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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郎骑竹马来 ...

  •   玖久睁开眼,黄昏正满东窗,一片温柔熨帖。外间有两个小丫头正洒扫整理,对话声隐隐透进来。
      “九爷待福晋真是情深义重。”
      “是啊,九爷匆匆赶回,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连我都觉得难过。”
      “要不怎么疯了呢,我听说,九爷伤心过度,吐血昏迷的时候,还死死握着福晋,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不过也是奇怪,这都三天了,福晋的身体竟也不僵不黒,难道是太医误诊了吗?”
      “也难怪九爷一醒来,就严令不准上奏,不准发丧……”
      玖久打量了一圈房中陈设,只觉陌生得很,她想撑起身,入手却一片柔软,不似床榻的触感,茫然回头,发现自己竟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她的动静惊醒了他,他睁眼,眼里也有一瞬的茫然,只是下一瞬,他就剧烈呼吸起来,手臂骤然收紧,玖久被迫倒在他身上,两人相视看了许久,他的眼睛几乎要将她吞没。
      “你是……九皇子吗?”
      男子的目光恍惚了一刹,他喑哑地开口:“你问,我?”
      玖久很诧异,“不然?”
      男子倾身抱住她,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阿念。”
      玖久想了半晌“阿念”是谁,听上去是在唤她,可她又实在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名字,然而靠在他的怀里,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玖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推开他,“不,我明明记得,我应该已经死了……我与你虽有婚约,可是,并未行过嫁娶之礼……”
      她慌忙起身下床,自我怀疑地看向妆台的铜镜,可是刹那间,脑中无端一阵剧痛,如同魂魄都被撕开,零星而陌生的记忆涌入,争夺着她的心神。玖久站立不稳,一手撑住桌沿,不敢再看。
      九皇子已扶住她,扬声唤人。
      进来的下人看见她,表情无一例外,如同撞鬼了一般,玖久看见也晴,很是吃惊,“也晴,你怎么这样老了?”
      也晴一颤,“福,福晋?”
      九皇子的脸色却渐渐变了,“你认识她?”
      “当然,”玖久莫名其妙,“六岁那年,我读到苏子的词,最喜‘也无风雨也无晴’一句,便将她的名字改成了也晴,不是么?”
      也晴手中的碗筷,“咔嚓”一声摔落在地。
      展念骤然惊醒。
      胸膛中,一颗心狂跳不止,她意识到自己正坐在镜前,那些混乱的回忆终于尘埃落定,她摩挲着铜镜微凉的面,慢慢揉着额角。
      也晴服侍在侧,却惴惴不敢抬头。
      死而复生本已玄幻,更离奇的是,醒来的那个,居然是董鄂玖久。于是,她迅速遭到冷遇,胤禟再没来过,停云堂也禁止她擅入,她从前拥有的在府上横行的一切特权,全部都失去了。
      “九爷呢?”
      也晴沉默着,没有回答。
      展念叹了一声,“是我。”
      也晴惊得睁大了眼,“福晋?”
      董鄂玖久的记忆,忽然完整出现在她的记忆里,所以展念自然也知道,她不在的这几天,也晴对她的想念,似乎远胜那位旧主,她笑眯眯地望向也晴,“也晴姐姐,我想我的夫君和女儿了。”
      也晴简直快哭了,“奴婢这就陪福晋去停云堂!”
      一路走到停云堂,居然还被下人拦住,说要进去通传,展念忍无可忍,直接闯入里间,胤禟正哄着女儿睡觉,闻声皱眉,冷冷地看来,却在对上她的目光的一刻,浑身都僵住了。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是谁了。
      董鄂玖久不会用这样的眼睛看着他。
      展念走到他面前,微微笑着,声音却不太稳,“我吓到你了吗?”
      话音方落,她就被强横而狼狈地带入他怀中,他深深吻上她,眼睫轻颤如蝶翼,展念凝望他近在咫尺的面容,消瘦黯淡,憔悴颓唐,她抬手,指尖停在他的眉尾,而他已掩上她的双眸。
      展念轻轻推他,从他怀中探出头,想去看女儿。
      胤禟只好放开她,将愿言抱入怀中,任她观看,展念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道:“是不是有点丑?”
      本已昏昏欲睡的愿言,哇地一声便哭起来。
      展念吓了一跳,“她才出生几天,就能听懂我说话了吗!”
      胤禟连忙俯身去哄,不忘腾出一只手敲在她的眉心,“五官尚未长开,如何便丑?”
      展念坐在床边,带着许多好奇,看他耐心地安抚女儿,笑得眉眼弯弯,“清冷高贵的九皇子,居然也会有这么柔肠婉转的一面,我还以为你这双手,只能执刀剑,降烈马呢。”
      胤禟将愿言放回摇篮,展念轻轻摇晃着,伸手触碰女儿的小脸,觉得真是柔软得像花儿一样。
      “阿念,”胤禟看着她和女儿,眉目是从未有过的远山晴岚,“我也没有想过这一天。”
      愿言快要睡着了。
      展念放开手,靠在胤禟身上,低低地问:“董鄂玖久醒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展念的存在,可能就是个妖怪?”
      “我不知道。”胤禟的身形有些僵,“但我只想要你。”
      “那你小时候在御花园,怎么追着人家不放?”
      胤禟一怔,“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有了她的记忆,玖久一直喜欢着你,她对人世,其实也有许多留恋,跑到塞外的那个人是她,临终前想见你的那个人也是她,谁知造化弄人,最终见到你的,却是我。”展念心里是说不出的愧疚,“她再次醒来,对你、对人世,未尝没有留恋,但她还是选择了成全。”
      “她从来都是敢爱敢恨。”
      “可你偏偏不动心。”
      “若遇宠妾僭用福晋仪制,你如何做?”
      展念认真想了想,“福晋仪制?总不过是衣衫颜色、丫鬟数量、膳食菜式一类的小事,也说不上‘僭越’,谁天生高贵,谁又天生下贱?”
      “若是她得知如英的身世,会如何做?”
      “……最好的情况,是将大人孩子一起扫地出门。”
      “想活得清醒,也许不难,但是,清醒着,还能满怀温柔,一尘不染,”胤禟淡笑,“只有你而已。”
      在他心里,她永远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小言,张嘴。”
      愿言绷着小脸,偏过脑袋以示拒绝。
      “张嘴!”
      愿言憋了半晌,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小奶音:“额娘,坏!”
      展念震惊了。
      抱着愿言的也晴同样吃惊不小,笑道:“小格格好生聪明,旁的孩子周岁时,连‘阿玛’、‘额娘’都唤不利索,小格格却连‘坏’都知道是什么。”
      展念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愿言有些胆怯,但仍再接再厉地开口:“额娘……”话未说完,一勺粥便被送入口中,愿言瞪圆了小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
      展念哈哈大笑,点着她的额头,“跟你额娘闹情绪,差得远了!”
      正说着,胤禟已从外间掀帘而入,展念两眼放光地盯住他,“我要告状,你女儿快把我逼疯了。”
      胤禟默默看了她一眼,换下朝服,走至桌前,拿起粥碗,展念从也晴怀中抱过愿言,叹道:“愿言这崽,挑食得厉害,跟你一个德行,你知道这碗粥喂了多久吗?”
      胤禟舀起一勺,送至愿言嘴边,淡笑道:“再不吃,阿玛又要被额娘数落了。”
      愿言似乎觉得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立马张口吞咽。
      展念:“……”
      愿言:“阿玛,乖,不骂。”
      胤禟再舀起一勺,循循善诱,“愿言也乖。”
      “胤禟,你有没有觉得,小言可能是语言天才?”
      胤禟抬眸,“我一岁时,已能背诗。”
      展念搂紧了愿言,内心很是凄凉,“我就知道,这崽一点都不像我。”
      “还是像的。”
      “哪里像?”
      胤禟沉吟半晌,“毕竟她一岁了,话都说不全。”
      愿言格格笑起来,拍着手道:“额娘,笨!”
      展念对于愿言更亲近胤禟的事实,早已放弃了挣扎。毕竟论细致、论温柔、论耐心,她确实不及胤禟,单单喂饭一事,她每回都有按住愿言强灌下去的冲动,而胤禟却始终慢条斯理,妥帖安抚,怨不得愿言喜欢。
      展念又想起一事,“今早如英给她庆生,送了一只小风筝,谁知小言拿着风筝,半晌都不说话,如英一顿好哄,她才开口说不喜欢风筝的颜色,如英当场重新上色,这才高兴起来。我看小言这性子,长大了肯定像你。”
      “什么性子?”
      “别扭,嘴硬。”
      胤禟面色微沉,“我没有。”
      愿言也沉了小脸,“没,没有!”
      展念笑得绝倒。
      “福晋,齐公子和齐夫人来了。”
      “快请。”
      齐恒和白月刚踏入归来堂,赵世扬已迈开腿,蹭到展念身边,“世扬给九福晋请安!”
      展念心花怒放,“几日不见,世扬又长高了。”
      齐恒携白月行了一礼,“店里有些事耽搁了,今日是小言生辰,早该来的。”
      白月将贺礼交与也晴,瞧见床榻上各色物品,笑道:“小言可抓了周了?”
      “吃完便抓。”展念微微低头,看向赵世扬,“世扬,周岁抓到什么好东西了?”
      赵世扬晃了晃脑袋,“算盘!”
      “还有呢?”
      “铜钱!”
      齐恒摇头而笑,“本指望他读书做官,如今一看,怕是难了。”
      赵世扬被床榻上的各色物什吸引,径自跑去瞧了。榻上不仅有笔墨纸砚,吃食玩具,还有首饰、花朵、胭脂、绣线等物,赵世扬大感新奇,却只立在榻边,并不伸手捣乱。
      这厢愿言吃完,展念便抱了她放在床榻上,“喜欢什么,自己抓。”
      愿言茫然地看着周围五花八门的东西,十分地不知所措,忽然之间,却闻到一阵幽微清隽的香气,她本能地循着那阵香气而去,伸手抓住一个小小的香囊。
      房中诸人,忽然都静默了。
      赵世扬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香囊,又看了看榻上拽住他不放的小女孩,不明就里地抬头,澈澈童音带着几分控诉,无比响亮地回荡在刹那沉寂的房中。
      “她抓我。”
      展念瞥了一眼胤禟的表情,揉揉赵世扬的小脸,温柔地说:“快跑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愿言一岁半的时候,终于赶上阿玛的聪明才智,能够背下不短的诗词了。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朗朗背完,却没有得到例行的夸奖,愿言闷闷地嘟嘴,“额娘,不理我。”
      胤禟俯身摸摸女儿的脑袋以示嘉奖,展念这才回过神,十分捧场地鼓掌,“不愧是小言,这首词,额娘十八岁才会背呢。”
      愿言将小手背在身后,“哼。”
      展念当即向胤禟求助,“你女儿又闹别扭了,你看着办。”
      胤禟沉吟片刻,“如英呢?”
      “如英带着琼华去隔壁八贝勒府了。”展念偷偷一笑,“不过,小言这脾气,除了如英,赵世扬也能治。”
      每回,愿言闹情绪时,如英都能牛皮糖一般黏住她,坑蒙拐骗乱哄一气,直到愿言招架不住为止,而赵世扬虽没有如英那般能说会道,但却神奇地知道怎样让愿言高兴,似乎光凭直觉就能猜中她的心思。
      胤禟脸色一冷,森森地说:“不用。”
      愿言趴在胤禟膝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殷勤地将他望着,“要世扬哥哥。”
      “世扬哥哥和阿玛,选一个。”
      展念:“……”
      愿言:“……”
      胤禟的神色依旧十分和善,“选。”
      展念拍拍胤禟的肩,“你女儿周岁的时候,不是已经选过了么?”
      胤禟闻言,脸色更难看了。
      展念对着各自别扭的父女,思来想去,决心先把大的哄好,遂凑近胤禟,款款地开口:“小言不选你,阿念选你啊。”
      “我都要。”
      愿言附和,“我都要,也。”
      展念默了一瞬,扬声道:“也晴!立马把如英给我叫回来!”
      胤禟看着愿言,皱眉道:“没学到你额娘半点好处。”
      “阿玛,对额娘好。”愿言板起一张小脸,“不对小言好。”
      “哎哎刚刚那首词背到哪里了?要不我们接着背?”
      胤禟不冷不热道:“世扬哥哥能否入府,阿玛说了算。”
      愿言偷偷看他一眼,抿着小嘴不说话,挣扎片刻,又偷偷看一眼,再挣扎片刻,终于伸出一只手,攥住胤禟的袖口,慢慢摇了几下。
      胤禟面色稍霁,问道:“想去姑苏么?”
      “姑苏?”
      “词里的地方。”
      “风荷、轻舟、芙蓉浦?”
      “嗯。”
      展念扯住胤禟,“姑苏?!”
      “苏州织造与两江总督所奏市价悬殊,上供御品所支银两过费,皇阿玛不日离京行围,命我暗往江南查访,对外只称随侍。”胤禟淡淡看了她一眼,“为掩耳目,可带家眷随行。”
      “皇阿玛断不会主动提此,定是你想着我。”
      胤禟移开目光,“随口而已。”
      展念抱住他,轻声道:“谢谢。”
      因是暗访,胤禟只带了佟保、毛太两个内监并护卫乌雅图,展念抱着愿言,带了也晴和两个老嬷嬷,扮作寻常富家出游,登上大船,沿运河一路而下。
      秋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展念默然立在船尾,一件薄裘已迅速覆上她,胤禟轻轻转过她的身子,熟练地替她系好衣带,展念垂眸而看,胤禟却忽然问道:“那九年,你可曾听闻我的消息?”
      “朝堂之上,八爷春风得意,江湖之中,你又整顿各处贸易,我怎会听不到?”
      胤禟一笑。
      展念却觉得他笑意古怪,“难道那些年,你锋芒毕露,是因为我?”
      “我找不到你,只好出此下策。”胤禟抚上她的鬓发,“我怕你忘了我。”
      “我不会忘了你,今生来世,都不会忘了你。”展念鼻尖一酸,忽然抓住他的衣袖,“下辈子,换我站在显眼的地方,你如果记得我,一定要来找我。”
      胤禟神情微动,正伸手,却听一声稚嫩的童音嚷道:“阿玛!”
      愿言蹬蹬跑来,也晴紧紧跟着,愿言挤到展念和胤禟之间,别扭地抬起小脸,别扭地开口:“抱愿言,先。”
      展念在风中凌乱了。
      这父女俩一天到晚都在较谁的劲,吃谁的醋?
      胤禟将愿言抱起,愿言攀住阿玛的颈项,望着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色,激动得叫起来,“大河!大山!”
      愿言胡乱指着看到的一切景象,“阿玛,这是,这是什么?”
      “天下。”
      “我要,去天下!阿玛也去!”
      胤禟亲上女儿的额头,温言道:“阿玛此生,困于方寸,但望小女,天高海阔。”
      展念不动声色侧过头。
      “大清九皇子”,是他与生俱来的尊贵,也是他与生俱来的牢笼。
      他拥有世人望尘莫及的权力和财富,却无法离京去追心爱的姑娘。他拥有参政入朝的野心,却因此被父亲猜疑、被手足暗算。他拥有无人可比的民心和声望,却在新君登基后以谋逆大罪囚禁至死。
      一生得失,孰多孰少。一生功过,孰是孰非。
      展念听出他语中的怅惘与伤感,半为自己,半为愿言。古代女子,生活无非相夫教子,一日日在小庭院里消磨,他只能给予愿言无忧自在的童年,可以后的人生,果真能天高海阔么?
      何况……展念垂眸,眼下已是康熙五十年,下一个十年,胤禟与她将是何种境况,愿言,又会否受到双亲的株连?

  •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要发寻哥哥的刀片了。提前预告一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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