想起古人的一首诗,末句是“试将春信问寒梅”,一时间感动得不行,立刻定下了她的名字。
      一个古怪拗口的名字。
      老爹从小就对她循循善诱,说这诗多么的雄伟瑰丽,“万里壮怀江月皎,一声长啸海云开”,而结尾又是多么缱绻柔情的一笔,“试将春信问寒梅”,因为寒梅是对春天的期盼,是一种高贵又骄傲的等待。
      梅问寒:“你起名字就是不好听,别找借口了。”
      偏偏她成绩太好,这个奇怪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学校的奖学金公示或者各类大赛的获奖新闻里,梅问寒和自己的名字相爱相杀了很多年。在她的强烈抗议里,大三的时候,闺蜜容容终于从“小花”的爱称里改口,称呼她为“阿宁”。
      “小花小花,学代会要开了,正在到处搜集学生对学校的意见呢,你要不要也填一下问卷。”
      “这种形式主yi的东西,填了有用?”
      大一的梅问寒对学生组织充满了成见,她觉得那就是一个微缩的社会,人情世故,功名利禄,能玩转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肯定有用啊,宋主席可厉害了。”
      梅问寒沉迷画图,随口道:“是吗,那我有几十条意见,不如你代为转告一下吧?”
      一段时间以后,梅问寒在宿舍楼下看见了自助贩卖机,她很意外,容容说:“据说有七八个厂家竞标,综合对比了价格和运营,才选出的这个,这回你不用嫌超市远了吧……”
      学院和教学楼的空调时间调整了,无论什么时候进去,都是令人舒适的温度,连锁门的时间都延后了一小时,容容说:“和保卫处协商很久的结果,像你这种喜欢赖着不走的学霸……”
      食堂更改了餐盘回收的模式,校园各处划定了自行车停放区,部分墙面和路上的石球石柱开放涂鸦,不过要预先报备……
      梅问寒偷偷想,那个姓宋的,还真是厉害。
      她老爹也发现了这一点,将学校的消息推送甩给她,点开,不过是例行公事地汇报学代会召开情况,某年某月,何人与会,提案表决多少条,审议通过多少条,后续落实情况将持续跟进等等。
      梅问寒划得飞快,直到看见一张照片。
      镜头中的男孩,一身正装,微微低头,似乎是在发言,表情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种惯常的笑,会场瞩目的灯光照射而下,竟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的桌上有一沓纸,签字笔搁在一边,桌前是他的席卡,楷体端正印着他的名字。
      宋知温。
      原来那个据说很厉害的人,据说无所不能的人,叫做宋知温。梅问寒心里腾起一阵奇怪的感觉,像是洞房花烛夜的夫妻,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却会心一笑,如同相识了一世之久。
      这个人,似乎有让事情变得值得期待的能力。
      老爹的关注点却十分离谱,“他的名字,和小花你的名字,在古文里是严格对仗的啊,‘问’与‘知’,‘寒’与‘温’,问寒与知温,般配,相当般配。”
      梅问寒充满怨念地回:“可是他的名字那么好听!”
      校园素描写生,是期末的考核之一,梅问寒四处晃了一圈,鬼使神差,停在了学生剧场门口。因为某位重量级的领导要来学校视察,所以学生会正在排练节目,忙碌的人影里,她一眼就认出了宋知温。
      几个部长站在他身边,他在说什么场务安排和进出动线,什么展架尺寸和节目手册,总之是些大大小小的、千奇百怪的事情,梅问寒第一次意识到,学生活动竟然这么复杂,她素来讨厌和人打交道,可是他竟然能把形形色色的人统一战线,而且是这样的八面玲珑,举重若轻。
      主持人继续彩排报幕,梅问寒听到学生代表发言的环节,然后看见宋知温离开了主控台区域,向台上走去,错落交疏的光线落在他的肩上,好看得有些过分。他的发言沉稳却不死板,生动却不轻佻,平易又典雅,简直是高情商的典范之作。
      梅问寒抱着画板,开始落笔。
      大家各自忙碌,没人注意门外,只有一个不太专心的男孩子,频频转顾于她。
      建筑学院热衷于展示学生的各类作品,梅问寒的这幅画,因为在纵深、透视、光影等方面体现出了上佳的水准,所以荣幸地跻身其中,展示的作品需要一个名字,她想也没想,拟了一个字。
      《星》。
      那颗遥远而耀眼的星啊。
      大学五年一晃而过,容容找到了工作,而她留下读研,选择了一个万分冷门的专业方向——古建筑。
      容容痛心疾首,“古建筑都是别人选剩下的,你不觉得浪费了第一名的成绩吗!我知道这是你的理想,可这的确是个冷板凳,挣的少,还不稳定,理想不能当饭吃,对不对,女侠?”
      其实她不在乎理想能不能当饭吃,如果吃不饱,少吃点就好了。可是,她却开始对自己努力的意义,产生了困惑。
      这些年,她东奔西跑,看到许多古建筑修复的乱象,譬如声称复原唐风的古迹,复原出来却是正统的和风,譬如声称要梦回明朝的景点,却让她直接梦回高丽,她给各地的负责单位投诉了一遍又一遍,却统统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所谓外行看热闹,那些地方总是游人如织,赞叹着他们心中的唐宋元明清,却不知道,他们所赞叹的东西,其实已经远去了,她拼命想把那些东西拽回来,可她的声音太过微弱,太过笨拙,就算喊破喉咙,也没人听得见。
      她觉得自己所热爱的,是不被需要的。
      从景陵回来的那一夜,雪落无涯,天上没有一颗星,她背着沉重的行囊,佝偻着身体,又渴又累,无处可归。
      转过空旷无人的街角,她看见一朵暖黄色的光,在寂寂的雪夜,无异于一个降落的大星星,她像是回家了似的,雀跃着加快了脚步。推开门,那个阔别了三年的人,正耐心地望着她微笑。
      她忽然觉得,风雪夜归人,是一句浪漫的诗。
      店里有融融的暖意,有独特又好闻的香气,温暖的灯光像微澜的湖水,宋知温就站在那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可她已不能抵抗。
      在梅问寒的认知里,宋知温毕业以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政客,且不论他天纵奇才一般的社交能力,单论他的家庭背景,她都觉得他会从政。宋家是个传统的政客世家,从祖辈开始就致力于国家的发展建设,宋知温的父亲是个颇有政绩的省长,偶尔能在新闻里看见,最近似乎被调去西部扶贫开发了,而他父亲的官职,放在他们宋家,居然是不值一提的。
      所以,在这个小小的店里遇见宋知温,奇妙极了。
      难道那些功名利禄的东西,在他眼里,竟是这样云淡风轻吗。
      他的店离学校很近,她开始不请自来。
      宋知温每次都会给她一杯不同口味的饮品,以及不同口味的甜点,梅问寒很惊讶,“菜单里没有这个蛋糕啊?”
      “新学的,借你试毒。”
      梅问寒虽然不懂料理,可是她也能感觉出其中复杂的工序,“你做了多久?看上去挺难的,一次就能学会吗?”
      “是挺难的。”宋知温顿了顿,说:“也就试了几十遍。”
      “……”梅问寒呛住了,“那你给我尝也太浪费了,我这个人比较没品味,吃什么都差不多,暴殄天物啊!”
      “没关系。”宋知温笑得很温柔,“我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品鉴或夸奖,只是单纯想做而已。”
      梅问寒有点感动,“可是……还是觉得好浪费!”
      “闲着也是闲着。”
      宋知温说这话的时候,夕阳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梅问寒忽然觉得,他的身影是那样落寞,像是有满腹心事。
      “宋知温,你真的很厉害。”
      他仿佛回过神,眼里有一点恍惚,“什么?”
      “你能把那些世俗的东西视作过眼云烟,甘心做一个小小的店主,我也能放弃轻松高薪的职位,继续研究古建筑,可是境界上来说,还是比你差了很多啊。”梅问寒戳着最后一块蛋糕,“我是有所求的,我迫切想要一个结果,如果得不到,就会很沮丧,非常沮丧,可是你做这个蛋糕,根本不在意结果,只是想做而已。”
      “好。”梅问寒深吸口气,对他灿烂地笑,“因为你的蛋糕,我也决定继续努力了。”
      “你总是把我想得这么好。”宋知温失笑,摇了摇头,对上她的眼睛,“不过,如果我的蛋糕真有这样的魔法,我觉得很高兴。”
      “你就是很好啊!”
      宋知温叹了一声,“工作完成得怎么样了?”
      “这个啊,”梅问寒打开素描本,“我把圆明园分了区域,根据搜集的资料,画了几版草图,可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是僵硬的死物,至少,还不是我心中的圆明园。”
      宋知温接过,第一页是康熙六十一年的镂月开云,页侧是她的记录,“镂月开云,九州清晏之东……殿以香楠为柱,覆二色瓦,焕若金碧。前植牡丹数百本。后列古松青青,环以朵蘤名葩。当暮春婉娩,首夏清和,最宜啸咏。”
      下一页是畅春园,“全貌已无寻。据《日下旧闻考》所记,轩楹雅素,不事藻绘雕工……据《宸垣识略》所记,春夏之交,晴云碧树,花香鸟声,秋则乱叶飘丹,冬则积雪凝素……康熙时期,诸皇子于此有居所……”
      又往后翻了几页,他将本子递回给她,“少了些烟火气?”
      “有道理,是个角度。”梅问寒记下来,“明天去深入调查一下,按理,圆明园里住着的,应该是皇室成员,还有一些往来的仆从……”
      她落笔,迅速在纸上描了一个小宫女,然后是一个老嬷嬷,他们都跟着一位好看的后妃娘娘,像是要去给皇帝请安,“从服饰上说,这位娘娘至少在妃位以上,宫女嘛,一般是宁绸青衣,嗯,再加一个福晋好了。”
      “怎么都是女子?”
      “那就加一个阿哥,站在福晋身边,”梅问寒一边画,一边给宋知温解释,“你看他的衣服和朝珠,这是贝勒爵位的。”
      “是不是太年轻了?”
      “你知道康熙的第八子吗,十七岁就封贝勒,年少而居高位,很厉害的。”
      就像……你一样。
      “是吗,那他会很寂寞吧。”
      梅问寒不知道宋知温为何这样想,正要追问,店里的客人却将他唤走,她只好默默补全人物的五官和表情。鬼使神差间,她发现自己画的是宋知温的脸,仍然是带笑的眉眼,可又不是开心的样子。
      会很寂寞吗。
      莫名地,那句话在她心里泛起久久的回音,酸涩的情绪蔓延上来,她望着纸上的那个人,雕梁画栋里,宛如褪色的陈迹。她忍不住提笔,给他身旁的女子绘上自己的脸,一个灿烂的笑脸。
      然而,黑白灰的画面里,那样鲜艳的神情,却像是被吞没了一样,笑意隐没在亘古的长夜里,像是一颗暗下的星星。她立刻合上素描本,想制止胸膛里某种悲伤的跳动。
      接下来的几天,她开始恶补相关的历史,每次有新发现,都会分享给宋知温听,比如——
      “康熙时期的畅春园,八、九皇子的住处在一起很正常,为什么雍正也和他俩比邻而居啊?野史说雍正早年间也是八皇子一派的,难不成是真的?”
      “老八都病重了,康熙怎么舍得把他强行移出去的啊?他虽然是个好皇帝,但这件事情上太不是个东西。”
      “其实,康熙这几个儿子,都挺厉害的,尤其是八、九皇子,帝王之才啊,否则也不会被雍正迫害成那样……如果生在晚清,肯定比那几个不中用的皇帝强太多了……”
      说着说着,她沉默下来,似乎捕捉到某些稍纵即逝的东西,某些,她的建筑里缺失的东西。
      宋知温在她手边放下一杯暖乎乎的红枣桂圆茶,“有灵感了?”
      她抬头,向他眨了眨眼,“在此之前,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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