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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野有蔓草 ...

  •   佟清婉十二岁,为九皇子妾。
      阿玛是朝中微末小官,宦海沉浮多年,郁郁不得志,哥哥们不长进,眼看家道就要中落,大夫人将府中的四个庶出女儿唤至跟前,如挑拣货品一般,左三圈右三圈,挑中了温柔和顺、样貌上佳的佟清婉。
      阿玛下了血本,破天荒给她裁了一件新衣,打了几件首饰,大夫人呷了一口茶,慢慢地点头,“你那不争气的老子娘,成天养什么雀儿鸟儿,总算有一个勉强能飞上枝头的。”
      佟清婉低眉顺眼地俯身,“多谢娘夸奖。”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家,府上孩子无论男女,皆由嫡母抚养,或有个别心慈的,可放给妾室自养,但必须认夫人为亲娘,认亲娘为姨娘,佟清婉觉得这规矩古怪,小时候和阿玛提了一句,于是被家祠罚跪了一夜。
      阿玛丢给她四个字,“不知所谓”。
      阿玛曾经很宠额娘,后来有了新的姨娘,便慢慢忘了,等到佟清婉出生的时候,早已对母女俩不闻不问。大夫人并不是一个宽缓的主母,佟清婉养在她膝下,明里暗里受了无数挤兑,额娘亦过得清苦,但佟清婉并没有怨气,毕竟世道如此,庶出是命,她便认了命。
      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四皇子偶尔接济的碎银。
      额娘未嫁以前,最为落魄之时,偶逢贵人援手,自此便为之办事、打探消息,这事放在京城官宦人家,并不稀奇,那位贵人虽瞒了身份,可额娘不傻,几经周折,探知是四皇子的手下,自以为攀上权贵,一连欢喜了数日。
      大夫人带她入了翊坤宫,拜见了圣眷正浓的宜妃娘娘。
      宜妃娘娘询问了她的年纪性情、女红针凿,微微一点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清婉这名字,正与你相配。”
      清与婉,皆是寻常女儿家常见的字,阿玛起名的时候,定是胡乱凑的,哪有什么特殊寓意。佟清婉第一次听到这样美的诗,回家后特意问了读书识字的哥哥,哥哥随口敷衍道:“这都听不懂?茂盛的草,晶莹的露水,好看的姑娘。”
      宜妃娘娘侧目问身边的小皇子,“你觉得她如何?”
      小皇子当着她的面,似乎不忍说出太重的话,只垂眸望向地面,神情很冷淡,“额娘喜欢便好。”
      宜妃娘娘笑了笑,让两个孩子自去玩耍,转头又与大夫人聊起家长里短的话来。
      小皇子只沉默在下首的位子坐好,佟清婉亦安静坐下,心里默想,早听闻九皇子冷淡孤僻,果然是如此,她若真的嫁给他为妾,只怕日子会比如今的额娘更难过吧。
      刚回过神,佟清婉竟见到一只白绒绒的猫向她靠近。
      她素来怕猫,脸色不由微微变了。但碍于宜妃娘娘在上,也并不敢惊叫起身,阿玛和大夫人对她寄了很大希望,若她搞砸,后果不堪设想。佟清婉轻轻将脚一缩,再一缩,直到缩无可缩,她被迫盯着自己的新衣裳,不敢抬眸看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忽闻一个冷淡的声音,“微云,过来。”
      小猫听到熟悉的呼唤,立刻转身向九皇子而去,九皇子俯身抱起它,递给侍立的小厮,“抱出去。”
      佟清婉愣了。
      也许九皇子不曾注意,但佟清婉已注意到,宜妃娘娘早将一切尽收眼底,唇边甚至有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尽管在佟清婉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力所能及的小小善举,并不含有什么暧昧的暗示,但佟清婉亦明白,这些大人总喜欢将小孩子的行为复杂化,或许是因他们不相信,这样的世间,还会有纯粹的良心罢。

      阿玛得知她能为九皇子妾,欢喜得只差敲锣打鼓,但大夫人和额娘的心情就比较一言难尽。得攀高枝,大夫人自然也欢喜,但又怕佟清婉一朝得宠,影响她正室的权威,而额娘的愁绪在于,自己的女儿也成了四皇子的耳目。
      那位贵人话说得很婉转,但意思很明白——若佟清婉不遵命令,他将停止银钱的补贴,并让额娘在佟家不得安生。佟清婉默了一瞬,问:“如果我被发现,九皇子想杀了我呢?”
      贵人说:“保你额娘后半生衣食无忧。”
      佟清婉觉得,还是划算的。
      入了府,一年又一年过去,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大夫人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因为她连九皇子的面都不曾见过,额娘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因为九皇子府并无什么她能窥见的秘辛。九皇子允许各个妾室自由出入,尽管这样的做法实在有违体统,但佟清婉心里始终是感激的,她本以为,十二岁以后的人生,都要在一个偌大的府邸挨过,却料不到,她比在佟府时还要自由惬意。
      有一年她生了重病,九皇子直接唤了宫中的太医,还托小丫头转告她,若想家,可随时让她的家人入府照顾。不过,有朱锦玉陪伴,佟清婉并不想家,家里只有冷冰冰的回忆,和一个终日愁眉的额娘,论温暖、论依赖,甚至还不如九阿哥府。
      病好之后,朱锦玉拖着她在府上遛弯散步,时隔多年,那是佟清婉第二次见到九皇子。
      因她病得不像样,上下都瘦了一大圈,和朱锦玉笑闹间,小鱼指环从手上滑落,她心里一惊,赶忙回身去捡,小鱼指环在地上骨碌碌滚,仿佛是在川流中自由摇曳,最终,停在一双云纹的靴履前。
      佟清婉怔愣间,连请安都忘记了。
      清冷的少年俯身拾起她的小鱼指环,却并未直接递回给她,只默然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微一颔首,便径自去了。
      佟清婉想,正是那一瞬间,她要命地发现,自己动心了。
      尽管数年之间,她只见过他两面,尽管他从未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认真地看过她,可她,无法抑制地,喜欢上他了。他予她的温和与风度,是她忘不掉的熨帖,她不想做那劳什子的耳目,她只想安静待在府上,做他无名无宠的妾。
      可是贵人下了命令,除掉完颜月。
      完颜月与知秋协理府上内务,知秋是四皇子的人,早在入府前她便知道。完颜月死了,九皇子只能将内务全权交与知秋,或者再寻一个妾室襄助,而论得体稳重,行事周全,贵人说,极有可能便是佟清婉。
      佟清婉不在乎完颜月的生死,她知道,九皇子对完颜月全无心思,只要是与他不相干的人,她没什么下不去手的。
      后来,在一个雪霁的天,她遇见了那个女子。
      那个让九皇子真正动心爱上的女子。
      一身蓝色的衣裙,静静立在雪后的红梅下,那样好看的容色,那样干净的眉眼,佟清婉也免不了片刻的恍惚,难道在这个污浊又混乱、疯狂又腐败的尘世,果真有这样光明鲜艳的面目?
      她推开小阁的门,笑问那女子:“外间风大,姑娘不如进来吃一杯热茶?”
      姑娘与她相对行礼,告诉她自己的名姓。
      展念。
      展颜一笑,念念不忘。
      完颜月将手中的茶水递给展念。
      佟清婉骤然变色,可她隐在众人间,不敢出声提醒,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心爱的姑娘,喝下那杯断肠的毒药。
      不过片刻,九皇子便来寻她了。
      阁中诸人盈盈而拜,唯独展念一人不仅不跪,还向前迎了几步,笑意比园中的霁雪还要漂亮,“你怎么来了?”
      九皇子素来清冷的面目,竟透出无言的温柔,克制的眉眼没有漏出太多情绪,可佟清婉分明听出他绵长的爱意。
      “找你。”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九皇子,与前两次大不相同的九皇子。
      佟清婉想,如果此时谁看到她的神色,定会吓一跳罢。她从不想害他,更不想害他的心上人,可阴差阳错,她竟亲手断了他的念想和牵挂。

      贵人给她下的第二个命令是,除掉展念。
      不知展念用了什么法子,中了那样烈的毒,竟能捡回一条命。佟清婉只当是上苍有眼,不至让她成为大奸大恶的刽子手,此番听到这样的命令,心里无论如何是不肯了。可她也明白,纵然她不动手,也有人会动手。
      知秋。
      那个将满府上下骗得团团转的小姑娘,那个永远天真无害笑着的小姑娘,真正是下手狠辣,不留余地。知秋因服侍郭贵人多年,无人不信她服她,九皇子甚至将她安排在离展念最近的地方。佟清婉正考虑该怎么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提醒九皇子留意知秋,却不想九皇子已将知秋从展念身边调开,换了完颜月。
      那夜与朱锦玉撞见完颜苏勒,她心下疑惑,便让人暗查他的药材铺,发觉他最近翻看的医书典籍,都与滑胎有关。她脑中一惊,顿时反应过来,孝期有孕是大忌,怪不得九皇子只敢召人深夜密谈,展念的孩子定然留不住,可她如今的身体,还扛得住那些烈性的药么?
      那日,展念来到侍女妾室居住的地方,竟是为了寻知秋。佟清婉借故拉上朱锦玉,在一旁偷偷听其对话,展念附耳对知秋说了一句什么,知秋煽炉的扇子啪嗒便掉落,想来,那个傻姑娘毫无防备地说了自己怀孕之事,佟清婉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点生气。
      九皇子为她筹谋,她却自毁城墙,这样没有设防的呆子,如何在尔虞我诈的王府里生存?纵然此事平安度过,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难道九皇子还要殚精竭虑,一件又一件替她周全?
      终归是一朵花,经不起风雨。
      回过神,忽见知秋递去一杯茶,她大惊失色,万一那茶里加了什么,这傻姑娘好容易捡回来的命,定然不保,她想也没想,一边招呼肩上的鸟儿飞扑上她的茶杯,一边匆忙上前,假意替她擦拭裙摆,一针刺入她的穴位。
      九皇子下不去手,不如这个恶人,由她来做。
      针刺并不比服药温和多少,能不能受住,权且看展念的命罢。她不能给知秋半点动手的机会,白鸟正啄食地上的茶叶,若是其中有毒,白鸟必死,知秋便再也瞒不住。
      意外的是,白鸟安然无恙。
      莫不是知秋忽然转了性子?
      后来,佟清婉再听到展念的消息,已是她离府远走的消息。
      走了也好,走了反而平安。

      她能将毒药藏入完颜月房中,得知完颜月怀孕的消息,也并不难。她初闻此事,愤怒与震惊皆是无以复加,九皇子的温和宽缓,竟纵出了这样下作的勾当。她立即遣人“不动声色”将此消息透露给九皇子,然而万万想不到,九皇子不仅没有处置,竟还让完颜月光明正大生下了女儿,赐名“如英”。
      甚至允许如英出生后,唤生母为“额娘”。
      她无数次想将完颜月的丑事抖出,可她又不忍让他受世人嘲笑,只得吞声多年,没想到完颜月变本加厉,甚至连与之交好的刘氏都胆大妄为起来,不知何处放浪,生下的孽种却被认做他的长子。
      可她也不知为何,这样不顾体统的九皇子,却让她越陷越深。
      九福晋新嫁,她依礼奉茶,却在端坐的上首,看见了展念。她不知这个姑娘是有如何通天的本事,竟能作为董鄂府的嫡女,风光成婚,尽管侍女替她掩饰,可佟清婉相信,若不是同一个人,仅仅相貌略似的话,九皇子不可能欣然娶之。
      她了解他的。
      那样清冷的一个人,若动心,必是一生一世。
      所以,展念找到她时,她没有太多的惊讶,如今的展念,已是能与他并肩而立的人,早不是那个任人算计的傻姑娘。而她,既种了那样的因,自然要食今日的果,她坦然、欢喜,并且欣然领受。
      幸甚,风雨来时,终于有人,能握住他的手。
      “贱妾有一物,想交与福晋。”
      “何物?”
      她便用自己的命,来抵当年的过错罢。
      满屋业火燃起,她只觉解脱。
      可是为何,那个人却冲进来要救她,为何,那个被她害苦的人,竟还要来救她。她一边笑得狂乱,一边又止不住流泪,她不知自己在笑什么,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也许这个荒唐的人世,从来都让人哭笑不得。
      头顶的梁木已然裂开,展念却还是死死拽着她,无论她如何用力推搡都不放手,她听见一声惊惶的“阿念”,抬头看时,他已踏入火海,身上的朝服都来不及换,不知是不是一路狂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被浓烟激得呛咳数声。
      那是她,第四次见到他。
      也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她想起那年小园,他拾起她的小鱼指环。而正是这枚小鱼指环,取下了他的骨肉。
      她按动机括,细针吐出,朝展念的臂上刺去,意料之中,展念的手顿时酥麻无力。
      分明还是当年的那个傻姑娘,对谁都不设防备,难怪被她一次次算计。
      佟清婉用尽全力,狠狠将展念推向他。
      希望余生,他二人相携到老,再无阴谋。
      上方的梁木轰然崩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却原来,不是茂盛的草、晶莹的露水,而是一丛无人问津的野草,和一个短如朝露的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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