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镜心归梦》徒往

49、路远不可测

　　知秋沉默不言。
　　“那夜，四皇子闯入我的营帐，并非意外，而是本能，因为，那是你的营帐，他想唤的人是你，知秋。我和你同帐，是意外的变数，他觉得我撞破了你们的关系，所以才要杀人灭口。”
　　知秋低头一笑，“是。”
　　“他本不想让你动手，免得过早暴露身份，所以你需要做的，只是确保围猎那日，我按时到场——说到‘百岁’，入府前，你与落叶在宫中同居，不知最后房中搜出的毒，是她的，还是你的？”
　　“是我的。”
　　仍是那样娇俏烂漫的眉眼，那样没有半点城府、很难让人责备的眉眼。
　　展念慢慢握紧了手，“三十八年，正月初五，宜妃所赠年糕里的药，也是你吗？”
　　知秋点头，仿佛只是应下了一件云淡风轻的事，“去得匆忙，身上没带毒药。”
　　胤禟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眉目已是一片冰冷狠戾，倒是知秋的面目，还是那样天真柔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狠毒。
　　“知秋，”展念知道自己眼中有泪，“你从前，也是唤过我‘姐姐’的。”
　　知秋俯身叩首，“奴婢僭越。”
　　“我怀疑过这府上的所有人，甚至怀疑过自己的夫君，”展念终于还是落下泪，她侧头，迅速将泪痕擦去，“可我一次都没有想过你，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上，认定的第一个朋友。”
　　知秋没有抬头，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福晋是有身子的人，不要为了一个奴婢伤心动怒，不值得的。”
　　“原来，我从没有懂过你。”展念垂眸而笑，“你说出这样的话，可见也没有明白过我。”
　　知秋直起身，已打算坦然领受自己的命运，“能死在福晋手下，对奴婢而言，是无上恩典。”
　　展念缓缓摇头，“我会让你离开，却不想要你的命。”
　　知秋愕然，“为什么？”
　　“因为我……”展念停顿良久，方重新开口：“舍不得。”
　　知秋的双手微微蜷起。
　　她向展念最后一次叩首，转身离去，仿佛只是终于做完一天的差事而回房打盹，背影从容不惊，转瞬便融入外间浓墨般的夜色。
　　展念收回目光，淡淡看向佟保，“知道为何叫你来么？”
　　佟保跪倒，“奴才知错。”
　　“你早察觉她有异，所以郭贵人去世，你不敢让她入宫。可你明知她有异，却多番维护，并不上报。”
　　“……”
　　展念不说话了，转头看向胤禟，佟保终归是他手下之人，胤禟皱眉良久，终于冷冷地开口：“出去。”
　　佟保没有听到自己的惩罚，“主子？”
　　展念指向门外，“没听明白？罚你亲自将她赶走，若是她四处徘徊打探，定不饶你。”
　　毕竟，大约是最后一次，见到喜欢的人了吧。
　　佟保的心思，连她都看得明白，胤禟又怎会不明白，虽然立场不同，面目已非，但是，倘若未能告别，本就遗憾的一生，似乎要更添遗憾了。
　　“……是。”
　　佟保离开，展念看向胤禟，“当年，你让完颜月照顾我，是对知秋起了疑心吧？”
　　胤禟颔首，“我试探过她，可是，十年间，竟无一处破绽，否则我不会让她回到你面前。”
　　“会不会，是因为她后悔了？”展念疲倦地阖眸，身处锦绣雕梁之中，却落了满身的影，她想起姑苏的夜晚，隐约的渔歌，孩童的啼哭，打更的报时，那里的夜晚不会如此寂寞，那里的人也不会如此爱恨维艰，“胤禟，今夜好静啊。”
　　隔着一方矮桌，她的手被握住。
　　“我永不负你。”
　　“我也……永不负你。”展念看向他，她知道终有一日，身边的人都会离他而去，或是被迫，或是避祸，从前，她也害怕着那一天的到来，可是如今她已不再害怕了。
　　她永不负他，就算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要这样说。
　　“阿念？”胤禟微微一怔，“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展念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我和孩子，永远都会陪着你。”
　　他淡淡而笑，眉目却有隐隐的影，“说话算话。”
　　“这孩子很安静，我猜是个女孩儿。”展念抚上小腹，“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胤禟伸手，在桌上写下两个字，“愿言。”
　　愿言，思念之意。
　　“夭夭海棠，顾我如笑。愿言吾念，长毋相忘。”
　　展念托腮而笑，“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要一个小阿念，这是什么寓意嘛。”
　　“寓意？”胤禟也展眉而笑，“我盼她成为世上最好的姑娘。”
　　展念握住他的手，小声地开口：“我等你回来。”
　　只是远行数月，他终究迟了一步。
　　急匆匆赶回府中，后院正忙乱，完颜月抱着一个皱缩的婴孩，脸色苍白地立在外间。
　　胤禟脚步一滞，眸中浮起亮色，不由走近去看，完颜月的嗓音却颤颤巍巍，“恭……恭贺九爷……”
　　听出她语气有异，胤禟神情骤然一变，不顾诸人劝阻，急急朝里间走去，厚重布帘掀起，浓烈的血腥气刹那弥漫，胤禟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榻上，女子阖眸宛如睡去，然而冷汗浸透衣衫，乌发凌乱散开，面容惨白似山雪，已是近乎透明的诡异颜色。
　　女子身下的床褥，可见多处撕裂的口子，似是溺水之人无处着力，只能紧紧攥住触到的唯一浮木。而大片狰狞的暗色血迹，仍一滴一滴自床边淌落。
　　几个太医跪在她身前，为首的先切脉，后探鼻息，喃喃吩咐身旁下属：“记，九福晋六脉已无，气绝而亡。”
　　展念做了一个颇奇怪的梦。
　　她看见一位白衣的琴师，淡然坐在松树下，极其劣质的七弦古琴横于膝上，正奏出流水般的调子，她想朝他走去，琴音却戛然而止，白衣的琴师抬眸看她，微微皱了眉。
　　她心虚地后退一步。
　　琴师面容稍霁，复低眉奏曲。
　　想要靠近，琴音便止，若是后退，琴音又起。
　　展念慢慢转身，循着来路而回，琴音也随之愈发清越温柔，如同无言的指引。低头看去，脚下是长而无尽的河流，只是她在舟中，不知谁在为她摆渡，或许是那琴声。
　　岸上，锦衣玉带的公子正悠闲摇着折扇，同柳树下打盹晒太阳的姑娘聊天。
　　“赵阿离，我今日听了一则志怪异闻。”
　　柳树下的姑娘，脸上盖着一本《陶渊明集》，闻言动也不动，似是全然不想搭理的模样。
　　“传说，在忘川河边，有一个痴心的姑娘，苦苦不肯转世，于是就造了一个影子，让影子代替她往生轮回，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她成功投胎了，下一个。”
　　“何谓成功？”锦袍公子将折扇一敲，“真与影皆入六道，有悖常理，这世上没有一身两魂的凡人，须得合成一个才好。”
　　姑娘终于拿下脸上书册，“然后呢？”
　　“可叹这姑娘命途多舛，劫数甚多，因为她要做一件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事情，万幸，生死相悬之际，命格重叠之时，这影子倒能替她抵去一命。”
　　“这么奇巧的故事，你从何处听来？”
　　“我家来了位相面的女先生，算得很准，因此我娘多留了她几日，家里的小孩爱听故事，她便随口胡说了几句，我呢，就顺耳胡听了几句。”
　　眼前的桃红柳绿、小桥流水忽然散去，展念坠入黑暗，周遭却反而喧嚣起来，似无数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为什么你二十六岁演十六岁竟然毫无违和！别瞪我嘛，转型，转型，我保证下一本不给你接偶像剧，行吗？”
　　“姨娘都二十六了，生小宝宝会不会很危险？年都过完了，阿玛怎么还不回来呀。”
　　“果然，温柔大气的古典妆容，最贴你的脸，这样画出的眉眼，值得我给你买一百个美貌的热搜！”
　　“小姐，快别玩了，随奴婢回宁寿宫用膳吧，太后正等着小姐呢。”
　　黑暗散去，春光刺目。
　　御花园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年年岁岁，万古如新。
　　群芳吐蕊，草木生香，满目云蒸霞蔚，烟青风碧。一派弥望的春意中，恰有一垂髫女童，青蓝罗裙，珠玉未饰，如同入水之鱼一般东躲西藏，急得身后几个老嬷嬷迭声道：“小姐慢些，仔细摔了。”
　　玖久一边跑，一边笑，“妈妈们歇着罢，左右我不出这园子的。”待甩得她们远了，方慢下步子，得意地自语：“我乃将门之后，岂是你们追得上？”
　　行走间，几步外的老松树扑棱棱惊起几只雀鸟，一支羽箭挟风而下，玖久猝不及防，怔愣间忘了闪躲，不知何处纵身闪出个少年，将将护住她，箭矢刺入他的肩胛，少年痛哼一声，强忍着退开数步，“冒犯姑娘了。”
　　眼前的少年虽着锦衣，却不掩其平淡气质，一双眸晦涩无光。
　　“哥哥。”
　　“不敢。”少年低下头，转身欲走。
　　“你受伤了，”玖久拦住他，朝老松树的方向怒声高喝：“是谁，出来！”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自花树疏影中行来，手执弓弦，从容不迫，眉目冰冷张扬，身后跟了一众的仆役。
　　玖久正审视眼前人的阵仗，身旁的少年已开了口，“九皇子。”
　　九皇子胤禟，宜妃第二子，母家显赫，圣眷深重，怪道行事如此做派。
　　“八哥。”胤禟平平地唤。
　　胤禟身后的老内监一笑，“多了一撮凤毛，乌鸦就成八哥了。”
　　玖久劈手夺过胤禟的弓箭，一气拉满，对准了老内监，“腌臜之人，不配立此。”
　　胤祀默然道：“罢了。”
　　八皇子胤祀，母家微贱，虽是有名有分的主子，却实在云泥有别，何况皇帝不看重，宫里阿谀奉承之人，自然能踩便踩，能贬则贬，早已是心照不宣的游戏。
　　老内监轻蔑袖手，“小姐年幼，不懂规矩。”
　　胤禟淡淡吩咐：“拖下去。”
　　“这样的规矩，听一个字，都脏了我。”玖久冷笑一声，“居心不善，立身不正，留着这样的刁奴，早晚祸主。”
　　满弓的手渐渐卸了力，玖久回过身，气鼓鼓地对胤祀道：“哥哥莫听他们污言秽语，自己看轻了自己。”
　　胤禟俯身一礼，“八哥，此事是我不对。”
　　“九皇子不必介怀。”
　　玖久见他肩上已有不少血，急道：“我去叫太医。”
　　胤祀连忙制止，“姑娘切莫声张，闹起来不好。”
　　玖久瞪向胤禟，“要不好也是他不好，谁敢怪罪你。”
　　胤禟漠然道：“你且看众人是替我分辨，还是替八哥邀功。”
　　“话是这么说，可你什么态度！”
　　胤禟将胤祀背后的羽箭拔出，“我会命人送药，八哥，欠你一回。”
　　“时辰不早，明日学堂还要检查四书，九皇子，董鄂姑娘，胤祀先行告辞。”
　　玖久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胤祀已离去。
　　“你就是养在宁寿宫的董鄂玖久？”胤禟终于斜眼看她，“也是。”
　　玖久正眼也不看他。
　　“在这宫里，敢对我如此放肆的，你是头一个。”
　　“放肆？”玖久神情倨傲，转身便走，“我已经让着你了。”
　　“站住！”
　　玖久充耳不闻，提着裙裾自顾自地走。
　　胤禟几步拦住她去路，“我命你站住！”
　　玖久盯着他看了片刻，“你以为你是谁？”
　　“区区董鄂氏，无礼至此。”
　　“你也配提董鄂氏？我阿玛乃朝中一品武将，掌京畿戍卫，我董鄂一门，好男儿无数，驻守要塞，往来沙场，皆是赤胆忠心，俯仰无愧，你不过一个太平皇子，坐享锦衣玉食，上不能济世，下不可安民，凭什么跟我说话？”
　　“你！”
　　“若非看在胤祺哥哥的面上，我才不与你多嘴，他那样温和宽厚的人，竟有你这样的弟弟。”
　　皇五子胤祺亦养于太后膝下，玖久与他日日相见，却一直未曾见过他的同胞手足，今天才知道，真真是龙生九子，有的金玉，有的败絮。
　　一抬眼，那帮老嬷嬷又找来了，玖久足下生风，分花拂柳飘然去了，只拣偏僻的小径拐入，时而兰芷沾屐，时而薜萝牵衣，转过一处山石，竟发现一座年久失修的小亭，朱漆半褪，草木零疏，玖久料定老嬷嬷再也找不到的，遂倚着亭柱坐下，伸手拽了一片竹叶，呜呜吹响。
　　“吹错音了。”
　　玖久吓得回头，复又冷笑，“九皇子金玉之躯，怎生到此？你那乌压压的仆从呢，找不见主子，一时情急，拆了这园子也未可知。”
　　“我言行失当，请姑娘原谅。”
　　“不必。”玖久摆手，“你有这心思，不如去顾看顾看八皇子，他连受伤都不敢声张，真是欺人太甚。”
　　胤禟闷声道：“他的小厮皆与他要好，何愁无人顾看。”
　　“他是皇子，和小厮混在一起像什么话。胤祺哥哥说，八皇子六岁入学，朝夕勤勉，功课永远是最好的，只是他也过分谦卑了，你是他弟弟，他反称你‘九皇子’，是何道理。”
　　“他只有言行谨慎，方不授人以柄。”
　　玖久叹息一声，“他已艰难至此，本可以袖手旁观，却舍身护我，好在你也没有为难他。”
　　“为难？”胤禟的眉紧紧皱起，“你觉得我会为难他？”
　　“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但我知道你，董鄂玖久。”
　　“是吗，”玖久看向他，“你知道我什么？”
　　“京中盛传，董鄂公嫡女，名士风流，纵情无拘，你四岁入宫面圣，痛斥汉人闺阁礼制，轻妇德，骂缠足，反观女真先祖，男女相亲不避，民风开放勇武，全无汉人柔靡颓唐之做派。”
　　玖久抿唇一笑，“是我。”
　　“皇阿玛与皇祖母赞你豪爽热烈，厚赏董鄂公，命你宫中小住，一日皇祖母突发心疾，下人忙乱，而你临危不惧，大胆施救，皇阿玛因此进爵董鄂氏，皇祖母亦收你为义孙，从此长留宁寿宫。”
　　“是我。”
　　“除夕之夜，你回府守岁，见阿玛宠妾骄矜，僭用福晋仪制，当庭指责其咎，辞色俱厉，董鄂公前来调停，你反谏其修身齐家，治下若乱，安可为社稷良臣？董鄂公惊愧，曰：‘吾不如小女也’，一时传为佳话。”
　　玖久托腮笑道：“素闻九皇子冷淡寡言，怎么对我的陈年旧事，如数家珍？”
　　胤禟咳了一声，“因为你与别人，活得不一样。”
　　只是一句真心夸赞，不知为何，玖久忽然生出一些莫名而懵懂的情绪，小亭忽然起风，她抬眼，看见亭边的海棠垂落盛开，温柔拂在他的肩上。
　　她还在看他，而他在看那些海棠，仿佛在看自己的前尘和梦影。玖久暗自猜测，那该是个沉郁的梦，因为他明明站在烂漫花色里，可是看起来却那样寂寞。
　　就像，在执着地、无望地，等待着什么一样。
　　鬼使神差，她问他：“你也喜欢海棠花吗？”
　　“喜欢，”他淡淡地回答，“喜欢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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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