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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空有梦相随 ...

  •   “额娘!”愿言忽然气鼓鼓地唤她,“坏!”
      “……”展念走上前,瞪着胤禟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胤禟神色不变,“说你去过的地方。”
      愿言的小手按上展念的眉心,“额娘,一个人,不好玩。”
      展念捉住她的手,笑道:“额娘可不是一个人,有位赵叔叔和额娘一起玩儿。小言过几天就能见到他了,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赵叔叔?”
      “嗯……就是世扬哥哥的伯父。”
      “赵伯父!”
      胤禟轻拍愿言的脑袋,“不是你的伯父,乱叫。”
      展念忍俊不禁,“世扬才多大,拐不跑你女儿的。”
      胤禟冷哼,“祸患常积于忽微。”
      “瞧你这架势,以后给愿言说亲可难了。”
      “养她一世又何妨。”
      展念和善地搭上他的肩,“愿言和我,选一个。”
      胤禟皱眉,“从何处学来的刁钻言语?”
      展念:“……”
      在苏州主城盘桓数日,待胤禟办完差事,才终于雇了小舟向周庄而去,愿言因前一天玩得太累,赖着不肯起床,展念便将她留在客栈,嘱咐老嬷嬷好生照顾,只带也晴同往。
      胤禟问她何故,她只笑言不急于一时相见。
      原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知钟家少爷是否依旧折扇翩翩,从单身青年熬成了单身中年,不知吴以忧是否依旧恣意怒骂,浑不知自己被孙挽之形容成“民间庸医”,不知叶清荷与铭远是否依旧举案齐眉,这些年可添了新的孩子……
      不知他,是否偿了凤求凰的心愿。
      “阿念。”胤禟打断她的沉思,“到了。”
      乌篷小舟,已堪堪停在昔日的赵宅门前,展念双手交握,正天人交战,胤禟已率先下船,向她伸出手,“走罢。”
      展念一怔,转而一笑,握住他的手,踏上河岸的石阶。小宅的门虚掩着,展念下意识便要推开,然而动作顿住,转为轻轻的叩门。
      依稀可见一个仆役拿着扫帚,小步上前开门,“二位找谁?”
      “找……这家的主人。”
      仆役狐疑地打量两人半晌,还是点点头,“少爷!有贵客登门。”
      “有多贵啊?一两还是十两?”
      钟仪转过照壁,看清来人时,手中的折扇都僵住了。
      “子书,三年不见,还是老样子。”
      “早听说你到姑苏了,正想着你要来呢。”钟仪浮出一个惯常的笑意,敛了折扇,略略拱手,“九皇子,钟某久闻。”
      “内子多承钟氏照拂,不胜谢意。”
      “小事,好说好说。”钟仪摆摆手,看向也晴,“你也来了?十数年不见,还是这么好看。”
      也晴红着脸俯身行礼。
      展念问道:“你把玉哨给我,如果我一去不返呢?”
      “本就不指望你还,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钟仪用折扇指了指也晴,“你拿着玩罢,若是腻了,就让她带回给我。”
      展念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莫寻呢?”
      “你走后不久,他便携琴云游,”钟仪负手而叹,“谁晓得如今在世间的哪一处。”
      展念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失落和怅然,“玉颜呢?”
      “嫁人了,不过今日正巧回门,我带你见见?”
      钟家终归是高门大府,莫寻乃江湖白衣,无论是琴师,或是商人,只怕都难教钟家满意,展念垂眸良久,复问道:“他云游前,可留下什么话?”
      钟仪想了半晌,点头道:“他说,此生莫寻。”
      莫寻。
      竟真的应了这名字,天下之大,飘然拂袖,去得没有半点踪迹。
      展念缓缓走入从前的小宅,钟家的仆役正往来打扫,然而一切陈设如旧,仿佛时光永驻。鹦鹉小花仍在廊间跳跃,见到展念,张口便唤:“莫寻!莫寻!”
      钟仪的神色也有些许惆怅,“你说这鸟儿奇不奇怪,从前我们怎么逗,也不见它半分亲昵,偏生喜欢那个冷情冷性的,每天黄昏,准时开嗓,着实没良心。”
      展念听了半晌,终于提步离去,“走吧,我想见见玉颜。”
      钟仪含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九皇子不如移步鄙府,在下绝不声张,只奉上一杯好茶,讲讲尊夫人的年少往事。”
      “钟子书,什么叫‘年少’往事?”
      她才二十七岁!
      钟仪避重就轻地摇着折扇,已悠然向外走,“就是,赵阿离如何在我钟家学了多年诗书,却只爱陶渊明,尤其是《停云》一篇,又是如何为情所伤,去喝最烈的酒……”
      展念免不了老脸一红,正欲走开,胤禟却拽住她,皱眉问:“喝最烈的酒?”
      “就,就一杯。”
      “为何?”
      “因为如英。”展念说完,匆匆低下头,赶上前方的钟仪。
      钟府的格局如旧,从前读书玩闹、晨昏消磨的记忆涌上心头,展念熟门熟路走到钟玉颜的住处,她的几个心腹丫头皆侍立在外,见到展念,很是惊讶,但也没有多问。
      展念悄声道:“玉颜在里面吗?”
      “在倒是在,”为首的丫鬟面有愁容,“不过,在房里哭呢,每次回来都这样,我们也问不出缘故。”
      展念有些诧异,“我去看看。”
      屋室寂静无声,外间没有人,桌案上正摊开一本书,展念凑近,竟是她当年送给钟玉颜的《陶渊明集》,书页洇出极重的泪痕,打开的内容,正是《桃花源记》,因是结尾,书面大片留白,只有最后的一句话,淡淡印于其上,已有些氤氲不清。
      “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展念盯着那句话,心口的跳动越来越剧烈。
      未果,寻病终……
      她握紧了桌沿,直直冲入里间,钟玉颜正低首垂泪,看见她,迅速抬手擦去泪痕,正想恢复如常的冷淡模样,展念已逼到她面前,“玉颜,莫寻呢?”
      钟玉颜抿唇,可是眼里已落下泪来,“不知。”
      “他为你弹了一曲《凤求凰》,你却不知他在何处。”
      钟玉颜骤然起身,紧抿的双唇似有无尽的怒意和哀戚,“司马相如奏绿绮,凤求凰,意不在宾客,而在帘后偷听的文君,你懂得什么!”
      展念退了一步,“不可能……”
      她的反应激怒了钟玉颜,钟玉颜狠狠将她推倒,“你真以为我们钟家缺一个伴读吗,是因为他求了我哥哥!赵阿离,你以为,你如今美满快意的人生,是谁一砖一瓦铺下的,你以为,他爱了一生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展念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她抓住钟玉颜的衣角,“他在哪里,求求你,他在哪里……”
      钟玉颜闭眸沉默,眼角仍有泪。
      展念爬起身,踉踉跄跄走出钟府,推开一处小院的大门,正与张三修补屋顶的铭远最先看到她,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院中晾晒药材的吴以忧和叶清荷回头,见了展念,亦震惊良久。
      “紫草,是他给我下的,对么?”
      吴以忧刚刚扬起的笑僵住了。
      “你当时,不是哭我,所谓半年,也不是我,”展念的声音已经彻底不稳,“是他,对么?”
      吴以忧移开目光,“别问,我亏心。”
      “他在哪里?”
      回应她的,只有心照不宣的沉默。
      展念环顾,忽然觉得好笑极了,“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是不是?”
      终于,叶清荷不忍地开口,“赵公子还住在那里,等着姑娘呢。”
      展念立刻转身,回到赵宅,鹦鹉小花见到她,又扑腾着翅膀叫唤起来,“莫寻!莫寻!”展念在小园绕了一圈,停在一株松树下,她想起梦里白衣的琴师,正是坐在这株树下。
      ……
      “莫寻你看,满园花花草草,这棵松树好生突兀,要不拔了算了?”
      “松为乔木,岁岁常青,何处不好?”
      “书中有云,‘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苏轼亦云,‘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多不吉利。”
      “阿离。”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说了。”展念俯身捡起一枚小小的松果,“松树看似淡泊清逸,可结出的果子却这样千疮百孔,我想到一个好名字,‘恋人心’,像不像?”
      “《广陵散》,弹一遍我听。”
      “师父我错了!”
      ……
      松为乔木,岁岁常青。
      钟仪赶到时,正见女子跪坐在地,刨着树下的陈土,挖出的坑不大,却极深,女子的手已被砂石磨得鲜血淋漓,神色却极其冷静,钟仪吓得魂飞魄散,“赵阿离!你疯了!”
      胤禟已冲上前,制住她的手,“阿念。”
      展念抬头看他,“你也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
      胤禟默然。
      展念又看向钟仪,“你们所有人都瞒着我,不过没关系,我找得到他。”
      她拂开胤禟的手,继续专注于面前已然狼藉的泥土。
      ……
      “‘少宫’为所爱之弦。古语云,‘琴者,情也;琴者,禁也。’姑娘已然懂其情,可愿随我学其理?”

      “我喜欢那个能跑能跳的我,不喜欢这个羸弱不堪的我。”
      “我喜欢。”

      “莫寻。你怎么才来啊。”
      “我来迟了。”
      ……
      展念忽触到一角琴木。
      她的动作顿住,终于,慢慢拂开其上的泥土,琴漆已经剥落,但木身是她与钟仪选了许久的良材,纵然埋入土中,也可数年不腐,摸索半晌,展念识别出了熟悉的刻痕。
      “落”。
      当年,她为琴铭苦思许久,遂从钟仪的书架上取了一本词集,选中一句自认极美的话——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钟仪见到那角琴木,崩溃地上前,用力将她推开,“他都死了三年了!你以为你在挖什么!你挖出来的,只能是累累白骨!”
      展念跌入谁的怀中,却只想继续将那张琴刨开,她不在乎是累累白骨还是什么,她要找他。忽然一枚细小松果砸下,轻巧在她腕间一触,展念迟钝地低头,手上一条长命缕蓦地刺入眼中,温润的玉石双面刻雕,是清淡而入骨的“寻”字,十数年间,不曾有片刻离身。
      但望你心似我心。
      ……
      曲终,莫寻抬眸凝视她,素来清淡的面容竟浮出笑意,那是展念不曾见过的真切和温柔,如江南煦煦的春光,在碧河上泛起说不尽的暖色。
      “阿离,再见。”
      展念无端有些哽咽,她乖巧地俯首,“寻哥哥。”
      此去,便是今生今世,最后一面了。
      展念缓缓对上他含笑的眉眼,九年的时光倥偬而过,她只想再次镌刻他的模样,他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渡口,安稳停泊,从无风雨。
      她盼他此生美满,余岁长宁,入目皆是春和景明,一碧万顷。
      “这么多年,谢谢你了。”
      ……
      原来,他早已向她做了道别。原来,那真的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他那样笑,是因为,一生心愿已了。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
      人琴俱亡,《双蕖怨》遂成绝响。天上琴音,人间莫寻,她再也,寻不见他了。
      小花仍模仿着她从前的语气,不知疲倦地叫,“莫寻!莫寻!”
      梁上鹦鹉犹唤君,不见君容不肯休。
      展念弓起身,口中涌出的鲜血染上琴木,剧痛之中,终于再也没有半分力气,软倒在松树之下。
      她又听见了梦里的琴音。
      舟行川上,白衣的琴师正端坐抚琴,她想靠近他,他便皱眉止音,她只能隔着一些距离,安静听他奏曲。
      仿佛是人生初见,她隔着玉台屏风,漫不经心地揣度四海扬名的琴仙,仿佛是人生永诀,她抱着九霄环佩,极尽用心地凝望温柔宽容的兄长。
      曲终,舟停,他已将她送至岸边。
      她泣不成声,“寻哥哥。”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她而笑。
      恍惚的瞬间,眼前已无人。皎如山雪的白衣,已化在温软和煦的春光之中。
      窗外正黄昏,展念认出自己的房间,这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虽为纸窗木榻,却从无风雨侵袭。她怔然想了半晌,仿佛仍是赵家的阿离,兄长即将归家,她却连晚饭都忘了做。
      榻边,她看见了莫南华。
      莫南华见她醒转,轻抚她的脑袋,“多大的人了,还去刨坟,缺不缺德?”
      展念想笑,可嘴唇剧烈抖动,只有无数眼泪淌下。
      “阿离,虽说这些年,我教你的琴,你都学得极好,可你师父教给你的东西,你学会了没有?”
      “我学会了,可是他看不到了。”
      “他看着呢,”莫南华指向她腕间的长命缕,“他把他的长命缕给了你,从此往后,你的命,便是他的命,你闻歌听琴,他便朝暮安稳,你赏花观月,他便四季长安。”
      “你们都说他死了,可我就是不信。”
      “阿寻寿数难永,非你之过。我倒觉得,他遇见你,才重新开始活着,即便……他已辞别尘世,可我知道,他仍在某处,鲜明地活着,”莫南华定定望着她,“他用短暂的一生,琢木为琴。斯人虽去,琴音不灭,心弦不绝。”
      她是他琢出的琴,琴音鸣响,便是他心弦所系。
      展念挣扎起身,踉跄着向他从前的房间而去,精心打扫的屋宇干净如旧,可已是虚帐掩床,屏席空设。莫寻的榻旁摆有一个精致的沉香木盒,似被反复摩挲,又被妥帖收藏。
      她打开木盒,霎时,泪如雨下。
      面塑。
      女子走在前方,正回头笑看身后的人,男子走在后方,神色虽淡,目光却不曾离开片刻。十数年过去,白衣的二人已褪色开裂,面目全非。她以为这样的小玩意儿早被他扔掉,却原来,如此珍而重之地留了若许年。
      展念合上木盒,慢慢站起,她不敢再看,亦不该再看。此处,应还与莫寻,和他记忆中的阿离姑娘。
      莫南华说:“阿离,有时候,为一个人死很容易,为一个人活,却很难。”
      她知道的。
      他已用他一生,教会她爱自己。
      展念走向常青的松木,树下的土地已重归平整,她摩挲着枝干上岁月刻印的沧桑肌理,终于敛裾下跪,重重磕于温厚的土地,仿佛是与谁最初的相亲,最后的道别。
      君埋泉下,我寄人间。
      在她漂泊无定之时,是他授她安身的琴艺,在她天真可欺之时,是他教她世家的逢迎,在她浑噩自弃之时,是他予她有力的扶持。
      每次她跌坠谷底,都有他温柔接住。
      但盼人间风雨来时,她可以长成自己的乔木。
      展念想起一个万籁俱寂、冰雪绵延的冬山,他背负她前行,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闻他浅浅的心跳,淡淡的足音。
      ……
      “阿离,看路。”
      “好,我看着呢。”
      “下回再摔,我可不来了。”
      “知道啦,以后阿离自己爬起来。”
      “然后呢?”
      “向前走!”
      ……
      眼泪无声渗入泥土,展念的声音亦微不可闻,“寻哥哥,你放心。”
      风雨来时,她终于长成自己的乔木。
      只是,她的寻哥哥,再也不会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激情提问:有人知道“空有梦相随”的上一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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