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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落叶知秋 ...

  •   知秋第一次遇见四皇子胤禛,是一个大雨的天气。
      那时她只是一个伺候前朝太妃的小宫女,被一个略有头脸的老太监相中,平日里百般戏弄,她忍无可忍,鼓足勇气扇了一巴掌,老太监勃然变色,当即命手下的小太监将她拖去,堵住嘴,在御花园的角落一阵痛打,新裁的宫衣已扯得破烂,知秋被丢弃雨中,自生自灭。
      知秋想,自己的命,尽了罢。
      宫女不能生病,一旦生病便会被送去冷宫,没有药、没有大夫,若死了,便拉去埋掉,若不死,便放出来,从此只能做些粗重的活计,再不许伺候主子。
      一双眼将将合上之际,忽然看到锦袍的下摆,凭着求生的本能,知秋拽住了那片衣角。
      迅速有小厮上前踢开她,“哪儿来的奴婢。”
      然而那片衣角却向她靠近,撑伞的少年俯下身,一双眸似笑非笑,“谁家的小花猫?”
      知秋头顶的雨被他的伞尽数遮去,少年解下自己的披风,盖住她褴褛的身子,知秋终于感到些许暖意,她缓慢地开口:“奴婢多谢主子。”
      胤禛简单问了几句来龙去脉,笑道:“打了一巴掌?”
      “是。”
      “有勇无谋。”
      “低贱之躯,命如一叶,只此微末勇气罢了。”
      “纵然只有一叶,也教天下知秋。”胤禛将足边的落叶碾入泥土,“记住,我救了你。”
      胤禛吩咐小厮取回披风,重新撑伞走远,如同从未来过一般,不多时,却见一个贵人走来,蹲下身将她扶起,“你是哪个宫的孩子?”
      知秋警惕望着来人。
      “我听宫里的女孩儿说,依稀看见一个宫女倒在御花园里,便来看看。”
      郭贵人将她带回了永和宫,待她伤好,便留在身边伺候,赐名“知秋”。
      她听到自己的新名字,想起的却是那句,纵然只有一叶,也教天下知秋。
      一日她正在庭院晾晒,轻罗薄锦,颜色婉转,微暖的春风里,她忽然瞧见一个少年的身影,少年堪堪站在几步之外,她对那张脸无甚印象,然而却认出少年的声音。
      “这不是那日的小花猫么。”
      她尚在怔愣,贵人身边的大宫女青木经过,连忙向他行礼问安,“奴婢见过四皇子。”
      四皇子……
      永和宫主位是德妃娘娘,郭贵人仅居偏殿,四皇子是德妃娘娘的长子,怪不得,郭贵人找到她时,说的是“听宫里的女孩儿说”,想来,便是他的手笔了。她微笑一礼,“奴婢知秋,见过四皇子。”
      他玩味地重复她的名字,“知秋……”
      他并未再多说什么,提步继续向正殿而去,她知道他是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德妃娘娘育有三子三女,十四皇子胤祯最小,受了皇上恩典,可以在德妃娘娘膝下养着,因此德妃娘娘对其甚为疼爱,相较之下,对自己的长子,则生分冷淡许多。
      秋暮,知秋前往小厨房值夜,却撞见主殿之下,长跪的四皇子胤禛,她行礼,胤禛面容冰冷,不加理会。正僵持,九皇子已下了学回宫,十四皇子和十一皇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笑语隔着好远便传来。
      “九哥,先生说你已经在学西洋人的语言了,是真的吗?”
      “嗯。”
      “九哥好厉害,我连蒙语都没学完呢。”
      “十四弟尚小,不急。”
      “额娘说,九哥马上要离宫建府了,那九哥还会不会来学堂啊?”
      “会。”
      四公主迎出来,向九皇子一笑,“就等你开饭了,小十一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
      十四皇子立即抗议:“我也要留下来!”
      四公主将十四皇子朝正殿推,“一个宫里朝夕相见的,还要同餐同眠不成?德妃娘娘不许你同我们亲近,怎么还黏着我们家小九不放呢?再不回去,又要挨骂了。”
      九皇子看向殿外长跪的四皇子,拉住十四皇子,俯身耳语几句,十四皇子听话地点头。四公主牵着十一皇子,招呼着九皇子,三人便朝偏殿去了,路过知秋时,四公主悄悄一眨眼,“值夜饿了,随便吃,小厨房东西多得很。”
      待几人走开,知秋方要起身,德妃娘娘却又步出正殿,她只得再度行礼垂首,十四皇子跑上前,“额娘,四哥怎么跪在这里啊?”
      德妃娘娘一面揽住十四皇子,一面冷冷看向殿外的人,“你皇阿玛有心考校他功课,便问什么吏治什么律法,谁知说几句竟顶起来了,将你皇阿玛气得不轻,说此子心性狠绝,该好好跪一跪,认真反省。”
      “额娘,天气这么冷,快让四哥起来罢,皇阿玛早就走了。”
      “你倒替他说话,看来还记得谁是你亲哥哥。”
      知秋暗笑,德妃娘娘却不知,若非九皇子的“提点”,十四皇子可想不到求情这一层。
      十四皇子牵着德妃娘娘的衣袖晃来晃去,德妃娘娘掌不住便笑了,对胤禛道:“差不多便起来罢,回你宫里去。”
      胤禛没有动。
      德妃娘娘和十四皇子入了正殿。
      待下人也用了膳,小厨房便寂静下来,黄昏一点点褪去,知秋正打着哈欠犯困,门却被迅速推开合上,她跳起身,却是四皇子胤禛。
      知秋不知他为何来此,“四爷……饿了吗?”
      胤禛的面容终于有一丝放松,“嗯。”
      知秋见他双腿在微微打战,一定是跪了太久的缘故,不知为何,竟极其自然地上前扶住,胤禛忽然用力,将她扯进怀中,吐息间带着秋夕的凉意,“那个老太监,和手下的几个小太监,逐一暴毙,是不是你?”
      知秋坦然在他怀中扬起笑脸,“是我。”
      “为何?”
      “欺负我的人,都该死。”
      “好狠毒的丫头。”胤禛目光一动,抚上她的面容,“偏生,长了这样一张无辜的脸。”
      “四爷教得好。”
      “我再教你一事,你可敢学?”
      “四爷教什么,奴婢学什么。”
      胤禛吻上她的唇。
      他并不温柔,甚至充满占有的凶狠,似是满腔隐忍的怒意和苦痛,尽数要寻一处宣泄,知秋既觉得疼,又觉得快意,宛如林间两只负伤的凶兽,不掩恶意,不掩卑劣,连舔舐伤口,都畅快淋漓。
      他俯在她耳边问:“听说,郭贵人想将你送给九弟?”
      “岂不正合了四爷的意?”
      胤禛一笑,“聪明。”
      皇上从不用婢女,九皇子的脾气亦是如出一辙,知秋自言不愿为妾,但贵人既送了她来,不妨留她做些洒扫的粗活,佟保亦为她说话,想是九皇子念她服侍贵人多年,深得信重,便将府上的内务一应交与她。
      知秋将九阿哥府的设计图纸交与胤禛,离宫入府的第一晚,便有一批不速之客闯入,按理说,杀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当是易如反掌之事,然而许是九皇子命大,倒还剩了一口气,小厮们不敢移动,只能匆忙去请太医,太医竭尽心力,几乎要住在府上,宜妃娘娘和郭贵人一日三次地派人询问,若非九皇子不宜挪动,恨不得立时便将他接回宫里养着。
      佟保亦受了重伤,知秋便陪在他身旁,佟保醒时,吓得仿佛要爬起来,“知秋?”
      知秋将他按下,“行了,咱俩什么交情,还跟我客气。”
      佟保问她:“主子呢?”
      “九爷吉人天相,性命已是无碍,只是,每日咯血不止,若想痊愈,却有些难了。”眼见佟保又要爬起身,知秋只得再次按住他,“你自己都这样了,若真替九爷好,先把自己顾好罢。”
      佟保素来都听她的话,倒也消停了好几日。
      三十七年她随行出塞,值夜归来,却撞见胤禛从她帐中走出,她会意地跟在他几步之外,到一无人之处,胤禛才转身,冷冷道:“你帐中竟有旁人。”
      “她是九爷昨日领回的,未及向四爷说明。”
      “什么来历?”
      “不知,但九爷十分上心。”
      “留着,倒也麻烦。”
      “知秋明白。只是,四爷怎会在此?”
      “拜太子所赐。”
      知秋抿唇一笑,“定是四爷没能用好‘良宵引’,被太子识破,将计就计,才教四爷这般狼狈。”
      “阿秋,你总是聪明太过。”
      “她不会有良宵引的解药,定是向九爷取的。”
      “杀了她。”
      “是。”
      胤禛在入帐时,曾隐约唤过她的名字,一旦展念反应过来,她的身份必然瞒不住,为了保全自己,自然不能有所手软。
      知秋回到帐中,日上三竿,展念却睡得人事不知。虽是九皇子的侍书,却这般闲散,说白了,无非一个才子佳人的陈旧戏码,她对眼前的姑娘,实在没有半点兴趣,但九皇子既交给了她,她便要做好服侍的角色。
      展念却实在奇怪。
      每当她想服侍,展念便几乎要跳起来,“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知秋为之编发,展念学会后便不肯让她插手,甚至将她拉着坐在镜子前,笑眯眯地说:“你教了我怎么梳头发,咱们也要有来有往对不对?”
      知秋见她拿起妆台前的粉黛,想起她编发时惨不忍睹的手艺,警钟大作地要跑,“姐姐,放了我罢,我今日还要见人呢!”
      “不许跑,知秋,秋秋,你信我一回,不好看你来打我,真的。”
      知秋只得任她摆弄。
      那一日,知秋的妆容得到了佟保等人不遗余力的夸奖。
      草原入秋格外干燥,知秋有些咳嗽,展念便看着她一杯一杯喝水,宛如宫里啰嗦的老嬷嬷,“保养要趁早,俗话说水是生命之源,一定要多喝水,才能健健康康,还不显老……”
      “哪里的俗话?”
      “这不重要,我前几天和你说过,洗完茶具以后,手上要搽霜,不然会长细纹的,你肯定没听。”她取过小屉里的香膏,慢慢替知秋抹着。
      知秋愕然,“姐姐也太计较了,我不过一个奴婢,又不是富人家的小姐。”
      “奴婢怎么了?奴婢就不是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了吗,”展念勾起一个笑,分外轻薄地揽过她,“没人疼没人宠可不行。”
      知秋竟真的觉得,自己多了一位姐姐,一位不靠谱的蠢姐姐。
      围猎之时,羽箭凌空而来,她也不知为什么,会脱口而出一句“小心”,事后佟保来问,她将那支淬毒的羽箭和香引之事统统坦白,却骗自己说,刻意隐瞒反而要露出马脚,虚虚实实,方才不引人怀疑。
      明明,只是,她心软了。
      胤禛没有让她动手,因为她和展念朝夕相处,若是出了什么事,嫌疑实在太大,所以一番设计,才选中在围猎时由他亲自动手,或许在四皇子的心里,她也并不只是一颗棋子吧。
      那夜,展念和九皇子林中遇刺,回来时,她看见展念手上一道狰狞剑伤,心中一阵窒闷,展念以为她害怕,特意将她支开,大约在这个蠢姐姐的心里,她尚且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姑娘。其实,她哪里会害怕,只不过有些可笑的愧疚。
      阿文是八皇子的近侍,轻易不会背主,不过,他却喜欢着八皇子的丫鬟穗儿,穗儿犯了错,被八皇子逐出,胤禛不过暗中略施援手,阿文就愿意以命相酬,可见情爱果然是要不得的软肋。
      三十八年的正月初一,展念神秘兮兮掏出两只福袋,偏要一起写。知秋拗不过,只得提笔思索,一时间,她有些恍然,不知是不是和展念在一起久了,竟也有些蠢意思了,前几日连小孩子的打雪仗都玩得甚是开心,回过神,知秋看见自己写的是,“两不相负。”
      两不相负。
      搬来梯子,知秋踩上,想将福袋挂在高处,却失足滑了一跤,展念下意识伸手接她,却双双滚落雪中,她几乎压在了展念的身上,吓得连忙爬起来,展念慢慢坐起身,见她裙角有泥雪,十分自然地伸手替她拍去。
      知秋忽然生出一种无名的慌乱。
      “姐姐摔到没有?”
      “没有,你呢?”
      永远都不忘关心她。
      她随意将福袋挂在一旁的树枝上,“想来是我贪心了,凡事还须力所能及才好。”
      正月初四,展念对她说:“知秋,明天九爷会带你一起进宫,去看看从前的朋友吧。”
      展念定是注意到她前段时日红肿的眼睛了,其实她对那件事的始作俑者,早就心知肚明,所谓眼泪,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展念中了剧毒,只准躺在榻上静养,知秋看着她在床上冲自己笑的模样,觉得甚是可恶。
      九皇子入了宫,没有先去翊坤宫,而是去了永和宫。郭贵人新殁,四公主远嫁,十一皇子伤逝,十四皇子因为郭贵人的事,也不似从前任意亲近了,从前热闹的偏殿早已人去楼空,佟保陪着九皇子入内,她等在殿外,忽闻背后传来胤禛的声音。
      “还不动手?”
      她没有回头,“四爷不是交给佟清婉了么?”
      “她没有你聪明。”胤禛低低一笑,已然走远,“阿秋,你也有心软的一天。”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心软。
      她回到自己从前居住的房间,翻了半晌,只找出一包藏得极深的药粉,当年她嫌此药非毒,华而不实,没什么大用处,便丢在此,从未带走,如今,或有用处也说不定。
      青木和如夏在宜妃娘娘的翊坤宫当差,宜妃娘娘与九皇子叙话,便让小宫女带她去寻从前的旧友,二人正打点食盒,她瞧见年糕上花花绿绿的糖粉,只觉是天赐良机,二人对她素无防备,她轻松便得手。此药虽不致命,对于展念目前的状况,也极是伤筋动骨了。
      九皇子对她起了疑心。
      她不觉有惧,九皇子纵有千万的疑心,也抓不到半分实据,她伺候贵人多年,现在又有展念护着,九皇子轻易不会给她扣上什么罪名,至多是将她从展念身边调开。
      展念却主动来找她了。
      “我怀孕了,九爷觉得你年纪尚小,便让她跟着我。”
      她手中的扇子“啪嗒”掉在地上。
      知秋盯着将沸的茶壶,犹豫着要不要下一杯毒,毕竟她现在能够接近展念的机会并不多。可若如此,岂非太过明显,她虽除了展念,却也将自己搭进去,好生不值。
      其实,也不是没有逃脱的法子,只是她一时都没想到。或者,是她不愿想。
      佟清婉的白鸟扑翻了茶盏,知秋无比庆幸自己一时心软,否则竟要栽在这种拙劣的手段上。她冷眼看着佟清婉动手,如此更好,连替罪的人都有了。
      展念走后,府里又恢复了平静。
      她也再没有见过胤禛,那个费尽心思想保全的秘密,对她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背叛胤禛,可是,她不够了解自己。
      知秋将往迹园中自己的福袋扯下,随处丢了,然而心里仍有些不安定,想起两人一起挂福袋的那日,展念说,“我想要宜妃娘娘宫里的那种香,有海棠的味道。”
      像是被什么念头骤然牵住。
      又一年新岁,她随九皇子入宫,斗胆向宜妃求了香,宜妃待她还算和善,便吩咐宫女取了一些予她,她小心藏在袖中,将将出宫门时,九皇子忽然顿住脚,淡淡说了一句,“此香沉郁,不适合她。”
      她惊怔。
      九皇子已继续向前走,“加一些沉香和白蜜,她会喜欢。”
      她想,九皇子其实和她一样,都是可悲的人。
      一念不灭,痴心妄动。
      数年间,她跑遍市井,最终还是白氏香铺调出了她想要的香,可是,持香寄无人,不过是她愧疚作祟,总要留一点痕迹,才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
      展念回来的那一日,她已说不出是悲是喜,仿佛是困于江海的人,忽然看到了岸。
      她心甘情愿,做九福晋身边的奴婢。
      若不是佟清婉,她不信展念能怀疑到她。偏偏,又是佟清婉。
      “你从前,也是唤过我‘姐姐’的。”
      “奴婢僭越。”
      她本是恶人,何来姐姐。
      都已经血淋淋地相见了,竟还说这样可恨的话。
      她离了府,再想不到,收容她的,竟还是四皇子胤禛。她已有数年不曾为他做事,胤禛似笑非笑地问她:“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会如何做?”
      知秋跪在地上,神色很是坦然,“杀了。”
      胤禛走近,蹲在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笑道:“你这样聪明,杀了岂不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
      “想不想回来?”
      “四爷也会心软么?”
      “连你都会心软,何况旁人,”胤禛顿了顿,又道:“人心,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对不对?”
      “……”
      “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心软。阿秋,别再让我失望了。”
      她确然没有再让他失望。
      十数年间,她是雍亲王隐于暗处的谋士,兵不血刃的刀剑,手上的性命不计其数,离了展念,她终于也不必纠结于那早不存在的善念,她看着四皇子登帝位,掌江山,步步隐忍,步步算计,终于坐上天下至高的位子。
      佟保等人被召回京,从前王府的内吏执刀架在她的颈间,冷冷开口:“你家主子难逃一死,但,她是生是死,便在你一念之间。”
      佟保盯着她,浑身都在颤抖,“知秋……”
      刀刃在她颈间划开。
      佟保咬牙。
      她亦被铁索铐住,堪堪在佟保的对面,内吏在她身上抽出几道血痕,饶有趣味地欣赏着佟保的表情,“皇上仁厚,不会要你的命,但她的命,可不好说啊。”
      佟保答应伪造私书,被放出牢狱的那天,内吏连忙将伤痕累累的她解下,“小官得罪了。”
      她问:“秦大人,若你喜欢上一人,十数年未见,还会为她不顾一切么?”
      “内廷的东西都是没根的,今日背主,明日忘恩,有何稀奇,不过是……”
      话未说完,内吏忽吐出一口血,她将插入他心口的匕首取出,面不改色地朝外走。严刑拷打数日,内吏下手也着实不留情面,她将养了快一年才好,胤禛问她想要何赏,她恭敬地回:“奴婢想,回去陪着塞思黑之妻。”
      胤禛不语良久,“这就是你要的赏赐?”
      “是。”
      胤禛的表情很冷淡,“为了那个阉人,你杀了朕的内吏。”
      “是。”
      “阿秋,”胤禛倚在王座上,支颐俯视她,“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她沉默磕头,“奴婢不敢。”
      展念见到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是客气有礼的,已然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知秋亦不求什么,说来奇怪,只要在展念身边,她便觉得安宁,仿佛十数年的血雨腥风,都是一场梦,醒来,尚有一个蠢姐姐招呼她打雪仗,叮嘱她多喝水,有什么好事,总要想到她一份。
      阶囚的日子寂寞漫长,展念却很平静,有时她会坐在九皇子的案前,翻阅他的书,看他留下的笔记,有时她会回到自己的归来堂,整理衣柜和妆台,执起一枚桃花发夹,笑着说:“这是小言最喜欢的首饰,是她阿玛做的。”
      知秋望着那双手,瘦骨嶙峋,已不再盈盈美丽。
      除夕夜下了雪,偌大的王府空寂无人,展念坐在往迹园的海棠树下,直到冬雪覆满,也无知无觉,知秋走上前,展开手中的披风,“我记得姐姐怕冷。”
      没有听到回答。
      “九爷若看到姐姐如此,会心疼的。”
      闻言,展念的眉睫轻轻颤动,笑了笑,低声说:“他看不到。”
      虽然这样说,但她还是慢慢站起身,似乎想回去,可身形晃了晃,面目苍白地倒在了雪地里,知秋没有扶稳,也一并摔落雪中。
      展念勉力抬手,替她拂去裙角的泥污。
      她内心震惊莫名,立刻掏出帕子,浑身颤抖着,想擦干净展念的手,“脏了就脏了,一件不值钱的破衣服,姐姐管它做什么。”
      可是她的手被握住,虽然,握住她的那只手,冰冷刺骨,虚弱消瘦。
      展念温柔注视着她,真的像个姐姐一样。
      “知秋,谢谢你。”
      她低着头,颤抖得更加厉害,“我不想要道谢。”
      “那么,”展念抚上她的脸,抬起她的头,“我原谅你了,这是你想要的吗?”
      仿佛,她只是闯了一个孩子气的祸而已。
      她跪坐在雪中,抱住面前的人,哭得像个疯子。
      “姐姐……”
      “姐姐,对不起……”
      若不是她,姐姐的身体不会差到这样的地步。
      若不是她,姐姐不会被逼走,和心上人分离九年之久。
      她这一生,恶事做尽,不谈后悔,然而此刻回望,竟然全是荒唐。
      她的姐姐爱热闹,可是,死的时候,只有她陪着。
      九福晋与九皇子合葬于皇陵。
      九皇子出殡那日,尚有百姓倾城来送,如今,九福晋去世,却安静得谁都不知道。
      她本要转身,却又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狠狠摔在坟前。
      “蠢姐姐。”
      那晚,胤禛召她入宫时,已喝得大醉,屏退了所有宫人,独向她招手,“来,阿秋,陪朕喝一杯。”
      她顺从地接过,饮尽。
      胤禛大笑,“纵然只有一叶,也教天下知秋。”
      她也笑,“天下皆秋,我心亦秋。”
      “阿秋,坐这儿来,朕给你讲个故事。”
      她洗耳恭听。
      “小的时候啊,朕就觉得,朕的这个九弟,很不一样。”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跪在永和宫,而我的亲弟弟,却只喜欢跟在他身边。”
      “他兄友弟恭,母慈子孝,我却只能跪在那里,谁都不喜欢我。”
      “你说,他漠然走开便也罢了,偏偏让十四弟向额娘求情。”
      “他管我作甚?”
      “老十一,是我害死的,可惜九弟,到死都不知道。我就是想看看,骨肉至亲死在眼前,是个什么滋味,我想看他痛,看他崩溃。”
      “额娘骂我莽撞,怕我连累她和十四弟,我一个人跑到殿外,外面下着大雨,九弟来给郭贵人请安,看见我,什么都没说,只递来一把伞。”
      “老十一新丧,他穿得一身白,就站在那里看着我。”
      “那一刻,我尤其想置他于死地。”
      知秋深表认同,“九福晋也是这样,很可恨。”
      “无论是京城里建府,还是圆明园里修宅子,我都和他毗邻而居,我知道,他从来不会登门,可我就是不信,宫里出来的人,没一个干净,我不信他清白正直,没有半点虚伪。”
      “我把他派去西宁,他好好烂在外面就是了,他若肯向我低头,肯向其他人一样,我何至于要他的性命?可你看看他做了什么,流放途中毫无惧色,谈笑风生,所过之处,无人不称之为‘九王’,我知道,兰州的空城计,是他,不是年羹尧,年羹尧没那个脑袋,晋商给朝廷的那批草料,是他在河州买的,还有那张万民书,楚宗明知不报,实在可恨,这一切,是他逼我,是他九王,逼朕!”
      “他不是自觉出淤泥而不染么?朕就偏让他脏!”
      “他说朕是个不错的皇帝,可笑至极!”
      “他该死!”
      又醉又疯的帝王倒在龙椅中,“十四弟背叛朕,楚宗和胡什礼背叛朕,天下万民也背叛朕,那个九王有什么好,连你,也背叛朕?”
      知秋笑了笑,“我不是为了什么九王。”
      “是为了九福晋?”
      “奴婢命如一叶,可是,也有人真心地关照爱护,”她扬起灿烂的笑意,“姐姐已经原谅我了,我想……我可以去见她了。”
      胤禛的面目掠过几分清醒的凉意,“你早就知道了。”
      “若非奴婢将死,皇上怎会说这些话?”
      “这些秘密,朕只同你说。”
      毒酒开始发作,她捂住心口,却还是笑意盈盈,“皇上,阿秋也只能,陪你到这里了。”
      胤禛望着她,眼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低低地开口,仿佛自语,“他也会原谅我吗?”
      知秋微笑阖眸,“臣,恭祝皇上万年。”
      两不相负。
      终究是,负了他,也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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