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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酒醒何处 ...

  •   (一)初见
      姑苏城钟家与江宁府柳家,在前朝,原是世交。
      本朝以后,柳家作为江南士族的风骨象征,始终拒绝向新朝示好,只顾修书立说,整肃门风,听闻,族里的子弟,各个都生得清新俊茂,文采精华,宛如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皇帝有意拉拢江南士族,软硬兼施,奈何柳家从父辈到孙辈,一哭二闹三上吊样样做尽,偏是拗着一口气不肯出仕。
      相比之下,钟家黄金百两降清的事迹,实在是声震八方,威名百里。江南的士族对钟家,始终挣扎于微妙的情感矛盾,一方面,对于这种奴颜媚骨的变节士族,必须从道义上进行谴责,一方面,钟家的古玩、字画又实在丰厚,提到钟家藏书的“求恕阁”,再铁面无私的读书人,也免不了动一回心。
      钟仪的老爹,作为现任钟家族长,十分地水深火热。
      于是,隔三岔五便要办一个什么书画品鉴会、诗文品鉴会、金石品鉴会,将附近的读书人吸引了来,假装和气一团,只谈文艺,不谈人生。钟仪和老爹的想法不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旁人看不上钟家,何必还要那虚伪的融洽。
      每逢此类活动,钟仪都要溜出府去,待宾客散尽再回。
      那年春光太好,全福讲寺的神佛太慈悲,十岁的钟仪,遇见七岁的柳烟。
      年岁久远的古木,枝桠间挂满了许愿牌、长命缕、姻缘锁、平安带,红彤彤一片,似是生怕春光不够热烈,飒飒地在风里飘荡。树下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穿着霜月色的衣衫,挽起两个小髻,浅桃色的发带微微扬起,如一枝抽芽的花束。
      女孩亭亭而立,伸手轻笼一叶平安带,凝眸细看其上的字迹,终于开了口。
      “字好丑。”
      钟仪在旁听了,笑出声来。
      女孩身后的几个丫鬟和嬷嬷立即横眉,想把这个不知何处冒出的小登徒子赶走,然而那个小登徒子颇有气势地扬手制止,理了理自己的锦衣,笑道:“在我钟家厅堂相见,也是相见,在此春光禅院相见,也是相见,各位说,是也不是?”
      柳烟低眉行了一礼。
      身后的嬷嬷笑道:“原是钟家的小公子,只是小公子怎么知道,我们老爷在贵府做客?”
      “镇上的人家我都认识,你们却眼生。再一看这阵仗,这气度,能请动如此贵客的,只有我钟家了罢?却不知,这位妹妹是谁家的千金?”
      柳烟肃容而答:“江宁府,柳家。”
      钟仪似笑非笑,“柳家啊……”
      柳家规教森严,行止有度,许是春风作祟,柳烟轻轻抬眸,偷眼打量面前的小公子,不同于家里的兄弟,小公子只散漫倚着古木,眉眼似笑非笑,无所回避地望着她,柳烟迅速垂下眼,“衣服,脏了。”
      钟仪起身,掸去倚树的尘土,又是笑,“不愧是柳家。”

      (二)相救
      十五岁后,钟仪便各处游山玩水起来。
      那年行至潇湘楚地,锦江泛舟,只见桃花夹岸,落英缤纷,钟仪吩咐小厮烫酒备餐,只待朗月升起,便酾酒临江,扣舷长歌,做一回逍遥仙人,江湖才子。
      江水广阔,亦有人家雇舟设宴,琵琶、清笛、洞箫不绝如缕,钟仪倚在船尾,掏出怀中的玉哨,虽无音调,却有长短不一的韵,是他新近学来的楚歌,并依着自己的喜好删改了部分。
      四面青山楼外楼,新妆巧扮任风流。
      多情最是锦江水,依依一步一回头。
      尚未吹过几遍,便有小厮来报:“少爷,前头的船遭了水贼,整船都烧着了,别家都避开了,咱们要不要也……”
      “不必。”钟仪收回玉哨,慢慢往船头走,“谁家的水贼,敢上我钟家的船?”
      云敦已在船头察看,“少爷,似乎有女眷落水。”
      “去救。”
      “是。”
      尽管有月色与火光,能看清的水域也实在有限,云敦领着几个善水的小厮下水捞了许久,只捞上两个年轻女子,一个已经昏了,一个勉强能站着,钟仪吩咐将昏的抬入舱内诊治,又取了件外袍递给站着的那个,“春江水寒,姑娘保重。”
      女子打着冷战,却不接。
      钟仪就着船上的烛火细细看她,越看,越觉得这张脸熟悉得惊心,“柳姑娘?”
      柳烟闻声抬头,想了半晌,也认出他来,“钟公子……”
      钟仪将外袍塞给她,叹了一口气,“这种时候,还管什么男女之防,穿上。”
      柳烟接过,微微俯身,咳个不停。
      钟仪将她领至烫酒的小风炉边坐下,“我已让人去生火烧水,姑娘要不先喝一杯热茶?”
      柳烟看着钟仪递来的茶杯,没有动。
      “并非我有意冒犯,只是这船上,都是男人,委实没有姑娘用的茶具,”钟仪又叹了一口气,“你们柳家,未免太严苛了,只是圣人也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姑娘现下落难,那些劳什子礼节,暂且忘了罢。”
      “多谢公子。”
      钟仪没有再说话,心事重重地坐着,自斟自饮,却没了从前的快意潇洒。未几,便觉有些昏沉,不知是船在晃,还是自己在晃,眼前动荡得厉害,再醒来时,天光已大亮,船停在岸边,钟仪披衣起身,云敦守在外间,“少爷醒了。”
      “柳姑娘呢?”
      “柳姑娘似有旧疾,着了凉,昨夜咳得厉害,她的丫鬟醒来后,天刚亮便陪着柳姑娘下船去了,说是寻城里的郎中,顺便买一些女儿家的东西,奴才派人跟着呢。”
      “她为何会在范家的船上?”
      “柳家的夫人,正是姓范。范老夫人大寿,柳夫人怀着身子,不便前来,就让大公子带着柳姑娘来了。”云敦沉默半晌,接着道:“昨夜,范老夫人过寿,那船上,活下来的只有……”
      “范家,亡了。”
      “是。”
      “柳家的大公子,也死了?”
      “是。”
      钟仪扶了扶额,“昨夜,我喝多了?”
      “是。柳姑娘来找奴才,说,‘钟公子好像喝多了,扶他回去休息罢’,奴才便来了。”
      “我没说什么……”
      “没有。”

      (三)定亲
      将柳烟送回江宁府后,钟仪便也回了姑苏。料理完长子的丧事,柳家老爷携了妻女,特意来钟府道谢,钟仪忙不迭躲出去,自己划了一叶乌篷,在镇上随处漫游,有道是冤家路窄,经过全福讲寺时,偏又遇见柳家的小姐出来,柳烟一双明眸望着他,含笑施礼,“钟公子。”
      柳家来谢他仗义援手,他却躲在舟中消遣,如此相逢,实是尴尬。
      钟仪哈哈一笑,“柳姑娘一个人?怎么不见那些丫鬟嬷嬷?”
      柳烟微微红了脸,“听闻此地香火灵验,便来许了愿。”
      “柳姑娘若无事,不如与小生同舟同游,领略此地风光?”
      钟仪才不是真心邀请。他不过想早些避开这个姑娘,故而有此轻佻之问,按着柳家的门风,听到这样登徒子的邀约,要么照脸啐一口,要么沉着脸走人,钟仪好整以暇地微笑,然而小舟一沉,柳烟已矮身坐入船舱,光天化日,孤男寡女,钟仪的笑便凝固在嘴角。
      “姑、姑娘想去何处?”
      “都好。”
      “姑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嗯。”
      钟仪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柳烟递给他一面折扇,“多谢公子相救,此物微薄,还望公子,切莫嫌弃。”
      钟仪展开,扇面上是女子清秀却俊逸的字迹,“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翻过来又是一幅泼彩的山水,画的是锦江春色,数帆往来,青山迢迢。
      河面潋滟的波光透入,船舱内一片忽明忽暗的摇曳,钟仪慢慢地开口,“从前,我觉得书生佩扇,俗气得很,却原来,手中握住什么,是这般滋味。”
      “公子为何不敢看我?”
      钟仪摇了摇折扇,“没,没有啊,柳姑娘,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去。”
      柳烟望了一眼船外,日色晴好,天光大亮,“……好。”
      老爹见到钟仪,横眉喝道:“无知的逆子,还不上来见过柳老爷。”
      钟仪收好折扇,乖觉有礼地见过柳家老爷,又向屏风后的柳夫人和刚刚落座的柳烟见礼,垂首立在老爹身边听话,柳老爷和柳夫人自然对他进行了场面上的赞美和感谢,然而钟仪听着听着,却觉出些不对的意味,原来柳家来此,竟是来说亲的。
      按照柳家的门风,家里的女儿和钟家的公子同船数月,为免日后流言,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嫁了,故而素来很有风骨的柳家,登门钟家,亲自提亲,可见是下了多大的决心。钟仪的老爹自然不会拒绝,毕竟老爹耿耿多年,始终企图在江南的士族中挽回钟家的声誉,和柳家结亲,那是欢喜得需要放鞭炮庆祝的事。
      “……钟世兄,你也知道,我这女儿及笄以来,说媒的几乎踏平柳家的门槛,因此小弟想了个法子,命府里贴出半张对联,凡求亲者,须对出下联,方可登堂商议。”
      “柳世兄此虑甚妥,敢问是何联,犬子有些偏才,不妨让他一试。”
      说白了,柳家老爷觉得爱女下嫁给钟家,心气难平,对外也不好说,故而面子上,还需有些东西撑撑场面,方能平了悠悠众口,证明钟仪确是文采风流的良婿。
      “小女的闺名,乃是一个‘烟’字,小弟的上联便是‘烟锁池塘柳’,嵌‘金木水火土’五行为偏旁,对下联者,亦需用五行为偏旁。登门提亲者虽众,然对出此联的,倒是一个不通文墨的将军,受了高人指点,对出‘炮镇海城楼’五字。”
      “噗”。钟仪笑出声来。
      老爹瞪他,“笑什么?”
      钟仪拱手,“虽合了偏旁,意境却差如云泥,故而发笑。”
      “那钟公子有何高见?”
      “钟仪无才,对不出。”钟仪摆手,“还请柳老爷另请高明,另择佳婿。”
      此言一出,堂上诸人纷纷变色,若非碍着外人,只怕老爹已要对他动手,“孽障东西,满口浑说什么!”
      “孩儿是说,”钟仪笑意不变,“孩儿不愿娶。”
      于是,场面,混乱了。
      嗡嗡的混乱里,忽然听得屏风后一声惊呼,“小姐!”
      屏风后,是微弱却急促的咳嗽声,柳老爷慌忙前去察看,老爹高声叫请大夫,几个妇人和嬷嬷七手八脚将柳家小姐扶出,更加混乱的场面终于平息时,厅上只剩下老爹和钟仪,老爹也顾不得读书人的修养了,一个扫堂腿便让钟仪跪下,气得青筋暴跳,“能娶柳家,那是人家看得起,不识抬举的东西!”
      钟仪面色有些发白,他兀自而笑,“孩儿为何不肯娶她,旁人不知,难道爹还不知?”

      (四)谎言
      柳家小姐的咳疾发作得厉害,每日只能卧床静养,更别提回江宁府了。钟仪虽不愿娶,但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两家终究还是定了亲。
      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云敦问他:“少爷从前并不佩扇,这几日是怎么了?”
      钟仪将扇子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答非所问,“那天,她和小丫鬟买东西回来,将要登船时,忽然起了一阵风,岸边的桃花,便落在她的发间。”
      “这扇子,是柳家小姐送的?”
      “裁为合欢扇,出入君怀袖……”
      婢女上前道:“少爷,小姐请您过去。”
      “玉颜?”钟仪起身,行至钟玉颜的小院,却见自家妹妹立在外间,朝里微一颔首,便走开了,钟仪忽然怯了阵,然而眼下已没法再避,只得掀了珠帘,榻边倚着的姑娘,果然便是柳烟。
      钟仪慢慢站住脚,“柳姑娘怎么出来的?姑娘正病着,我找人送姑娘回去。”
      柳烟按着胸口,却止不住咳嗽,“公子不肯娶我,便是这个原因么?”
      “不是!”钟仪暗悔自己太过急躁,慢慢放冷语调,“我不喜欢姑娘,仅此而已。”
      “……”柳烟垂了目光,笑道:“公子如今,喜欢佩扇了?”
      钟仪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转身便要走。
      “钟子书。”
      钟仪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回眸,却见柳烟已虚弱地站起身,他见她要倒,几乎吓得魂飞天外,慌忙接住她,柳烟软在他的怀里,已是泪眼盈盈,“为什么?”
      钟仪扶她坐回床榻,却忽然舍不得放开手,“柳姑娘,钟家……不是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我不怕。”柳烟攥住他的衣袖,“我想要公子告诉我实话。”
      告诉她实话,将她逼上绝路么……
      钟仪冷冷道:“这就是实话。”
      柳烟胸口一窒,咳嗽愈发急促,几乎喘不过气来,钟仪怒吼道:“你不要逼我!”
      “实……话……”
      钟仪剧烈地喘息,“好,实话,你要听实话,我告诉你。”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哨,手和唇都在拼命地抖动,他勉强吹了几声,不可抑制地大笑,“这就是实话。”
      柳烟的脸色骤然苍白,俯身咳出血。
      钟家的玉哨,音色独特,闻之不忘。玉哨是号令之器,所谓水贼,不过是个幌子。
      同行数月,他怎会不动心,怎能不动心。只是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弥天谎言。
      她以为他寄情山水,不过是他去检查各地的暗桩,清理各地的门户。
      她以为他乘舟赏月,不过是打听了范家的行踪,水上最容易杀人罢了。
      她知他煮酒风流,却不知他无动于衷,她知他救她于危难,却不知他亦亲手推她于深渊。没有水贼,没有英雄,只有一场隐秘的暗杀,和一个不动声色的刽子手。
      钟家的太平,可不是黄金百两便能换的。钟家付出的代价,是世代奉君命以驱驰。
      柳家拒不出仕新朝,范家更是变本加厉,天下已定,仍做着反清复明的大梦。范家声名在外,只能被悄无声息地抹去,譬如一群无迹可寻,却又穷凶极恶的水贼。钟家所行,是为所谓大局,所谓太平,却也注定满手鲜血,一身污名。
      柳烟问他,为什么。
      君令如山。
      钟仪不能答。

      (五)对联
      柳家的小姐,病死了。
      “公子,将一切都忘了罢。”
      “公子会爱上别人的。”
      “公子定要遇见更好的姑娘,重新来过。”
      钟仪想起,那夜江岸桃林夭夭,江头月色粼粼,他举酒属月,慷慨陈词,“青山顾我,洗耳来听,醒兮醉兮,何以解忧……”
      云敦扯住他,“公子又喝多了,当心。”
      他觉得扫兴,踉跄往回走,却遇见柳烟,两人相顾良久,终是柳烟先微微垂了眸,“公子在看什么?”
      “梅花作骨,秋水为神。”
      “……”
      “姑娘又在看什么?”
      “朗月满怀,春风在抱。”

      “没了?”
      “没了。”
      展念喟叹一声,与钟仪一起躺在渡口的柳荫之下,“动摇风满怀,可这世间,满怀之风,又有多少?”
      “你近来书学得不错。”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哼,彼此彼此。”
      钟仪隐去了玉哨相关的部分,范家的事情,被他胡乱改成一些老套的才子佳人桥段,展念知他钟家有异,也不追问,“那面扇子,我依稀见过。”
      “嗯,我很少用它。”
      “山水的那一面,有你的题字,是后来加的?”
      “她去世那日,我写的。”
      “写的什么?”
      “桃燃锦江堤。”

  • 作者有话要说:  烟锁池塘柳,桃燃锦江堤。
    以后就是小公主的番外了,等小公主番外写完就真的真的真的完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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